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也顧不得什麽麵子,連忙舍下老臉攜子前來負荊請罪,試圖讓事情有所轉圜。


    雲辭收下拜帖,於東苑書房傳見待客,晗初沒有迴避,隨侍在側。


    “犬子有眼無珠,衝撞了世子殿下,老臣特來負荊請罪。還望殿下海涵。”


    明程此話一出,雲辭倒沒什麽反應,晗初卻有些難以置信。雲公子的身份,竟如此高貴嗎?晗初不知自己是幸還是不幸,是該哭還是該笑。


    而此刻,雲辭正端坐在千年沉香古木椅之上,半個身子隱藏在書案後,那模樣威嚴而冷情,與晗初平素所見大不相同。


    雲辭看著麵前誠惶誠恐的明氏父子二人,右手食指輕輕叩擊桌案,並沒有即刻表態。良久,忽而輕笑起來:“明大人前來,還未及奉茶,實在是我無禮了。”言罷他看向晗初,低低囑咐,“出岫上茶。”


    晗初不敢怠慢,連忙外出煮茶。


    見晗初的身影已走出偏廳,雲辭才又徐徐道:“我道是什麽事,不過誤會一場,何至於勞駕明大人親自登門?”


    明程聽聞此言,更是不安。在他看來,如若雲辭此刻發了通脾氣,倒還好說;可偏生對方這般禮待,禮待之中又刻意表露出威嚴與疏離,這才真正棘手。


    隻是在這節骨眼上,明程也不敢多有揣測,隻得再次致歉:“老臣教子無方,實在慚愧。”


    雲辭仍舊噙笑:“聽聞貴府走失了一名婢女,樣貌極美,又擅琴瑟。隻不知為何,明二公子會搜到追虹苑來?須知此處可是沈小侯爺的私邸。”


    “這……老臣……”


    “明大人。”雲辭沒有給他機會開口,已是製止道,“還是讓令公子迴話吧。”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明程隻得住了口。


    明璀此刻早已後悔不迭,上前賠笑道:“都是誤會,倘若早知殿下在此,小人必不會……”


    “哦?難道文昌侯的私宅便能隨意亂闖?”雲辭截斷明璀的話,冷冷反問。


    明璀被那聲質問所懾,打了個寒戰,連忙解釋:“不,不是的。小人與沈小侯爺向來交好,又怎會如此無禮。今日本就飲了酒,又聽了身邊兒東西的攛掇,才做下這等混賬事……”


    他話音剛落,但見晗初已端著托盤返迴書房,為明家父子逐一奉茶,最後又迴到雲辭身邊,放下一盞花間清露。


    雲辭端過茶盞啜飲一口,又對明家父子道:“依照明公子所言,貴府走失的婢女極美,擅琴,說來我這裏倒有一位,恰好是沈小侯爺所贈。想來明二公子聽到的傳言,所指是她無疑。”


    雲辭停頓片刻,繼續說道:“今日趁明大人也在場,還請二公子認一認,你府上走失的婢女,可是眼前站著的女子?”


    此時明璀哪裏還敢抬頭去看,連忙道:“不是,不是,的確是一場誤會。”


    “誤會嗎?”明璀隻聽雲辭的哂笑從頭頂傳來,帶著幾分不容置疑,“二公子還是仔細瞧瞧,免得日後總惦記著。”


    晗初聽到此處,已是緊張不已。若當真被明璀認出來……想到可能出現的後果,她隻得看向雲辭,無聲求救。


    可雲辭隻一味盯著明璀,幽幽命道:“二公子好生辨認吧。”


    雲辭此話一出,晗初立刻感到有一道目光朝自己投射過來,隨後又飛快地收了迴去。


    那目光正是來自明璀。他聽聞雲辭發話,便略略抬頭掃了一眼。但見光線照耀之下,有一女子站在雲辭身邊,周身都散發著暈染的光澤。兩人俱是一襲白衣,超凡脫俗,恍如……神仙眷侶?


    莫說今日晗初不施脂粉、素麵朝天,已非當初在醉花樓裏胭脂朱唇的粉黛模樣。即便眼前這一位,與記憶裏的美人是同一個人,明璀如今又哪裏敢再多說什麽?


    他略微看了看,沒有仔細辨認,已垂下雙目恭敬迴道:“是小人聽信傳言,認錯了人,請殿下恕罪。”


    “二公子可看仔細了?”雲辭淡淡再問,這一次語氣已溫和許多。


    “看仔細了。”明璀毫不猶豫地迴答。


    “既然如此,兩位迴去吧。”雲辭幽幽說道,“今日之事乃誤會一場,我不會放在心上。不過此次我是秘密入京訪友,不想叨擾聖上,還望明大人體諒。”


    “這是自然。”明程終於鬆了一口氣,“老臣不打擾殿下清淨,這便告退。您在京州但有所命,老臣必無不從。”


    “必無不從……”雲辭好似聽到什麽可笑之事,“我雲氏在京州還不至於步履維艱。”


    明程連忙請罪:“是老臣失言。”


    雲辭順勢下了逐客令:“明大人貴為南熙右相,政務繁忙,今日抽身前來實屬不易。不送了。”


    明程與明璀便告退而出。


    “大人且慢。”就在明家父子跨出書房的當口兒,雲辭忽然再次開口,“貴府那婢女既然逃了,想必抓迴去也無心侍奉。今日大人為這場誤會登門而來,我也想替她討個人情,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得饒人處且饒人,世子殿下宅心仁厚,老臣受教。”


    那邊廂,明家父子剛一離去,這邊廂,晗初心中更不是滋味。


    眼前這人,早知他姓雲,早知他來自房州,可看他輕車簡從、生性簡潔的做派,晗初一直不敢去猜測他的真實身份。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或許雲公子隻是雲家旁支而已。


    原來這樣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又身患腿疾,居然是離信侯府的主人。


    今日,竟連當朝右相都為之震懾,這與晗初印象中的雲公子簡直判若兩人。她也算見識了雲辭身為世家子弟的威嚴與冷冽。


    可如今,她最最害怕、最最避之不及的,也是世家子弟。晗初心裏明白,自己與雲公子的這一場主仆情分,是真的到頭了。


    “出岫?”雲辭見她一直愣怔不語,開口相喚,“方才嚇著你了?”


    晗初迴過神來,提筆寫道:“奴婢不知您是世子殿下,從前多有無禮之處。”


    雲辭看著紙上“世子殿下”四個字,隻覺異常刺目,令他心底微酸:“你實不必如此……我一直不說我的身份,便是這個原因,不想讓你我生分了。”


    雲辭抬首看向立在書案旁的晗初,陽光透過窗戶映在她麵上,將她整個人都照耀得透明起來。膚色如此白皙,泛著桃李微紅,令他想起了“煙輕琉璃葉,風亞珊瑚朵”的芍藥花。


    的確是極美的,在遇到她之前,他竟不知,這世上當真有女子堪比花嬌,堪比花豔,又堪比花清。隻是這朵芍藥花,終究開錯了地方,而他離開在即,再也無法嗬護她了。


    心中的黯然蓋過了即將離別的遺憾,雲辭默然片刻又問:“往後你有什麽打算?”


    晗初搖了搖頭。


    “不如我對子奉說,放你自行離開?”雲辭斟酌著試探。


    晗初再次搖頭。


    是不願離開這裏,還是不願離開沈予?雲辭輕微蹙眉,心底泛著莫名的滋味:“為何?”


    “小侯爺對我有恩。”晗初寫道。


    雲辭見字不語,須臾,從書案的屜中取出一個裝幀精美的盒子,道:“原是想著晚些時候再給你……今日既然想起來,也不必再拖延了。”


    盒內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狼毫湖筆、鬆煙徽墨、檀香箋紙、紫金端硯。


    饒是晗初再沒有眼力見兒,也能看出來,這是一套專供閨閣女兒所用的文房四寶。做工巧致、雕花細膩、用材考究、裝幀精美。


    那筆硯之上的雕花,是芍藥。繁絲金蕊,翦刻逼真。晗初一直對這種花不大喜愛,隻因從前赫連齊曾說過“芍藥別名‘將離’,不大吉利”。


    沒想到,今日雲辭所贈之物,雕花竟也是芍藥。“將離”,果真應景至極,一語成讖。


    想著想著,晗初隻覺鼻尖酸澀,忍了半晌才行禮道謝,從雲辭手中接過這套文房四寶。


    兩人的指尖在一瞬間交錯,顯得異常虔誠而鄭重,卻又好似兩團烈火,同時灼傷了彼此,令他們不約而同地飛快收手。


    晗初接過沉甸甸的盒子,素手輕撫,這才發現盒身還刻著四個字:“行勝於言”。


    瘦金字體,風骨極佳,顯得異常熟悉與親切。晗初不知曉這四個字算是一語幾關,但至少對於她一個失聲的女子而言,這的確是最好的鼓勵,也是她如今習字的真實心境。


    隻是未曾想到,這一番貴重的心意,竟是雲公子贈給自己的臨別禮物。晗初很喜歡,愛不釋手,但這喜歡之中,別有一番滋味——雲氏,有如天邊之雲,可望而不可即。


    與此同時,雲辭也在看著晗初,見她喜歡這份禮物,他心中很是欣慰。他並不打算告訴她,這套文房四寶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命人尋了上好的材料,耗時整整一月。


    雕花的圖案是他親筆所畫,裝幀也由他親自過目,“行勝於言”四個字更是他親手刻下。放眼南北兩國,這樣的文房四寶隻此一套,世無其二。


    記憶中的沉琴一幕又浮現在了雲辭的腦海之中。那個決絕毅然的女子麵容,曾在這間書房裏變作柔美淺笑,可今日,她的容顏又與那晚重疊在了一起。


    雲辭明白,晗初骨子裏其實倔強非常,倘若有何事觸到了她心裏的圍城,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將心門關上。而他離開在即,已是無能為力——恰如此刻。


    雲辭修長蒼白的手指就勢收到案上,開始輕輕敲擊桌麵,晗初發現,這是他在思考事情的表現。她靜靜等著雲辭示下,良久隻等到一句:“你下去吧。”


    沒有任何解釋的屏退。


    晗初緊緊抿著雙唇,懷抱禮盒俯身告退。她的鼻尖忽然感到酸澀,手中的文房四寶也變得異常沉重,沉得硌手。她很想向雲辭表達謝意,可到底隻是頓了頓步子,朝門外走去。


    雲辭望著那一抹窈窕清麗的背影,啞然於這離別的氛圍,心緒也隨之紛亂起來。仿佛心裏有一具無聲的古琴,被不懂音律的人撥弄了琴弦,嘈雜得心慌。


    他從未如此渴求有一雙懂琴識音的素手,來撫平心上被撥亂的弦。這樣的素手,這樣的女子,其實,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出岫。”在少女邁出書房的那一刻,雲辭終於衝口而出,“倘若你願意,我可以帶你迴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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