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雲山莊裏安生過了個年,剛出正月十五,出岫便開始按照原定計劃結交各個世家。她這次來京州,帶了不少奇珍異寶,又差遣雲氏錢莊京州分號代為留意,多尋覓一些罕見珍寶,以供所用。


    這京州城裏的各家,出岫頭一個去的便是慕王的嶽丈左相府。由於除夕夜與聶沛瀟鬧得不愉快,她也撂話出來不讓聶沛瀟再管沈予的事。如此一來,她隻得退而求其次,希望能說動左相代為斡旋,替沈予在朝中說話。


    豈料去了一趟左相府,遠比出岫想象中要順利得多。左相聽聞沈予之事,隻斟酌片刻便痛快應下,竟比當初聶沛瀟的態度更加明朗爽快。


    這簡直是個意外之喜,出岫不知該如何道謝。以左相的高潔風姿及其權勢地位,再多金銀珠寶、古玩珍奇怕也入不了他的眼,出岫隻得欠下這天大的人情。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她前腳剛出左相府,後腳便有人去誠郡王府報信。


    一整個正月,出岫忙於在京州城裏應酬,而聶沛瀟也沒有再出現,他好像當真死心了一般,毫無動靜。


    這使得出岫長長鬆了一口氣,也暫且將與聶沛瀟之間的事拋在腦後。剛到二月初,處理了幾樁生意,出岫意外接到慕王的密信——“三日之內,速離京州”。


    出岫沒有多問,她能預感到慕王要開始有所動作了。畢竟,他將以攝政王的身份逐漸執掌南熙朝政,必然是要肅清政敵,以保證登基之後高枕無憂。


    出岫大膽猜測,慕王要對付的人是明氏,否則也不會特意讓她速離京州。出岫也怕赫連齊與明瓔會狗急跳牆,再閑扯事端將她卷入其中,於是,她匆匆將手頭的庶務處理完,又吩咐雲羨明哲保身,然後便帶著雲府一眾浩浩蕩蕩地離開。


    出岫迴到煙嵐城時已是四月,她剛到房州境內,暗衛便從北宣送來消息:晟瑞帝臣暄因病駕崩,由於無嗣,傳位於其義弟臣朗。縱是千古風流人物,身前功名萬丈,也難逃世間生老病死。想起鸞夙痛失摯愛,再思及自己,出岫也很感傷。闊別雲府半年,一草一木崢嶸依舊,便如這府裏真正的主人謝太夫人一般,長年不衰、精氣十足。很顯然,太夫人已聽說了雲羨與鸞卿成婚之事,自出岫迴來後就沒有好臉色,但也並未對她多做斥責。


    出岫知道這事自己理虧在先,也不敢多言,隻埋頭做好分內之事,著手準備二小姐雲慕歌的婚事。按照雲、葉兩家的安排,決定趕在秋天完婚。


    雲府的一切都看似很平靜,井井有條與從前無異。變化最大的當數世子雲承,半年不見,他長高了何止一頭,如今是比出岫還要高出許多。


    “看著倒像個男子漢了。”雲承雖然隻十二三歲稚氣未脫,可那張臉與雲辭越發相似了,清朗如玉、卓然如月、氣質磊落不似尋常,出岫看在眼中,欣慰的同時更覺酸楚難受。這孩子的存在仿佛是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此生唯一的刻骨相思是誰,又是在為誰堅守忠貞。


    想著想著,出岫不禁一陣黯然。雲承倒沒瞧出來她的異樣,興致勃勃地將半年來的所學所見大致說了一遍,最後不忘提起淺韻的功勞:“淺韻姑姑將孩兒照顧得極好,母親您該獎賞她。”


    “是該賞。”半年未見,出岫覺得淺韻的模樣無甚變化,不過心境大約是變了,從前那股冷淡氣質稍稍斂了去,多出幾分平和之意。


    隻要想到淺韻對雲辭的一番癡心,出岫也很放心將雲承交給她照顧。可是……淺韻今年二十有一,早已過了婚配的年紀,真的熬成老姑娘了。而竹影也是孑然一身,還有淡心、竹揚……轉眼這又是一個年頭,知言軒裏出岫最看重的幾個人,終身大事沒一個有著落。這總是她的一樁心事,每每想起都覺得頭痛。


    思來想去,還是要從竹影下手,隻要竹影的婚事解決了,才好給女孩子們尋婆家。於是,四月末的一天,出岫單獨留下竹影說話,大致意思是想勸他盡快成家,找一個知根知底的好姑娘。


    “你有沒有相中的女孩子?”出岫怕挑起他的傷心事,刻意避談淺韻。竹影想了想,很痛快地承認:“有。若不是夫人您來找我,我也打算等二小姐成婚後,來向您求娶的。”出岫以為竹影的心思還在淺韻身上,便笑著暗示:“情這一字最不能勉強,須得兩情相悅才能長久。”竹影一怔,很是坦然地笑迴:“您說得是,因而我也拿不準她的心思,想請您幫忙說一說。”竹影沒給出岫再次試探的機會,直截了當地道,“我想求娶竹揚。”“竹揚?”這答案頗令出岫意外,她以為……會是淺韻或淡心。不過,想起竹揚那凜凜的拳腳功夫,還有寡言少語的姿態,倒也與竹影有共通之處。“這是你的心裏話?”出岫想要確認。“嗯。”竹影低下頭,素來老實剛毅的臉上浮起一絲難得的紅暈,“是真心話。”這人選雖然出乎出岫的意料,卻也令她長舒一口氣,若竹影當真執著於淺韻,又或者選了淡心,那還真有點兒棘手了。畢竟淺韻、淡心情同姐妹,無論竹影選了誰,隻怕都是對姐妹情分的一種傷害。


    “什麽時候的事兒?”她打心底裏替竹影開心,“你竟瞞得嚴嚴實實,連我都沒發現。”


    竹影幹笑,如實迴道:“也沒什麽時候……成天和竹揚搭伴兒在您身邊侍奉,時間久了……”他無措地頓了頓,輕咳一聲,“我也不知她是什麽意思,就怕她不願。”


    出岫這才瞧出來,竹影先後喜歡的兩個女子——淺韻和竹揚,都是不愛說話、沉穩持重的類型。隻不過淺韻沉默之餘是體貼入微、細致周到,竹揚寡言之餘是麵冷心熱、不讓須眉。


    知言軒這一文一武兩個女子,其實性子上是殊途同歸。隻可惜了淡心……出岫默默歎了口氣,但也為竹影和竹揚感到開心。如此也好,夫唱婦隨,想必這夫妻二人閑來無事鬥鬥拳腳,也是樂事一樁。更何況,兩人都在自己身邊侍奉,也更親近。


    想到此處,出岫一口應下:“你去吧,這事交給我,保管說動竹揚。”竹影眉目一動,隱隱透露些喜色,道謝而去。當天,出岫便趁著竹揚當值的時候,傳她進來說話,直截了當地問:“方才竹影向我求娶於你,你願不願意?”竹揚娥眉一挑,一股子英氣宣泄而出,沉吟片刻反問道:“他不是喜歡淺韻嗎?”這話一出口,出岫知道竹揚必然也上心了。竹揚來知言軒最晚,那時竹影已和淺韻漸漸疏遠,她若不暗中留意,又如何能得知竹影從前的心思?既然留心過,就有戲!


    出岫見竹揚這隱隱約約吃醋的模樣,隻覺得好笑,忙替竹影辯解:“你別誤會,他自小在侯爺身邊服侍,同淺韻認識的時間長。若說情分是有,但他這人性子如何,你我都看在眼裏,絕非三心二意之人。他既然向我求娶於你,自然是心裏頭放下了。”


    竹揚不置可否,隻道:“我想先與他談談。”若是在尋常的高門深院,下人的婚事自然由主子決定,更別提女方還要私下與男方商談婚事了。也唯有竹揚這種直來直去的性子,才敢開口提這種要求。出岫也不喜歡矯揉造作的女子,見竹揚如此爽利,她也幹脆地點頭:“好,不過有一點,無論成與不成,你們都別互相生分。”竹揚聞言沒再多說,徑直往竹影的院子裏去。平素裏,兩人雖然身為出岫的男女護衛,但一直分工持均,私底下來往也不多。


    竹影晌午才對出岫開了口,下午便見竹揚親自尋過來,他心裏也多少猜到一些。“你……來了。”竹影隻說了這一句,再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其實仔細看去,竹揚雖不比淺韻、淡心長得美貌出眾,但那颯爽英姿別具風采,也是文文弱弱的女子沒有的氣質。她修長手指握著佩劍,“啪嗒”一聲放在桌上,開門見山道:“我不喜歡退而求其次,更不喜歡被人退而求其次。”


    竹影反應片刻,才明白她話中之意:“你都知道了?”“你對淺韻如此上心,傻子都瞧出來了。”隻要淺韻出現,竹影的視線便會若有似無落在她身上,有時還會刻意避見。竹揚旁觀者清,自問看得一清二楚。聽聞此言,竹影苦笑一聲:“這些都過去了,你可相信?”竹揚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沒有吱聲,靜待下文。竹影見狀,也不再隱瞞,索性將事情原本道出:“我同淺韻都是雲氏家奴,也算自小認識,她十二三歲從太夫人身邊調來知言軒,我與她朝夕相對,說不動心很難。”竹揚聽了毫無反應,直直看著竹影,似在傾聽,又似觀察。竹影歎息一聲,又道:“其實我也說不上對淺韻究竟是什麽感覺,也許是習慣每日見著她,也習慣有事與她商量,總覺得倘若她嫁給別人,我心裏會不舒服……但我知道淺韻心裏沒我,我向她表明心跡兩次,她都拒絕了……”


    話到此處,竹影沒再繼續,那臉上說不清是黯然還是什麽,總之臉色不大好看。竹揚則更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兒,想了想,問他:“你很傷情?”


    “有那麽一陣子。”竹影如實點頭,“可後來你過來了,便不同了……我雖自認喜歡淺韻,卻不喜歡她認死理兒的性子,也不喜歡她的固執。你……很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很喜歡。”


    “原來你是相中我的性子,喜歡淺韻的人。”竹揚嗤笑。“不是……”竹影想要辯白,可看著竹揚直直投射來的目光,又不知從何說起。良久,才是一歎,“我雖不是濫情之人,但也比不得淺韻的執著長情。人這一輩子,喜歡過的人不止一個,但隻要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誰,那便圓滿了。”


    竹影素來不愛說話,如此剖白也算頭一遭,即便他從前麵對淺韻,也沒有急切地說過這種話。好像唯恐對方不相信似的,他邊說邊去看竹揚的表情,見她還是沒有反應,心下不禁有些失望:“是我唐突了,你若不願,那就算了。”


    “我相信。”竹影話音甫落,竹揚忽然開口。“什麽?”竹影腦子一蒙,尚未反應過來。竹揚執起放在桌上的長劍,麵無表情地道:“你方才說,你和淺韻都過去了,問我信不信。現下我迴答你,我信。”言罷目中劃過一絲狡黠之色,悠悠而去。竹影在原地呆立半晌,才明白過來這話中之意,心頭霎時湧起狂喜。待追門而出,對方已不見蹤影。這事……成了!


    出岫也未曾想到,她迴府之後接手的第一件婚事,竟然不是雲慕歌,而是竹影和竹揚。沒等雲府二小姐嫁去曲州葉家,這年夏天,知言軒已多了一對伉儷夫妻。


    讓她更沒想到的是,就在這兩人成婚的第二個月,慕王以南熙攝政王的身份下了旨意,賜立雲氏四座牌坊。而前來傳旨之人,是聶沛瀟。


    聶沛瀟清楚記得前幾次踏足離信侯府的情景,一次是雲辭大婚時他前來恭賀,一次是雲辭病逝後他前來祭拜……兩次都是為了雲辭,可那時他又怎會想到,有朝一日竟會喜歡上雲辭的女人!


    八個月未見,這一次聶沛瀟是特意求了慕王才過來的。慕王見他如此執著,也沒有再狠心阻止他的心思,倒有些順其自然的意思了。於是,聶沛瀟趁著這次賜立牌坊的機會,說動慕王做了這個傳旨人,隻為名正言順來見出岫一麵。


    原本他並不喜歡雲府,隻覺得這座華麗空蕩的府邸死氣沉沉,空有名望輝煌和四處銅臭,守舊地安享著富貴榮華。但如今因為出岫,他竟覺得雲府的一角一落都透露著安寧與寂寥,與這府中女主人的性子是如此契合。


    八月正是金桂飄香的季節,雲府裏桂花樹並不多,但這淡雅而又渺遠的香氣卻彌散了整座府邸,浮動於秋日的肅殺,沒來由地沁人心脾。


    聶沛瀟帶著一眾從宮裏來的內侍,在大廳裏等了片刻。他聞著這隱隱約約的香氣,腦海中一絲一縷都是出岫,正出著神,但聽管家雲忠一聲稟報,他滿懷期許朝廳外看去,來者卻是有過幾麵之緣的謝太夫人。


    霎時,聶沛瀟心頭一陣失落,可到底還是依照禮節噙笑問候:“謝太夫人安好。”“誠郡王不遠而來,老身有失遠迎,還望莫怪則個。”太夫人一雙眸子閃著精光,似能洞悉人心,似笑非笑道,“人不服老不行了,身子骨不便,走路也慢,讓您久等了。”


    “哪裏。”聶沛瀟笑意不變,將旨意宣讀,似不經意般地問道,“怎不見出岫夫人?論理她是當家主母,這旨意該她來接,怎勞駕您親自出來?”


    太夫人擺了擺手,歎息一聲:“說來老身還要向您告個罪。可不巧,我這媳婦近日身子不大爽利,一吹風便頭痛得厲害,如今是半步也不出知言軒了。”


    出岫病了?聶沛瀟心裏一緊,麵上泄露出幾分擔心。然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隻是出岫拒絕見他的托詞,遂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多做叨擾。此次前來煙嵐城還有些公務在身,本王會在此逗留幾日,改日再來拜訪您吧。”


    太夫人沒有留客,一路將聶沛瀟送出雲府正門之外,眼見他即將上馬離去,忽而又笑著問道:“貴妃娘娘可好?”


    聶沛瀟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亦是笑迴:“母妃一切都好,勞太夫人記掛。”“人老了,最近總是憶起故人。”太夫人似意有所指,隱晦地道,“不比殿下風華正茂、意氣風發,一道坦途隻見新人。”聶沛瀟望向太夫人,見她目中閃爍著莫辨光澤,心思一沉,似鄭重又似玩笑地迴道:“其實本王念舊。”太夫人未再多言,笑著送客。


    其實太夫人並不算欺騙聶沛瀟,這幾日出岫的確身子不適,額上總是陣陣紮疼。大夫來瞧過,說是憂思過度、休息不足,因而這幾日,出岫閉不見客,有些庶務也都延遲處理了。


    可不想見聶沛瀟倒是真的,原本走兩步、接個旨也沒什麽,她是刻意避見,唯恐相見尷尬。


    如此在知言軒好好歇了四五日,出岫才感到緩過精神,又聽稟報說那四座牌坊動工在即,心中更覺踏實一些。既然是聶沛瀟前來傳旨,那是否意味著他已妥協接受事實了?


    正想著,卻聽竹影前來稟道:“慕王兩日前秘密迴府,今日他府上捎來口信,想請您過府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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