?元祐五年,七月初,昱國主動挑釁亓國,在其邊境搖旗擊鼓呐喊示威。亓宣帝盛怒之下命蘇景宏大將軍揮師而下。


    元祐五年,十月中,昱、亓二國交戰多日,兩軍兵力相當,烽火硝煙下雙方死傷無數,血流成河。


    元祐五年,臘月初,亓、昱二國戰事連連,風煙四起,百姓民不聊生,街頭巷尾落葉分撒異常淒涼。


    元祐六年,正月初,亓宣帝廢除曆來三年一次的選秀大典,兢兢業業處理政事,遠女色,近賢臣。


    元祐六年,四月下旬,戰事迫在眉睫,亓宣帝領數十萬精兵親征,眾將士氣大增,捷報飛來,完勝歸朝。


    元祐六年,八月中,連年征戰,死傷無數,白幡飄飄,舉國同殤,哀樂遍野。


    我在空明堂待了一年又三個月,我為靜慧師傅的俗家弟子,所以她替我取了個名號“靜心”,如今的我正如這個名字一般,心中那份夢魘早已經在這一年間被靜慧師傅所消除,對於這紅塵我早已經不再有過多的眷戀。


    祈佑那次離開後便再也沒有進入空明堂,也沒有來找過靜慧師傅,我知道每天朝中都有紛亂的戰事,他早已經應接不暇了。還有對我的失望吧,看來他這迴是真的要放我了。在心中我是欣慰的,因為他能看開,所以我的內疚也沒有那麽深刻了。倒是花夕與慕天經常會來空明堂看我,我卻是閉門不見,若真要了卻紅塵世俗,就不應再與塵世間的人有任何瓜葛。否則,我如何靜下心來消除心中的心魔?


    我對靜慧師傅承諾過,待到祈佑統一了天下,我便會將剩下半截青絲徹底剪去。撫上自己頸邊的發,冰涼柔軟的感覺縈繞在我的手心,半年前已經被我揮剪而斷的青絲,經過這麽長的時間,發梢上又新長出了許多新的發絲。


    朝政之事靜慧師傅在一年之後才向我提起,因為那時的我心情已經平複了許多,塵世間的事她再對我提及,我已經沒有當初那份衝動與記掛,或許這就是佛家的真正境界——目空一切。


    雖然自問不能目空一切,但是對於曾經的傷痛我卻是早已淡漠,每每想起再不會是痛徹心扉,隻是莞爾一笑,當做世間之戲來看。


    孤雁劃過淡淡浮雲的蒼穹,嫋嫋青煙籠罩半山腰,深不見底,恍若懸空。天邊的瀲灩雲彩映紅了半邊天,那幻火流光的晚霞將這個秋日映照得更加淒涼。


    今日是國殤日,我與靜慧師傅一同登上了那座遙攬山,瞭望金陵城內一片淒涼之景,靜慧師傅潸然落淚,“天下之爭,百姓何辜呀。”


    “師傅還是沒有真正做到佛家所謂的看破紅塵,你的心還是牽掛著這個天下。”手中撥弄著念珠,我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感歎著。


    那道淚痕依舊掛在她那略顯滄桑的麵容之上,她沒有伸手去抹那道淚痕,任其蔓延著而下,“靜心,你會怪為師嗎?”


    “師傅何出此言?”我深為不解,用疑惑的目光瞅著她。


    “當年在你踏入空明堂,自稱雅夫人之時,貧尼就打算點化你出家。是貧尼自私,希望你能離開皇上,甚至……貧尼第一眼就認定你是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她滿目的愧疚之色,垂首盯著手中那串念珠,繼續道,“如今與你相處了這麽長的一段時間,為師才發現,當初為師為了天下大義慫恿你遁入空門確實是一個錯誤。你本有很深的慧根,本性又是如此善良,隻要為師稍稍為你點化,解開心結,你就能成為一個好皇後,母儀天下輔助皇上的好皇後。”


    聽到此處,我嫣然一笑,“師傅認為,靜心若真放棄了仇恨,還會願意坐上皇後的位置嗎?不,皇後的位置我從來都沒有真正地想要過,我想要的隻是一段平凡的生活與一段幹淨的愛情。皇上給不了我平凡的生活,皇上更給不了我幹淨的愛情,所以我與他終究是要一處相隔,兩地相思。這是一段遺憾的愛情,但是遺憾也是一種美,對嗎?”


    “你是真的看開了。”她抬起始終低垂著的頭,眼眶中有閃閃的淚光,盯著我異常冷靜的眸,“靜心,國破家亡已經在千鈞一發之際,不是亓國亡,便是昱國滅。”


    “師傅,你一定是希望亓國勝,對嗎?”


    “你不希望嗎?”


    “身為亓國子民,固然希望自己的國家能稱霸天下,祈佑若一統天下,百姓定然不會再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但是師傅能說昱國的皇帝便不是個好皇帝?記得九年前的昱國,領土稀少,隻是在兵力上稍勝一籌。而今的昱國,自連曦登位,短短兩年的時間已經吞並夏國,兵力更是能與亓國匹敵。您說,若昱國的皇帝不是個好皇帝,怎會將那個國家領向空前盛世呢?您又敢說,連曦若統一天下一定就會比祈佑做得差?”


    靜慧師傅的目光深深鎖定著我,似乎想將我看透,目光變化莫測讓人費解。良久,她才收迴視線,“你比為師看得透啊。”她長歎一聲,邁步朝前走了幾腳,深深凝視那淒涼的街道,街道上早已經沒有了遊玩的孩子,叫賣的小販,這就是戰爭給天下子民帶來的傷痛啊。


    “興許是為師根本不了解昱國的皇帝吧,如靜心你所言,或許他會做得比亓國的皇帝更好,但是……貧尼的心中卻早已認定,統一天下,能為百姓帶來安樂的,隻有納蘭祈佑。”她口中的肯定與目光中的堅定深深地打動了我,我知道,靜慧師傅一直都很心疼祈佑,甚至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在疼愛。


    祈佑是可恨的,但是也是孤單的,他的半生幾乎沒有快樂,他的夙願隻是統一天下,彌補自己曾經篡位弑父殺母的悔恨。他必須用自己的行動來告訴地下的父皇母後,他做這個皇帝做得很好,就算是百年之後離開人世,也有臉麵去見九泉之下的父母。


    而連曦,他有帝王之才,卻是因仇恨而生。


    他要統一天下是為了幫連城報仇,為了踏平亓國,殺了我與祈佑。光這一點,他的胸懷就沒有祈佑寬廣,他隻為恨,而祈佑為天下。


    秋雨如絲,淅淅瀝瀝,連綿不絕。


    漫天的雨將原本幹燥的地麵洗滌,濃濃的塵土味充斥在我的鼻間,我伸手接了幾滴雨珠,沁涼的感覺縈繞著我的手心。


    在風雨縹緲間,遠處竟有人影緩緩而來,我凝目而望,認出了雨中之人,是蘇姚。她的懷中摟著一個男孩,約莫七歲左右,長得眉清目秀,充滿靈性的眼珠四處流轉著。我很詫異,難道是專程來找我的?如今我已是一個不問俗世之人,她若找我又會有什麽目的呢?


    一想到這,我的腦海中閃現出一個不好的預感,我與蘇姚素來沒有過多的來往,僅僅是九年前太子選妃那刻彼此有些熟稔而已,今日她的到來讓我心念一動,難道發生了什麽事?


    當蘇姚將懷中的孩子放下時,目光帶著屬於大家閨秀應有的淺笑,但是眸的最深處卻隱藏著一絲絲擔憂與矛盾。


    我恭謹地鞠了個禮,“不知王妃到訪,有何事賜教?”


    “我想與你談談現今天下的紛爭。”蘇姚的手輕撫著孩子的額頭,眼中滿是慈愛,卻不直視我的目光,似乎在躲閃著什麽。


    “如今靜心已皈依佛家,天下之事與我再無幹係。”我低頭輕笑,對於蘇姚突如其來的話並不多加詢問。


    “天下之事豈是我們說不過問便能不過問的?”蘇姚邁進了佛堂之內,目光巡視四周,“這世間的情愛塵緣不是你說放就能放下的。”


    聽她話裏有話,我也不再與她拐彎抹角地繞來繞去,“王妃有話請直說。”


    她輕彎下身子替孩子擦了擦臉上殘留的雨珠,“亦凡,你去堂內找靜慧師傅說話,母親有話與這位嬸嬸說。”


    “嗯。”他很聽話地點點頭,踮起腳在她的臉頰之上落下一個吻,然後邁著小腿跑進了空明堂內堂。看著他們母子情深,我的笑容漸漸浮現,世間最純真無私的情莫過於母子之情。從始至終,我一直都在羨慕著蘇姚,因為她有一個那麽疼愛她的丈夫,一個如此可愛的兒子,人生得此,死而無憾。


    蘇姚漸漸將目光由飛奔跑進堂內的納蘭亦凡身上收迴,“雅夫人……”


    她這一聲“雅夫人”突然敲擊了我的心,多年的往事突然曆曆在目揮之不去,更是讓我心驚。蘇姚一定有很大的事想要對我說,而且……隻能對我說。


    “‘雅夫人’這三個字早已不存在,還望王妃莫再喊了。”


    蘇姚怔怔地盯著我許久,似乎在猶豫著該不該開口,那眼底的矛盾掙紮清晰可見,“蘇姚來此是想求你兩件事。”


    我的步伐環繞著內堂走了幾步,最後雙膝跪在蒲團之上,靜待她的下文。


    “希望你能勸說展丞相,莫再與我父親爭鬥於朝堂了。此時兩國正處於對壘之中,若朝中重臣還是相互敵對,對亓國來說是一件很大的弊事。”她也上前,緩緩跪在另一個蒲團之上,雙手合掌叩首而拜彌勒佛。


    “靜心何德何能勸阻得了展丞相?”我淡淡一聲輕笑,見她張口欲言,忙打斷道,“王妃請說第二件事。”


    她的美眸流轉,輕輕飄向我的全身,“不知你是否知道,曾經韓太後做私下的生意,積攢了一大筆錢偷偷運往昱國。如今的昱國對戰事胸有成竹,而亓國的兵士卻因連年征戰而身心疲憊,國庫也日漸空虛。”


    “王妃的意思是?”


    “如今在前線作戰的是納蘭祈殞,隻希望你能前去爭取一些時間,隻要亓國能喘一口氣便有把握打贏這場仗。”


    “是皇上的意思?”


    “不,皇上根本不知此事,是家父的意思……”


    蘇姚的聲音漸漸變小變弱,而我的笑容卻拉扯得更大,原來我的遁入空門與看破紅塵竟然還是換不來自己想要的安寧。在這場天下爭奪中,還是要將我扯進去嗎?那我一年多的沉寂又該算什麽呢?悲哀?可笑?


    “家父?當年你的父親在朝堂之上當著百官的麵說我是紅顏禍水,說我會禍國殃民。而今日你的父親卻要你來求我?笑話,憑什麽?”


    “家父從來不輕易低頭求人的,但如今是為了天下大義,所以請求你幫這個忙。亓國百姓的安危皆攥在你的手心裏了,我們都知道,你與祈殞的母親七分神似,你曾是昱國先皇的妃子。如果你能出麵,我相信……”


    “天下大義就要犧牲一個女人的尊嚴嗎?”緊握念珠的手心一個用力,線斷珠落,一顆顆地摔落在地發出刺耳的聲音,劈劈啪啪……滾落一地。


    蘇姚的麵容之上有些動容,眼眶上迷蒙了一層霧氣,“我知道,在皓那裏我聽了你許多的事,我知道,你是個可憐人。踏入空明堂之時我也有過猶豫,我也不想打擾你此刻寧靜的生活……但是沒有辦法,這個天下,一定要統一。”


    “天下統一,與我何幹?”我奮力由蒲團上彈起,臉色有些慘白,手腳漸漸冰冷。


    “我一直以為你會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女子,卻未曾想到,你的心如此冷如冰。”


    這一句話讓我瘋狂地笑了起來,淚水飄然滑過臉頰,“深明大義?我從來都不知道,穩定江山要靠一名女子。”


    “雅夫人……”


    “讓你父親來求我。”我頓時停止了自己的笑聲,淩厲地瞅著蘇姚,“他堂堂一個大將軍,竟要女兒來開這個口,豈不好笑?”


    一直有些神離的她撐起了自己的身子,臉色甚為慘白,更多的是愧疚。她,也是逼不得已才來此求我。


    “你走吧,讓你父親來見我。”驀地轉身,揭開簾幕朝內堂而去,一抬眸,靜慧師傅正用複雜的目光凝視著我。


    一雙小手扯了扯我的裙擺,“嬸嬸不要和我母親吵架……”


    我垂首俯視納蘭亦凡,胸口一熱,淚水就滾落而下,“沒有吵架……你快出去看看你娘吧。”


    納蘭亦凡那雙靈動的眼瞥了我許久,丟下一句,“嬸嬸不哭。”便跑出了內堂。


    卻因這一句“嬸嬸不哭”,我的淚水更加肆意,衝到靜慧師傅懷中便大哭了起來,“世人為何都如此自私……”


    靜慧師傅什麽都不說,隻是輕輕拍著我的脊背安撫著我,似乎也在沉思著什麽。


    與靜慧師傅打坐於堂內,相互間沉默良久,直到夜幕低垂,外邊的大雨仍舊紛紛灑灑地撲打在地。


    “您與王妃的談話我全聽見了,您作何打算?”靜慧師傅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您想要靜心作何打算?”我彎下身子將佛珠一顆一顆地撿起,聲音毫無起伏地問道。


    “我們確實沒有權利為你選擇道路,但是為師想為這天下說一句話,希望你明白大義。”


    我冷聲笑了笑,早就料到她會說這樣的話,現實畢竟是現實,我終究還是擺脫不了命運的作弄啊。


    手中的動作依舊沒有停下,我一顆一顆將珠子收攏於手心,“我說過,連曦若能做皇帝,不一定比祈佑差。”


    她的聲音突然感覺有些蒼老無力,歎息聲源源而出,“您是祈佑的妃子,您的心應該向著他。”


    “師傅說錯了,如今的我隻是一名了卻紅塵的佛家弟子。”


    “發未落,您依舊還是雅夫人。”


    緊握於手心的佛珠滾落一地,我驀然對上靜慧師傅的眼睛,“靜慧師傅,曾經你認為我是紅顏禍水,刻意想將我拉入佛家我並不怪你,因為那時的我確實做錯了很多事。可如今為了這個天下,你竟然如此矛盾地想將我推出去,甚至不承認我是佛家弟子,這讓我非常恨你。”


    我猛然由蒲團上彈身而起,驀然衝出了空明堂,才邁出幾步,那遙遙大雨中站著一位兩鬢斑白的老人家,不是蘇景宏還能是誰?他真的來見我了,是來求我的嗎?


    “雅夫人,臣為當初一直與您敵對之事特地向您賠罪。”雨水侵襲了他一身,眸中更是迷離不清,我看不出他的真實意圖。


    “賠罪?我怎麽看不出你賠罪的誠意。”我揚眉一笑,隔著紛落的雨簾望他,但是藏於袖中的手卻握拳顫抖著。


    他聽罷,毫無猶豫地彎下雙膝,跪在泥濘的水窪之上,“臣向雅夫人賠罪。”


    我站得筆直,迎接著他這重重的一跪。這是他們欠我的,既然欠了就該補償,這一跪,我受之無愧。


    “好,這賠罪我接受了。”


    “這麽說雅夫人您答應了?”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我。


    我笑容非但未斂,反而笑得更加放肆,“我可沒說答應,這賠罪是你自願的。”


    “你!”他臉色一變正要發怒,卻將那熊熊的怒火按了下來,“雅夫人,您是善良之人……”


    “我可記得蘇將軍當年義正詞嚴地說我是個禍水,若將來繼續留在皇上身邊會覆滅亓國,而今我卻變成了善良之人,蘇將軍您變得可真快嗬。”


    “當年是臣對夫人有偏見,臣知罪了。隻求夫人能忘記當年的一切恩怨,為天下百姓做一件實事,這樣的話,亓國的百姓都會牢記您的恩惠的。”他激動地朝我喊著,最後伏身朝我叩了一個響頭,“求夫人看在亓國百姓的麵上幫一個小忙吧。”


    小忙?原來在他們眼中,讓一個女子出賣尊嚴去請求敵國寬容期限竟是一個小忙?是呀,自戰國時期開始女子在男人們眼中不是一無是處便是紅顏禍水,女人的地位更是卑微不堪,而他們男人因天下而犧牲一名女子卻也認為那是理所應當。這就是女子的悲哀嗎?女人真的不如男人嗎?


    “很抱歉,我的意向不是受萬民的愛戴。”最看不慣他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天下,犧牲的卻是他人的性命與尊嚴。


    “夫人——”他見我要走,立刻扯開嗓門衝我大喊,“皇上是您摯愛的夫君,他最大的心願便是一統天下……而您從來沒有為他付出過什麽……”


    “我沒有為他付出過什麽?”我步伐一頓,倏然而望蘇景宏,似在喃喃自語,又似在質問他。我真的沒有為他付出過什麽?哈哈,原來我從來沒有為他付出過什麽……


    “夫人……”


    “好了,你們說怎麽辦就怎麽辦。我聽你們的便是了。”我的聲音漸漸變弱,變無力。就當做這是我為祈佑做的最後一件事吧,反正待在空明堂內是渾渾噩噩度此殘生,如今有這麽好的機會讓我受百姓敬仰,我又有什麽放不下的呢?雖然知道連曦此時對我的恨,雖然知道自己去了很可能萬劫不複,雖然知道自己很可能因此而送命……


    “還有,馥雅會答應此事並不是為了天下百姓,所以百姓不必敬仰我;更不是為了祈佑,所以祈佑更不必愧疚。馥雅是為了自己,希望自己……能夠解脫。”


    黯然迴首,轉入空明堂,沒有再落淚。


    於我,於天下,於百姓,於祈佑,我再不欠誰的了。


    此次的決定就當做……曾經惑亂後宮半年的補償吧。


    緩緩取出祈殞曾交給我的鳳血玉,終於能派上用場了。原來馥雅是個敗者,竟然要用一個人母親的信物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確實可悲。


    芳上翠微,鬆竹撼秋風,時雨潤秋草。


    在空明堂的後院有一片竹林,林間的草棚簷下滴著殘雨。


    大雨方罷,空氣中無不彌漫著令人舒暢的清涼之香甜氣味,我與展慕天相對而坐於草棚間,那一陣風煙離散將我們的衣襟卷起,發絲淩亂。花夕守在棚外,眼神不斷地飄忽四周以防有人偷聽。


    我熟稔地為慕天倒了一杯雨前茶遞與他,他卻是將杯緊捏在指尖不飲。


    “慕天,很久沒見了,近來可好?”看他眉頭深鎖,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倒是先開口說話了。


    “好。”他冷硬地吐出一個字,又覺對我太過冷淡,便又道,“蘇月已有六個月身孕,我快當父親了。”


    “恭喜呀。”我真心地為他感到開心,“你現在還會與蘇景宏將軍爭鬥於朝野?”


    “那蘇老頭子確實可氣,迂腐又庸俗,滿口仁義道理喋喋不休,隻會紙上談兵……”他一說起蘇景宏臉色一變,數不盡的怨言便由口中吐出,可見這些日子蘇家與展家的鬥爭是何其洶湧。


    我不禁含笑望他,認真地問,“蘇將軍真有那麽差嗎?”


    他沉思了一下便搖頭,“其實他在戰場上還是英明的將領,思路清晰,用兵果斷。就是頑固不化,思想過於迂腐罷了。”


    “慕天,你有沒有想過與蘇將軍和好?為天下百姓,為你的妻子,也為將來出生的孩子……畢竟你們兩家是親家。”終於,我開始緩緩切入正題。


    “姐姐此次見慕天就是為了說這件事?弟弟不懂,你既已經決定要遁入空門,為何還要管朝廷之事?”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口氣中含有質問與不解。


    “弟弟你先與我談談如今亓國與昱國的形勢。”


    一聽我提起二國的形勢,他幽幽地歎了一聲,神色有些悲涼,“兩國的戰爭形勢異常嚴峻,更是攪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這場仗已經打了快兩個年頭,弟弟隻希望這戰爭能快些結束。”


    “那你認為亓國與昱國,誰更有獲勝的把握?”我試探性地一問,想知道蘇姚所言是否屬實。


    “如今……亓國占了下風。姐姐知道常年征戰必須要有糧草,而今戰事不斷,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國庫也日漸空虛。原本昱國該是與亓國一般,糧草無法調配,可是韓太後當年在昱國所積攢的錢財一筆一筆運送至昱國,他們的國庫得以充足。若要繼續打持久戰,亓國一定會輸的……”他憂慮的目光不停地巡視四周,隨後飄迴我的身上,用淡淡的笑安慰道,“不怕,咱們亓國有一位戰無不勝的好皇帝,亓國一定能克服此次的困難。”


    原來蘇姚說的是真話,亓國的國庫真的漸漸空虛了,俗話說得好,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一個國家若連買糧草的錢都沒有,那這場仗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打贏的,祈佑就算再聰明,那也是注定要輸的。


    “弟弟既然知道亓國的形勢危在旦夕,你為何不能拋開私人恩怨與蘇大將軍聯手保衛亓國?蘇將軍有領兵作戰的能力,而你有聰慧的頭腦以及統軍能力,若你們二人聯手就如銅牆鐵壁,沒有人能戰勝得了你們。”


    他有些無奈地苦笑,“我也有考慮過這件事,可是我與蘇老頭子一對上眼意見就會相左,他頑固不化的思想我接受不了。”


    “身為將士,即使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更何況你現在隻是退讓一步。隻有朝廷上下一心,才能更無間地放手去作戰。你與蘇家的恩怨就此擱一擱,待到將來天下統一後,你與他再算賬也不遲呀。”為自己倒下一杯茶,置唇邊輕輕吹了吹,再一口飲盡,“弟弟你是明事理之人,你知道私人恩怨與天下大義孰輕孰重。”


    展慕天的神色突然黯然而下,盯著杯中之水良久,似乎在考慮我的話。


    我與他一起沉默,“慕天,你真的認為祈佑比連曦更適合統一天下嗎?”


    “姐姐問的話很奇怪。”他古怪地瞅了我一眼,“當然是當今皇上啊。”


    我自嘲地一笑,“也對。”都身為亓國子民,誰不希望自己的君主能統一天下啊,我問的話,真的非常奇怪。


    “慕天,希望你能在此事上慎重決定,畢竟是為了……天下大義。”如今的我也說起了天下大義,竟是如此可笑,原來用嘴巴說“天下大義”這四個字真的很容易。


    慕天與花夕離開之後,我便一人獨跪於空明堂,閉目念佛。或許,這會是最後一次於此地禮佛了,我欠亓國的也該還清了。


    這幾日發生的事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永遠不要欠人情,因為將來是要你加倍還的,更不能犯錯,因為要為自己曾經的罪孽做出加倍的彌補。


    祈佑與我同為一處,卻兩地相思。


    父母與我骨肉至親,卻天人兩隔。


    孩子與我同為一體,卻慘死腹中。


    連城與我舉案齊眉,卻黯然殞逝。


    如今的我已是孤身一人,為這個天下做一些事又如何。連曦雖是個可怕之人,卻也是有血性之人,如他對連城的兄弟之情,我甚為感動。而連城是我害死的,如今我若去了昱國他要對我加以報複,我也沒有任何怨言。


    如果我一人的犧牲真的能換來天下的安定,那也死而無悔不是嗎?怕隻怕我的犧牲換不來連曦的通融……我想,以連曦的個性還有對我們的仇恨,要放棄這大好時機是很困難的。我的籌碼也就隻有那枚鳳血玉吧,我隻能從祈殞身上下手……隻能這樣。


    “夫人,軍服已為您準備好了,乘天色已晚守衛很難將您認出之下,速速離開吧。”靜慧師傅雙手捧著一套銀色盔甲立於我麵前。


    停下了正在敲打木魚的手,再將手中的念珠擺放而下,起身將盔甲接過。靜慧師傅沒敢看我的眼睛,淡淡地迴避了,“鳳闕門邊有蘇將軍的人接應,到時候你有令牌便可隨著蘇將軍的手下安然離開皇宮。一出皇宮有三大高手護衛你進入昱國,而貧尼能為你瞞皇上多久便瞞多久……但是夫人的離開遲早是會被發現的,倒是難為了蘇將軍,將來要承受欺君大罪……”


    靜慧師傅喋喋不休地念叨著,我麵無表情,心裏卻在冷笑。


    “倒是難為了蘇將軍,將來要承受欺君大罪……”


    這句話是在為蘇景宏擔憂,卻沒有人擔心眼前的我到了昱國會不會有危險。世人都是如此嗎……如果可以選擇,來生我願為男不為女,便不用背負上紅顏禍水之名,更不用為了男子口中所謂的江山而出賣了一個女子應有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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