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茶也知道見好就收,便盈盈退了下去。


    沈予一直看她走出膳廳,才拾起方才的話題,繼續追問淡心:“茶茶怎麽欺負出岫了?我從沒聽她提起過。”


    “小侯爺!出岫不會說話,您讓她說什麽?”淡心又替晗初出頭,“她才不似某些幺蛾子,隻會告枕頭狀!”


    “枕頭狀”三個字如今是應景極了,沈予麵色又沉了幾分,凝聲反問淡心:“你說什麽?”


    淡心並無半分懼色,冷笑迴道:“這個嘛,您一會兒去探望親骨肉時,不妨問問孩子的媽,那日明府來追虹苑搜人,她都做了什麽。”


    淡心不顧雲辭在旁,氣憤難耐地再道:“那日明府為何來搜人,奴婢覺得,這其中必是茶茶做了手腳。”


    聞此一言,沈予當真沉默起來,唯有那隻握著酒杯的手泄露了幾分心事。當日明璀來追虹苑搜人時,文昌侯府皆在輝山祈願,待他知曉此事,明府眾人已然離去,雲辭對此事也沒有多談,隻一句帶過。


    誠然,在沈予看來,明府在雲辭麵前興不起什麽風浪。這事他雖覺得蹊蹺,可明璀當日便來文昌侯府賠罪,道是一場誤會,他也就不曾深究了。


    如今聽淡心一說,仿佛別有內情。


    “淡心姑娘,若沒有真憑實據,你可不能胡亂指摘人。”畢竟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女人,沈予還是不相信,茶茶會這麽狠。


    “喲!您心疼了?”淡心笑得越發諷刺,“原本還指望您能治一治茶茶的罪。這下好了,她有了身孕,您看在腹中骨肉的分兒上,必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隻可惜出岫,還得繼續受氣!”


    對方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沈予不信也得信。隻是晗初今日不在席上,他無法當麵詢問,便隻得轉問雲辭的意思:“挽之,你也知道茶茶欺負她?”


    沈予心知肚明,方才淡心那樣語出無狀,若放在平時,恐怕雲辭早就嗬斥了。然而他一直默不作聲,由著淡心去指責茶茶的不是。


    也就是說,這事雲辭是知曉的,他也為晗初抱不平。


    而唯有自己,這個名義上真正的主子,被蒙在鼓裏。明明以為自己護住了她,為她遮了風擋了雨,可如今,卻是自己識人不清……


    沈予不知自己是在懊惱什麽,是惱晗初受了委屈不肯說,還是惱自己發現得太遲?抑或,惱的是晗初寧願對雲辭說,也不肯對自己說?


    沈予自嘲地飲下一杯酒,咬牙切齒地道:“她是嗓子壞了,又不是腦子壞了!都不知道吭一聲?”


    “子奉,這是你的家事,論理我不該置喙。”雲辭想開口為晗初說情,又怕幫了倒忙,唯有隱晦地道,“出岫品性純良,是個好姑娘。你往後……善待她吧。”


    聽聞此言,沈予很是不滿:“難道我以前沒有善待她?”


    席間幾人皆沒有迴話。


    原來在外人眼中,他對晗初那麽差!沈予笑了,一時更是心亂如麻。腦海中一會兒閃過茶茶懷孕的消息,一會兒又是淡心的指責諷刺,然而更多的,是晗初的冷漠。


    這一頓飯可謂是吃得索然無味,尷尬至極。兩位主子沒了興致,幾個下人也懂得察言觀色,默默散了場。


    沈予看著一桌子殘羹冷炙,起身對雲辭道:“明日一早你還要動身,今日早些歇下……我先迴去,明早來送你。”


    雲辭點頭應下:“讓竹影送你去西苑歇息吧。”


    豈知沈予不假思索地拒絕道:“不了,侯府裏還有事,我先走一步。”


    這話令雲辭有些訝異。西苑裏的姑娘有了身孕,雖說是沒有名分的,可沈予這也太……雲辭不好置喙,便道:“也好,我命竹影送你迴文昌侯府。”


    “不必,侯府的馬車一直在外頭候著。”沈予幹脆地道,又看了淡心一眼,未再多言便起身離開。


    雲辭執意將沈予送出東苑,沒有再拐迴膳廳。明明已是夜深人寂,他卻無心睡眠,主仆三人在空曠的園子裏吹風。


    漸漸地,淡心開始打嗬欠,雲辭見狀便對她道:“明日一早還要動身,你先迴去歇著吧。有竹影陪我即可。”


    “主子……您也早點歇息。”淡心有些擔心雲辭。


    雲辭朝她擺了擺手,轉首對竹影命道:“推我出去走走。”


    竹影情知今夜雲辭定然輾轉反側,也不多勸,推著他一路出了東苑。


    夜色迷離,月色皎銀,泉澗清涼閃著波光,一如三個月以前。


    同一時辰、同一地方,曾有個少女在此決絕地沉琴,“撲通”的聲響劃開漣漪,撩起某人心房一片波瀾,但也令人後知後覺。


    雲辭望著靜謐的夜色出了會兒神,有些後悔自己舊地重遊,便又淡淡道:“迴去吧。”


    竹影仍舊沉默,推著雲辭原路返迴。眼見時辰已晚,主子也已散過心,竹影才鬥膽問道:“時候不早了,屬下服侍您歇息?”


    雲辭沒有作聲。


    竹影跟隨雲辭多年,早已摸清他的脾氣。主子若是不反對,必會應一聲,如今這般默不作聲,還是有心事。


    竹影躊躇片刻,再試探著詢問:“要不……去向出岫姑娘道個別?”


    這一次,雲辭很快地迴道:“不必了。”


    竹影輕咳一聲,幹笑道:“您與淡心都是作過別的,隻有屬下還未曾與出岫姑娘道個珍重。既然明日要迴房州了,請容屬下前去問候一聲。”


    竹影說完,便屏住唿吸等候示下。良久良久,才聽到雲辭“嗯”了一聲,想來是經過一番思想掙紮。


    於是,主仆二人一路無言,往晗初的院落裏走,然而還未走到近前,便聽聞一陣琴瑟泠泠之聲。


    竹影停頓片刻,正待推著輪椅再往前走,便瞧見雲辭抬手製止。二人就此駐足夜景之中,側耳聆聽。


    初始,曲調靜謐,似空穀幽蘭,一如彈琴之人;


    片刻,七弦琴音漸緩漸細,轉調哀婉,幽怨漸生;


    繼而,同調反複,柔腸百折,如訴如泣;


    最後,化作風中幽咽,沉重壓抑,餘韻無窮,一唱三歎。


    雲辭隻覺自己的心,也跟著百轉千迴,比這首古調還要難平。


    彈琴之人無疑是晗初。今日早些時候,淡心將琴具生生塞入她懷中,不待她反應便小跑離開。晗初無法,隻得抱琴迴屋,解開覆在琴上的綾綢一看,她驚喜愕然。


    這是一具極好的琴,桐木為料,上桐下梓,琴弦更是難得一見。晗初深深嗅之,隱隱可聞一縷沉香,再觀琴身,年份已久。


    愛琴之人瞧見好琴,自是愛不釋手。晗初輕觸琴身,但覺木料溫潤,琴弦微涼,彈撥之聲泠泠瑟瑟,悅耳猶如仙音。


    以她閱琴無數的經曆來看,這琴必是古物,即便不是價值千金,也是世所罕見。


    如此貴重的古琴,必不是淡心一介奴婢所能擁有。可那人既不願出麵留名,晗初也唯有裝作不知。


    雲公子品格高潔、富可敵國、貴過皇胄,這琴,便如同他的身份,自己與其雲泥之別,縱使為奴為婢都是一種折辱。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以“出岫”這個名字慰藉餘生,來報答雲公子的這份看重與厚待。


    如此想著,晗初已平複心緒,不知不覺地撥起了琴弦。琴是好琴,琴技亦是無可挑剔,再加上彈琴之人的真情實意,這首曲子,注定傾城。


    晗初的纖纖玉指在琴弦上跳躍,不假思索地彈出了一首耳熟能詳的古調,個中唱詞,她口不能言,卻早已銘記在心——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


    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


    可憐人意,薄於雲水,佳會更難重。


    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今番同。”[1]


    顯然,院外的雲辭曾聽過此曲,也知道唱詞。他默默聽著,待琴弦最後一個尾音綿綿消逝,情緒也隨之收了迴來。他的目光由最初的遺憾、哀傷、感慨,漸漸轉為了然、驚歎,甚至藏匿了一抹喜悅。


    倘若他沒記錯,這首曲子所對應的唱詞之中,是有兩個“雲”字——行雲無定、薄於雲水。


    唱詞的第一句,分明是迎合了他與她的初逢之景;那最後一句,又何嚐不是此時此刻他的心中滋味?


    至此,雲辭終於明白,當初少女為何要毅然沉琴。這番心境,這番琴意,世上又有幾人能解?隻怕多是來聽熱鬧的。


    雲辭忽而想起了那首《朱弦斷》,其中幾句關乎晗初琴技的描述,竟與今夜這琴聲極為吻合!想當初,少女拿出那首詩的虔誠與感慨,還有那句“青樓裏都是幺蛾子嗎”,更甚,明府無端前來鬧事尋人……


    電光石火之間,一個念頭在雲辭心中迅速劃過,往日裏有些晦暗不明的東西,都被今夜的琴聲撥弄出來!


    這天下極美、擅琴的年輕女子,能有幾人?窮苦人家的女孩,又哪裏能習得一手好琴?除非……


    隻這一個閃念,已令雲辭心中波瀾起伏,不能平靜。良久,他才抬首看了看月色,做出一個極大的決定。


    “竹影,去查一名青樓女子。”雲辭望著不遠處出岫的院落,命道,“還有,吩咐下去,明日暫不動身。”


    [1]《朱弦斷》中“芙蓉泣露笑香蘭”一句,化用自唐代詩人李賀《李憑箜篌引》中“芙蓉泣露香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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