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業八年,在弓月宮同裝成駝背老頭的他生死相隨。


    最近幾次,發展到了血雨腥風,利刃問候。


    他捂著眼睛,我驚慌失措,心中愈加難過。我真是失敗,為何我老是會無意地傷害到他呢?正要叫人,他卻一把抓著我,一手捂著眼睛,低低地笑出聲來,“沒事,不過眯到眼了,一會兒就好。他們陪著我都累了一天了,且讓他們歇著吧,有你就成了。扶我進去吧,木槿。”我哦了一聲,趕緊扶著他走進珠簾,到茶幾旁坐下。狀似輕鬆地說是迷到眼了,可我看到他捂著的手指縫裏分明淌出眼淚來,甩得不輕呢。我心疼地抽出一條手絹,略俯身替他輕輕揉著左眼,“對不起。”我充滿苦澀地說著,鼻子有些發酸。他卻輕鬆地笑著說:“無妨的,有女眷在的地方,男子們總會著了道。”過了一會兒,他拉開我的手,卻沒有放開。掌心傳來他手掌的力量和火熱,他慢慢抬起了頭。他拉著我的手示意我坐在他身邊,我終於得以平和地仰起臉看向他,卻見他左眼睛有些紅腫,眼珠有些紅血絲,心疼了半天。我這樣認真地看他,他也深深地凝視著我。他的眼中有著癡迷和驚豔,不知是不是由於我打扮過於隆重,左眼那華麗的花紋,還有我那妖異的紫眼睛。我有些責怪薇薇讓我打扮成這樣!於是我的心又慌了起來。原來想好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空,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說不出一句話來。


    為何在他麵前,我永遠這樣慌不擇路呢?我記得前世哪部電影台詞裏有這樣一句話:人在麵臨幸福時會突然變得膽怯,抓住幸福其實比忍受痛苦更需要勇氣。此時此刻的我,覺得這句話再正確不過了。“餓了嗎?”他對我輕聲問著,打破了沉默。“有點兒。”我誠實地低聲迴答著。一下午同司馬遽鬥智鬥勇,剛才心思百轉,患得患失了半天,還真是餓了。


    原非白對著外間叫了聲“來人”,立時素輝、韋虎幾個提著食盒進來,鋪了一桌子的菜,有芙蓉鵝肝配鴨胸、紫膽翡翠羹、禦製孺子牛、酒香羊肚等等,都是以前我很愛吃的菜。素輝他們還備了一套銀酒爐。


    然後當著我們的麵,薇薇、韋虎、素輝還有吳如塗都輪流快速地試了毒,一會兒,素輝迴了聲,“三爺、夫人,小人們都試過了,請安心用膳。”便噤聲俯首,魚貫著退了出去。


    我微歎。在以前,原非白的飲食僅僅用銀針試過便可,如今的西楓苑防範比以往更勝百倍,可見非白生活之艱。


    “今日下午,因宣王到訪,有要事相商,便囑咐下人不可通報打擾,不想木槿前來,委屈等了半日,”非白充滿歉意地柔聲說著,灼灼的目光卻一刻也沒有移開過,“今晚木槿就陪我隨便吃一些吧。”我微點了點頭,忍下緊張,慢慢站起來,大著膽子慢慢伸手去拉他的手。我的手還沒有碰到他的手,他早已攥住了我的手,非常緊,把我都捏得有些疼。我不得掙紮,便拉著他坐到桌邊,輕輕為他倒了一杯酒,遞了上去。


    非白想伸手去接,我卻挪了開,對他柔柔笑著。他的眼中有著淡淡驚喜,就著我的手,將酒杯裏的酒喝了。我放下酒杯,又倒了一杯,還是喂著他喝。到了第三杯,他卻搶了過去,瀲灩的鳳目柔得要滴出水來。他將那小酒杯遞到我的嘴邊,我低頭想喝,他卻挪著酒杯,一路逗著我的嘴,就是不讓我碰到。


    我終於笑出聲來。燭心爆了一下,勾勒著他臉部完美的線條,燭光下甚是柔和舒展,就好像八年前在湖心亭裏喂我喝梅子酒,一邊逗著我。


    他的臉上笑意盈盈,我的心也鬆弛了下來,有些霸道地雙手緊緊捏著他的手,拉向我的嘴,我慢慢地喝下了這一杯酒。杯已見底,他沒有拉下他的手,我也沒有放開他的手的意思,還像當年一樣,淘氣地緊緊捏著他修長的手,銀牙卻咬著小酒杯慢慢抬起頭來。


    他也凝視著我,眼神幽暗迷離,他上前一步,伸出一隻手,將酒杯慢慢從我的牙上拔了出來,卻手一鬆,任它落在繡花台布上打著轉兒。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我看著他的鳳目,時光就此絞在這一刻……忽地,一絲刺痛猛地從麵上傳來,我本能地退縮了一下。原非白的手一滯,我的心黯了下去,會不會傷口崩開了?我捂著臉低下了頭,不由自主地想退後一步,可是原非白早已攬住我的腰身,將我拉近了他,他身上的龍涎香撲鼻而來,伴著一絲酸痛感,一股血腥味隨著鼻子衝了出來。


    我捂著鼻子輕叫了一聲。原來他用力過大,竟然將我撞得流鼻血了。原非白驚慌了起來,從懷中拿出一方絲帕,摁著我的鼻,細細的血腥味衝淡了流轉在兩人之間的微妙旖旎,代之的是一陣手忙腳亂。


    我高高地抬起頭,拿著他的絲帕使勁摁著鼻子,想止住血,正看著他懊悔的臉。他澀澀地問著:“很痛嗎?”還和以前一樣,從來不知道道歉。我的心也跟著酸了起來,昂著頭轉了過去,用帕子輕輕揉著鼻子,不想讓他看到我眼角淌出的眼淚,可是他卻早已站到我的對麵。他,天下聞名的踏雪公子——六六文會的文魁,天下文人所崇拜的對象;曾經私盜兵符,一夜之間解了西安之圍,群雄為之歎服,西安百姓世代感激;哪怕身負重傷,依然能臨危不懼地智鬥原青舞,為母報仇,江湖傳頌;甚至談笑間替原氏攻下鄭州的踏雪公子,此時此刻卻滿臉驚慌,正笨手笨腳地用寬大的袖口抹著我的淚,恨不能就用他的袖子做塊毛巾擦我的臉了。正如同很久以前,他在我的床前哄我吃藥卻嚴重燙傷我的口舌。可是我的淚卻越來越多,這麽多年來的辛酸如止不住的海潮湧向心間,


    我抽泣出聲,終是忍不住放聲大哭。


    我今夜原本是想做什麽來著?對啊,我本來是想色誘原非白,放縱一下我的靈魂,印下我的迴憶,然後永遠地離開這個紅塵,離開所有人,然而我卻抑製不住心上的悲傷,撲在他的懷中,盡情地號啕大哭。我泣不成聲,“你當年既然口口聲聲說不對我放手,那為什麽要放我走啊?你為什麽要讓那個暗神給我賣身契,給我那幅圖,為什麽不讓他帶我去見你?你幹嗎要這樣耍弄我啊?你這個渾蛋。


    “你知道這一路上,我有多苦嗎?你既然不要我了,為什麽又要找我呢?幹嗎要發那個《花西詩集》,讓我根本不能平靜地生活?”我狠狠捶打著他的胸口。


    他沒有抱怨我會將他打成內傷,隻是緊緊抱著我。他的胸腔也在劇烈地顫動著,卻默默地承受著我的暴力。


    我掙紮著抬起哭花的臉,對他吼著:“原非白,你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慘嗎?你要道歉。”原非白麵色慘白,哀哀地看著我,“對不起。”我愣了一愣,還真沒有想到天下最驕傲的踏雪公子真的會說出這三個字,原本繼續要發的火就堵在胸口,一時沒說出口來。他卻拉著我來到洗臉架前,絞了把絲巾,幫我細細擦了擦鼻子。絲巾上全是血,可能是剛才那頓吼把鼻血又衝了出來。


    估計我剛才對他又打又吼的,跟個母夜叉沒區別了吧。


    心中萬分懊惱間,原非白走了出去,然後拿著一瓶藥進來。


    他又擰了一把絲巾替我擦了擦手,給我鼻子和眼睛上了藥,動作輕柔細致,同剛才完全不一樣。


    “你還是老樣子,身子骨這麽弱,可一定要小心些。”他靜靜地感歎道,“眼睛周圍的肌膚偏嫩些,現在哪怕是胭脂也會對皮膚有傷害。就這一次了,三個月後,再往傷口上畫畫吧。”我微點著頭,心中又有點委屈,明明是你撞我流鼻血的!真不解風情!我畫畫還不是女為悅己者容嘛。真的一點也不體貼,還跟以前一樣。窗外傳來三更鼓,這一晚上就快過了。我悵然若失地看著他幫我細細包紮著傷口。


    我這麽想著,他手頭的工作做完了,我偷眼瞅他,不想他那雙鳳眼也凝望著我,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局促。他飛快地收迴了手,我縮迴身子正襟危坐,於是我和他麵對麵站著又默默地凝望了半天,卻不知該說什麽好。


    “你……”我扁著嘴開口道。“你……”不想他也同時開口道。我們閉上了口,然後又異口同聲地說道:“我……”我們隻得又閉了口,我忍不住又笑了,他看著我也笑了。燭心又爆了一下,忽明忽暗地映著他絕代的笑顏,我不覺看得有些癡了。他向我伸出手來,攤開潔白的掌心,堅定的目光如萬年秋水,柔情翻湧。我的心魂霎時溺斃其中。如受蠱惑,我鼓起勇氣,慢慢向他走去,再次輕輕伸出手來,指尖與指尖慢慢碰觸,他的大手覆上我的,最後緊緊勾纏。我酸酸楚楚地撲進了他的懷抱,側過臉來傾聽他激蕩的心跳。淚水悄悄地滑落,我顫聲道:“我恨你。”“我知道。”他在我耳邊低低說著。我抓緊他的衣袍,“我好恨你。”“我知道。”他還是苦澀地喃喃說著。“原非白。”我把我的臉埋進他的懷裏,一遍遍地呢喃著他的名字,最後哽咽道:“原非白,我愛你。”他渾身震了震,更加緊地抱住了我,細密的吻籠著我的耳垂,“木槿。”


    我抬起頭來,隔著我的淚花,看著他大聲說:“我愛你,原非白。雖然你愛過錦繡,又和錦繡聯手騙我;雖然你拆散了我和原非玨,可我還是愛你啊。原非白,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我才變得男不男女不女那麽多年的,你知道嗎?原非白。”“傻木槿,”原非白的鳳目閃亮著我從未見過的光彩,對我柔柔笑著,我隻覺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連帶我看到了他的心也在歡樂地笑著,“我都知道的,傻木槿。”他的唇覆了下來,輾轉反側。我緊緊摟著他,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抓住大海中漂浮的木板,又宛如我此生的甘露,無法放手。


    我沉溺了,等我驚醒時,他已橫抱起我,將我抱上了象牙床,那張我們曾經互相傷害的床上。他細細地吻著我的臉,衣衫不知不覺滑落,他那修長冰涼的手,輕撫上我微燙的肌膚。


    “非白,你的身子好冰。”我呢喃著他的名字,攀著他的肩頭。


    人初靜,月正明,紗窗外玉梅斜映。


    梅花笑人休弄影,月映槿枝露羞顏。


    這一夜,我心中的長相守終於為我吟唱了最美的歌。


    他完全沒我想象中那般技巧熟練,一如少年時代的吻一般青澀。我和他兩個很有默契地沒有點任何火燭,黑暗中我感到他的手、他的身體都在發著顫,以至於一開始怎麽也無法成功地進入我的身體。他喘息粗重起來,汗水滴落在我的胸前,我也萬分赧然,卻又對他的笨拙感到一絲欣喜。


    我對他微笑著,抬起手撫上他的唇,細細撫摸他光潔的後背,慢慢地引導著他灼熱的欲望進入我的身體,與我完全地契合在一起。


    好熱,好像我的靈魂也燃燒起來。欲火中的原非白斯文不再,那絕世的溫笑也隱在黑暗中,仿佛變成了一頭獸。月光下,他汗淋淋的身體發著神秘的光,不停地愛撫著我的身體。他慢慢適應了那火熱的激情和那帶著極度快感的衝擊。他的手遊走在我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引燃著我的激情,也不停地折磨著自己……窗欞外的天空隱隱開始泛白,我與非白緊緊相擁,我們麵對麵喘著氣,他卻依然沒有停歇他的愛撫。終於我的淚水滑落,低聲對他嚶嚀著無力再承受,最重要的是,他的傷才剛剛愈合。


    他輕輕吻去我的淚珠,在我的耳邊旖旎地低喃道:“好木槿,你可知比死亡更可怕的便是這分離的煎熬,我盼了你整整九年。”天亮了,一向淺眠的我漸漸醒來,從非白的臂彎裏悄悄起身,撐著上半身細細看他。剛從欲海中休憩的非白看似平靜地熟睡著,絕美如昔,眉頭卻微皺,他在想些什麽呢?


    他的肩頭昨夜在歡海間掙出血來,我急急地下床又給他補紮了一下。比起素輝的手藝,我綁的略有些像饅頭,但好在不再有血絲滲出。


    我輕輕替他拉上被子,剛剛下床,雙腿酸痛得險些站不住,趕緊扶住拔步床的柱子。


    我臉上微赧地迴頭張望。可能是壓著饅頭肩膀了,絲幔間的他翻了個身,繼續甜睡著。


    我穿上衣物,輕輕打開門。外麵立刻閃出一人,卻是素輝,他看到出來的是我,似乎有些驚訝,剛要開口,我立時豎起手指噓了一下,指指屋裏,素輝立刻會意。我又對他指指外麵,示意他到別處去說話。


    來到梅苑,當值的陌生武士看到我同素輝在一起,便躬身走開了。


    他長歎一口氣,“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你們倆可總算在一起了。”我臉上紅了一陣,他又忽地擰了我胳膊一下,我啊地輕叫了一下,不解地看著他,他卻氣唿唿道:“永業三年你騙我送簪子給三爺,可害得我好苦。這九年來我就一直想著要再見你報這仇。”


    他昂著頭,氣鼓鼓而得意地看著我,好像小時候同我鬥氣的樣子。我輕笑出聲,卻和素輝一樣,眼眶深深濕潤了,“當年情勢所逼,你也明白,我不能拉著你一起陪我死。好在我們都還走運,好好站在這裏,又能說上話。”我拍拍他的肩膀,“素輝,這兩年你過得好嗎?”素輝低低道:“還好,隻是覺得對不起我娘。”想起三娘,我心中也是一堵,“三娘葬在哪裏了呢?”“後山,”素輝難受地說道,“木丫頭,這兩年你吃了很多苦吧?”我笑著搖搖頭,望著朝陽初展,映著梅樹古質遒勁,隻覺得一陣恍惚,多像八年前我每天醒來看著的那朝陽。


    我在廚房裏忙著,後麵忽然闖進披頭散發的原非白,他一下子抓緊我的手,滿臉驚慌和怒意,“你……”我不慌不忙地甜甜一笑,“怎麽還沒有梳洗?我在給三爺做早餐呢。”他一愣,臉上浮上薄暈,鬆開了我的手。我依然笑著,撫著我發紅的手腕。他看在眼中,鳳目現著愧意,輕輕握上我的手,替我揉著,低低道:“早上不見你,還以為你又要離我而去了。”“木槿一直想為三爺準備一頓早餐,原來三爺心中不喜歡哪?”我低頭輕輕道。我害羞地偷偷察看非白的臉色。他的眼中閃過狂喜,一言不發地雙手一緊,將我帶入懷中。我的雙臂緊緊地圈著他,隻聽他慢吞吞地低低說道:“我隻是擔心晨寒露重,對你的傷勢不好。你可還好嗎?還痛嗎?”“傷口好多了,不痛了。”我對他笑著,可是他的鳳目一徑看著我,嘴角微勾,這才明白他指的是雲雨之事,我一下子感到血上湧了起來,不自在地別過頭去,“你真可怕,好像這幾年你沒有碰過女人似的。”非白的低笑傳來,他笑道:“我也知道。你可知這幾年,我總是夢見你,可是一醒來,我的懷裏還是空的,我幾乎要以為這一次我又做夢了呢。可是床上明明還有你的香氣,還有……”他的表情有了一絲恍惚。我的臉徹底成了一隻熟透了的番茄。


    他吻上我的麵頰,“為什麽我還是沒有擁有你的實感呢?”“傻瓜,我不是在你身邊嗎?”我吻上他的脖子,“我都能聽到你的心跳,你可聽到我的?唉,什麽東西糊了?”我一轉腦袋,卻見荷包蛋糊了,我趕緊掙開他,把那隻糊了的蛋放在盤子裏,又往鍋裏放了油,正要去取另一個蛋,卻見原非白站在那裏,鳳目追隨著我。


    “三爺先去梳洗吧,我馬上就把早飯給端來。”他搖搖頭,對我柔柔笑道:“我等你。”我的心上柔情湧動,便替他搬了竹椅子,讓他坐下,“來,三爺,咱們排排坐,等著吃果果吧。”他有些迷惑地看著我,但還是乖乖坐下。我偶爾一迴頭,卻見他一身名貴的雪白緞子,坐在油膩的小廚房裏萬分突兀,還像個小孩似的披著頭發、滿麵微笑地看著我忙碌的背影,心中有說不出的柔情溫暖,仿佛我這一生就在等這一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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