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嚐聞自古晉陽近狄俗,尚武藝,素有晉陽自古多英豪之稱,晉陽女子果是狠辣非常。”宣王淡淡道,“皇後年近半百,又是皇室弱質,卻能騎馬千裏自新都趕赴西京,真乃女中丈夫也。”王皇後溫雅一笑,“緒兒,你總是比複兒會說話得多。其實小時候本宮總希望複兒同你一樣,多得些你父皇的關愛。”宣王冷冷一笑,“兒臣少時尊皇後為母後,也曾同皇兄承歡母後膝下,為何母後如此仇恨兒臣?”王皇後似是想起宣王少時的模樣,歎了一聲,“本宮還記得你小時候出了痘疹,孔妹妹哭得淚人兒一般。因本宮曾照顧複兒康愈,便請旨讓本宮親自照料於你。小時候的你真是可愛,後來你在我身邊長了好一段時間,總是叫我母後,差點連孔妃也不認得了。”“那時的母後對兒臣疼愛有加。”宣王點頭道。


    王皇後微微笑了一下,“沅璃乃本宮兄長晉陽節度使的掌上明珠,當年晉陽淪陷,兄長以身殉國,隻留下沅璃和其兄,本宮便將沅璃親自帶在身邊教養,視若親生。是故當年皇上指婚,本宮欣然應允。可惜沅璃卻頻頻前來哭訴,你時常眠花宿柳,公然召妓。”“您把最疼愛的侄女沅璃許給兒臣,當時兒臣的心中萬分感激,隻可惜她有著高貴的出身,卻沒有一顆高貴的心。”“宣兒,”王皇後淡笑如初,“你就是這般永不知足,就跟你娘親一樣。沅璃的脾性雖潑辣一些,但自嫁與你,與你舉案齊眉,為你相夫教子,親自洗手做羹湯,就連你王府的花園,她都親自照應,是以宣王府的牡丹園花開富貴,盛名遠揚。”宣王冷冷道:“母後可知那裏的牡丹花為何開得如此爭奇鬥豔嗎?”王皇後訝然道:“沅璃親自照拂軒轅族花,自然盡心盡力,有何不妥啊?”“那些牡丹之所以如此繁盛,是因為下麵埋著的全是沅璃所虐殺的寵妾!沅璃自小習武,有時甚至親自動手鞭撻妾室。她故意派人將這些女子埋在我常去的花園,便是要提醒兒臣不得再碰其他女子。有時逼急了,她連兒臣都要親自掌摑,想必母後時常耳聞吧。”宣王咬牙切齒道,“沅璃果是皇後親族,一般狠毒。”我聽得毛骨悚然。這位王妃比外麵傳說的猶勝三分啊,甚至超過了君莫問那兇悍的紫瞳妻。


    王皇後卻優雅地掩著嘴角大笑出聲,“這個孩子,行事作風還真有點像我。”“最讓兒臣心寒的是每次她無理取鬧,便到母後宮中哭訴,把兒臣的一舉一動全告訴母後。兒臣後來終於明白了,母後將族中疑心病最重的侄女嫁給兒臣,便是為了監視兒臣。果然血濃於水,在母後的心中,為了大哥,甚至可以背著父皇毒害其他皇子。”“大膽宣王,敢對皇後出言不遜!”王皇後身後的太監兇狠地喊出來。


    “哎,長福。”王皇後輕笑著,“宣王殿下的日子不多了,就讓他說吧。”宣王果然沉聲說了下去,“母後故意使人散布叔父要賜死墨隱的消息,挑撥墨隱的暗人衝進紫園救出花西夫人和墨隱,不明真相的叔父便會一怒之


    下殺了墨隱,而兒臣也會因同墨隱謀逆,不是死在亂軍之中,便是被叔父和父皇賜死。”“說得好,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同你娘一樣聰明。”王皇後和藹地說著,慈和的眉目下卻看不清那暗沉的目光。“可是現在花西夫人折了迴來,想必是非白的暗人也知中計了,卻不知母後這步棋接下去如何下?”宣王淡笑道。王皇後歎了一口氣,“傻孩子,既然踏雪公子沒有為花西夫人闖進紫園行刺武安王,那便隻能由另一個貴人來了。”“你聽?”王皇後輕輕將手放在耳上,麵帶微笑,“已經有人闖進紫園救主了,那應該是你的龍禁衛。”我和宣王也聽到外麵傳來的喊殺之聲。宣王的俊顏勃然變色,“不可能,我隻身前來,隻帶了三十龍禁衛,且沒有我的虎符,誰敢造次?”王皇後含笑如初,“確不是你隨身帶來的龍禁衛,而是你留在洛陽的三千府兵。他們雖沒有你的虎符,可是卻有宣王妃親率前往,誰敢不聽?”宣王後退一大步,跌坐在官帽椅,“什麽?沅璃?”“你忘記了嗎?她亦出身門閥世家,自然懂得帶兵打仗,”王皇後歎了一口氣,“她雖好妒成性,但卻對你愛若珠寶。但凡對你不利的消息,從不輕易出口。你平日裏還真錯怪她了,她聽說你身陷囹圄,便親自帶了三千龍禁衛還有自己陪嫁的一千子弟兵前來。”“這有勇無謀的蠢婦。”宣王汗如雨下,連連罵著蠢婦,臉色愈白,忽然張口吐出一口鮮血。我趕緊扯了巾子替他擦了口角血跡,心中也暗暗著急。這個皇後素有賢名,不想行事如此狠毒。


    太子在一旁張狂地大笑起來,“本緒真是有福氣,沅璃表妹好生可愛。當年本王也曾向母後求娶,現在本王終於明白為何母後沒有答應兒臣,反倒將沅璃表妹嫁於你。”我看著王皇後道:“皇後陛下無旨親至西京,已然罪同謀逆,王氏百年大族亦會有抄家滅族的那天,皇後如此背水一戰,不知為何?”“花西夫人問得好,”王皇後瞥向我,平靜道,“等夫人有了孩子,便會明白一個做母親的心情。本宮可以接受任何傷害,卻不能讓人奪去我孩兒的太子之位。”宣王冷笑一聲,“君主無能,必然亡國。以太子的資質,母後即便扶他登位,打迴京都,早晚亦會為原氏所滅。其實說來說去,是母後自己想當皇帝吧?”王皇後笑而不答,太子卻氣得上前摑了宣王一掌,“你這逆賊,從小便不是本宮的對手,還敢狡賴?”長福掏出一隻小白瓶,輕嗤道:“宣王陰謀敗露,便狠毒地殺了花西夫人,然後畏罪自殺,就讓奴才送宣王上路吧。”我心說不好,那黑衣人已如風一般擊向我的天靈蓋。我同時動了右腕,射出護錦,那黑衣人輕靈一閃,已如流星一般扣住了我的喉嚨。


    “慢著,”宣王麵色慘淡,“求母後殺我二人前,再迴答兒臣最後一個問題。”宣王看著王皇後的眼睛問道:“我母妃還有小公主,當初為何沒有逃出昭明宮?她明明是同皇後在一起的。”“問得好,當年麗太妃的淑孝公主也同宣王一起逃出京都城,為何從此下落不明?”宣王一滯,王皇後的眼睛卻閃過一絲陰狠,慈和的麵目瞬間冷酷起來,“長福,還不快送宣王上路?”那黑衣人的手開始緊了起來,我正欲揮出酬情,一支銀箭已飛來,正中黑衣人的手,那人的手腕立時血流如注,當時便廢了。


    “且慢,朕也想知道這個答案。”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帷幕後慢慢轉出兩個老者來。走在前頭的一位乃是六十開外的老者,一身明黃的五爪龍緞袍,步履緩慢,眼神黯淡;身後一位老者身著紫色蟒袍,有著一雙明亮的鳳目,嘴角帶著一絲諷笑。


    所有人驚呆了,竟是當今德宗皇帝同原青江?眾人連行禮也忘記了。好半天,宣王最先迴過神來,勉力同我跪下,深施一禮,“見過吾皇,見過叔父。”賞心閣的大門被打開,當前一人鳳目瀲灩,如皓月當空,身穿盔甲,血濺滿身,“見過吾皇、父王,王氏逆賊已全部誅殺。”是非白。我在心中長噓一口氣。非白的目光也急切地向我掃來,確定我沒有外傷,眼神似也鬆了一口氣,代之的是滿腔喜悅,大踏步地走近我,不顧身邊的宣王,執起我的手低聲問我可有受傷。宣王見駕後,驚問:“何處逆賊?沅璃她……”“迴宣王,欲行刺禦駕的乃是皇後所帶王氏鐵衛,已全部伏誅。”原非白大聲迴道,“宣王妃所帶的三千龍禁衛與一千王府兵甲護衛皇上前來,方才協同東營兵士誅殺逆賊,宣王妃正往此處趕來,請宣王放心。”宣王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眼中驕傲陡顯。就在大夥一愣神之時,皇後身後那黑衣人忽如大鵬一般躍起攻向宣王,早已被非白身後的沈昌宗在空中迎擊,一掌劈下。那黑衣人委頓於地,所戴人皮麵具亦被震下來,露出一張被火燒傷的女子容貌,正七竅流血,顯是天靈蓋被震碎了。


    王皇後痛唿一聲“翹兒”,眼中便流下淚來,衝刷了眼角的敷粉,露出深深的皺紋和悲傷來。她走過去,拿出手中的絹帕,覆在那黑衣女子的麵上,然後她整了整衣衫,走到德宗麵前,平靜地行了大禮,“臣妾見過皇上。”德宗抬頭將目光放在皇後身上,過了好一會兒,走過去,將她扶起。


    長福對王皇後緩緩跪倒,磕了一個響頭,老眼中悲淒微顯,淡定地流淚道:“老奴伺候皇後一生,未及報答主子一二,今日拜別了,隻求來世再報主子的大恩了。”說罷站起來,大聲道:“今日的一切,皆是長福一人脅迫皇後所為,與皇後毫無幹係。”說完猛地撞柱而亡,血濺滿堂。濺滴熱血儉在太子身上,太子立刻軟癱在地。王皇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廣袖輕掩唇角,任眼淚長流,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原卿,”德宗長歎一聲,“帶孩子們先下去吧,我欲同皇後說幾句話。”原青江想了想,敬諾道:“請太子與宣王移駕。”太子早已不省人事,褲襠處濕了一大片,隻得被幾個侍從抬了出去。原青江看了看被人抬出去的薇薇,又看向我,眼神閃過一絲厲芒,“西楓苑女眷本就少之又少,本王看這個丫頭八成不中用了,木槿且留下陪侍皇上,不知皇上意下如何?”非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異色,我也感到很奇怪。我以為德宗皇帝會拒絕,沒想到他隻是對我招了招手,“木槿過來,扶我坐下。”早有幾個子弟兵過來,拖走長福和那黑衣毀容女子的屍身,將地板擦淨,我扶著德宗皇帝坐下。王皇後依然站著,德宗便歎了一口氣,“當年逃難途中,你的右腿受了箭傷,如今星夜趕路,必定疲憊不堪,快坐下吧,湘君。”王皇後輕拭淚水,斂衽為禮,輕輕坐在德宗對麵。德宗也不開口,兩人隻是靜靜地默然相對,我更不好開口,屋裏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過了好一會兒,月光輕灑,雲霧散去,窗欞外星芒盡綻,德宗看向深邃的夜空,笑道:“湘君,你看今夜的星空真好,朕還記得你年輕時很喜歡看星星。”“沒想到陛下還記得。”王皇後的目光閃過一絲訝異,垂目恭順道,“陛下也很久沒有唿喚臣妾的閨名了。”“湘君,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德宗溫柔道,“那時我並不認得你,隻覺得你站在那十字橋邊,竟似畫裏的仙女那麽美。後來朕派人去查這是何方閨秀,方才知道你是晉陽名門王氏的長女,閨名湘君,無論容工品貌,族中皆屬第一,平生茹素,不愛殺生。聽說你最愛看星星,因為你相信流星下許的願望都能實現。”王皇後的淚水洶湧而出,那笑容愈加溫柔,“陛下不愧是軒轅神族的後人,原來那時神機營便已把臣妾調查得如此清楚,難怪陛下年輕時總愛陪臣妾看星星。”“可是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朕你的願望是什麽,”“那是因為陛下從來沒有問過。”“確是朕忽略了,”德宗點了點頭,淡淡道,“那朕現在問了,湘君願意迴答嗎?”“臣妾一直都希望陛下身體健康,得償所願,誅殺竇賊,匡正社稷。”德宗又點了點頭,“皇後果然賢惠。既是希望匡正社稷,為何要謀害宣王?”“那是因為陛下自從見到孔妹妹,就再也不願意陪臣妾看星星了,再也不抱複兒了。”德宗淡淡地垂下蒼老的眼眸,“難道就為這個嗎?所以你故意撇下她和芮兒?”兩人始終平靜地聊著天,客客氣氣地一問一答,看不出任何火氣和仇恨,有的隻是屬於皇族的那種不帶一絲煙火的、優雅的歎惋。


    “臣妾沒有想撇下孔妹妹,倒是孔妹妹想乘機用發簪刺死臣妾,”王皇後抬眼看向德宗,理直氣壯道,“她卻不知臣妾從小習武,臣妾便一腳將她踹下馬車。而芮公主跟著母親跳下去,臣妾根本沒有時間阻攔。”德宗也抬起雙目,沉聲道:“你為何從來不對朕說起?”“因為陛下自逃出京都後,便再也沒有時間來聽臣妾說話了。殊不知陛下一心隻想著社稷,在國仇家恨麵前,臣妾也罷,她和芮公主也罷,還有麗妹妹那苦命的孝兒……我們都太小了。”“孔妃、麗妃,還有可憐的芮兒和淑孝,你們都是朕的親人啊。”德宗的嘴唇微微抖了起來,“原來你這樣恨她們,恨……朕嗎?”“不,皇上,即便孔妃奪去了陛下所有的憐愛,在陛下身後聯合其他夫人捉弄臣妾,在陛下麵前進臣妾的讒言,臣妾從未恨過她,也未恨過陛下。陛下是臣妾最愛的人啊,而她畢竟替臣妾為陛下帶來了歡樂。可是緒兒自小是同本複一起長大的,臣妾將其視如己出,您讓臣妾把侄女兒嫁給緒兒,緒兒卻一點也不珍惜,一心想的還是取代本複的位子。


    “孔妃可以傷害我,卻不能傷害我的孩子,”王皇後驕傲地一仰頭,猛地站了起來,走到德宗麵前,眼中迸出犀利的目光,“陛下想讓武安王立原非白為世子,便是助緒兒登上太子之位。陛下可以不愛臣妾,甚至廢臣妾,卻不能奪取複兒的太子之位,若有朝一日,緒兒登基,我同複兒必無生路可言。”德宗搖頭道:“湘君同緒兒向來親厚,即便緒兒做太子,生母已逝,也一樣會尊汝為太後,且我留下遺詔於顧命大臣,照拂你二人,你何苦擔心?”皇後倒退一步,眼角的皺紋全都深深皺起,慘然笑道:“果然……皇上早已決意要廢複兒,改立緒兒,今日這一切想必是緒兒同原非白合謀……也罷,妾今日並不後悔,若今日成功,踏雪公子一死,武安王同緒兒畢竟少了一隻臂膀,複兒便可高枕無憂。


    “還有這花西夫人,誰能想到呢,如此貌平之人,卻有個強大的情人大理段太子,背後還有個富可敵國的君氏集團。”她冷冷一笑,“原家究竟還有多少可怕的異人?吾觀這花西夫人絕非常人,今日留之,必鑄大錯。”“住口,”德宗忽然抬起頭,冷聲對著皇後大喝一聲,額頭青筋暴了許久,道,“傻湘君,你怎麽到現在還不明白?那原卿是何許人也,怎會如此容易地受汝等的擺布啊?朕假意讓原卿立非白為世子,本意是想試探原卿家對於太子廢立之意,可不想你如此沉不住氣,你這樣不僅僅是害了本複,也害了整個皇族。你想想這一瓶死藥是為誰準備的?正是為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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