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初卻被盯得手足無措起來,唯有微笑著俯身見禮。她也對眼前抱書的少女頗有好感,隻因她看見對方給茶茶一番疾言厲色。


    瞧見晗初對自己行禮,淡心這才迴過神來,隨意地福了福身子,笑道:“我抱著書不大方便,你別見怪。”


    晗初搖頭表示不甚在意,又伸手想要去幫她一把。


    這一舉動令淡心頓生三分好感,她恰好手臂有些酸了,便毫不客氣地將其中一半古籍遞給晗初,笑道:“你長得可真美,難怪小侯爺舍不得放人。”


    晗初的耳根微紅,抿著唇沒有答話。


    淡心這才想起昨日沈予說過的,新來的侍婢口不能言。好端端的一個絕色美人,竟是個啞巴,淡心不免心中微憾。


    果然老天爺是見不得人好的,給了眼前這女子天姿國色,便也剝奪了她說話的能力。由此而言,這啞女和主子也算同病相憐,一個口不能言,一個腿腳不便。


    想著想著,淡心才發現兩人已站在原地許久。於是她引著晗初往管家住的院子走去,邊走邊道:“先去見見雲管家,淺韻姐姐即將離開,你要接她手上的差事。”


    晗初輕輕點頭,麵上有些緊張神色。


    淡心見狀又笑了:“別擔心,主子生性簡潔,並不苛求,我跟著他這麽多年,還沒見他發過脾氣,你用心侍奉便成了。”她停頓片刻,又道,“我叫淡心,淺淡的淡,良心的心。你叫什麽名字?”


    晗初聞言一愣。自己叫什麽名字?嗬!她還當真是個無名無姓之人呢!在這世上晗初已死,她又是個不知生身父母的孤女,如今竟連個名字都沒有了。


    晗初索性搖了搖頭。


    淡心以為晗初是沈予買迴來的孤女,便不甚在意名字之事,不由得抱怨起來:“小侯爺真是的,沒給你起個名字嗎?枉費他自詡風流一場。”


    說著她又換上明媚笑容,眼底流露出三分崇敬:“你別難受,我家主子可是才學出眾,定能為你起個好名字。我和淺韻姐姐的名字,都是主子給起的。”


    淺韻、淡心……晗初在心底默默念著這兩個名字,好似也從中窺探到了起名之人的脫俗心境。的確像那白衣公子所起的名字,淺淺淡淡,讀起來卻是口齒留香。


    兩人邊說邊走,不知不覺已到了管家的院子外。淡心將晗初引見給雲管家,也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管家臉上的驚豔之色。


    若是單看容貌與性情,這啞女當個侍婢委實綽綽有餘,也不算辱沒了主子的身份與氣質。淡心一麵想著,一麵從晗初手中接過那幾本書,徑自去了書房。


    “主子,您要的古籍都曬好了。”淡心將懷中的一摞書放到小桌案上,兀自活動著酸脹的雙臂。


    此刻雲辭正在伏案揮筆,聞言便停筆看了淡心一眼:“這麽多書,你能獨自抱迴來也不容易。”


    “若是奴婢自個兒抱迴來,膀子都要累斷了……”淡心撇著嘴發了一句牢騷,才笑道,“路上遇見了西苑送來的啞女,是她幫了奴婢一把。”


    雲辭“嗯”了一聲,又繼續埋首,邊寫邊道:“你可別欺負她。”


    “難道在您眼裏奴婢隻會欺負人嗎?分明是她自己要來搭把手的。”淡心連忙解釋著,又道,“她那副模樣,奴婢憐惜她還來不及呢!”


    “哦?素來刁鑽的淡心姑娘也會憐惜人了?”雲辭頭也不抬地調侃,“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淡心負氣地冷哼一聲,這才走近雲辭的書案,俏皮地道:“主子,那個啞女長得可真美,就連奴婢瞧著都讚歎不已。”


    “是嗎?”雲辭仍舊筆鋒不停,毫不經意地反問一句。


    “是啊!”淡心看著自家主子這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忽然沒了說話的興致。她早就知道主子不近女色,無論是如何天仙兒一樣的人物,主子都不曾正眼瞧過。


    記得從前淺韻姐姐還問過主子,主子隻是清淺地迴了一句:“容貌美醜,皮囊而已。”


    自那以後,淡心與淺韻也不多言美醜了。隻是每每想起雲府後嗣無繼,太夫人那副憂慮模樣,淡心也跟著著急。然而主子的婚姻大事,連太夫人都勉強不得,她們做下人的也不好過多置喙。


    淡心兀自想著,卻見雲管家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門口,恭恭謹謹地朝屋內稟道:“主子,西苑的姑娘送來了,正候著向您問安。”


    “進來吧。”雲辭這才停下筆,抬首看向門外。


    雲管家得了允令,連忙招唿身後的晗初跟著進屋,命道:“快向主子見禮。”


    晗初斂神垂眸,低低俯身行了一禮,娉婷婀娜之餘,又不乏端莊大方。


    雲辭的清澈目光落在晗初麵上,雲淡風輕地道:“有勞姑娘一段時日。”


    聽到雲辭說話的聲音,晗初已斷定了他就是前晚遇到的白衣公子,便忍不住抬起頭來,微微笑著以示迴應。


    仍舊是一襲白衣,仍舊是坐在輪椅之上,但這一次,晗初已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長相與神情。如她想象中一般,超然得宛若天人。


    若前夜偶遇時的白衣公子,是疏朗星空中的一抹清輝;則今日重逢時的白衣公子,是熠熠夏日裏的徐徐涼風。


    饒是晗初來東苑之前已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此刻還是被他周身散發的靜謐與淡然所震懾,一時間仿佛又迴到了前夜初遇時的心境,好似能夠忘卻前塵。


    “這下好了,天姿國色遇上天姿國色,真是美如畫卷一般呢!”淡心見兩人都是相貌出眾,便口不擇言起來。


    雲辭聞言掃了她一眼,不怒自威道:“你不是手臂酸了?下去歇著吧。”又對著管家道:“你也去忙吧。”


    淡心與雲管家都曉得雲辭的脾氣,皆不敢再多言,各自領命告退。


    唯餘晗初站在屋內,手足無措。


    雲辭也沒有半分敘舊的意思,就好似初見一般,他對晗初淡淡命道:“過來研墨。”


    簡單利落的四個字,晗初不敢有半分怠慢。她領命行至雲辭案前,見他正提筆寫著什麽,而硯台裏的墨汁,早已被這夏季的炎熱蒸幹。


    晗初將案上的小茶壺掂起來,朝著硯台裏倒了些清水,便不急不緩地磨起來。


    雲辭筆鋒不停,蘸著墨汁颯颯寫著。晗初於書法一道雖不精通,但也能看出一點好賴端倪。雲辭的筆法遒勁有力,很有風骨,倒是與他的清冷氣質不甚相符。


    因是站在桌案對麵,晗初所看到的每一個字都是顛倒著,是以辨認起來有些費力。她看了好半晌,才發現雲辭寫的是一張藥方。


    晗初不懂醫,便也不甚在意。想起眼前這位謫仙男子略顯蒼白的容顏,隻道他是久病成醫,自己給自己開的藥方。


    豈知待到雲辭筆停,他卻執起那張藥方,道:“你將方子交給淡心,命她準備這些藥材,你自己煮了喝。”


    晗初睜大雙眸很是不解,看向雲辭無聲地詢問。


    雲辭仍舊麵色淡然,隻道:“子奉身邊有一紅顏知己患了喉疾,托我寫服方子。這是清熱去火的藥材,也不挑人,你不妨一並試試吧。”


    他想了想,又道:“先開嗓,若是吃了沒有效果,再換個方子。”


    晗初伸手接過藥方,隻覺得眼眶一熱。她想要開口致謝,卻是連個口型都做不出來。


    雲辭顯然看懂了她的意思,於是清淺笑道:“你受累來照顧我幾月,我總得加以迴報。也不是特意為你擬的方子,不必客氣。”


    晗初隻得輕輕點頭,將藥方疊好揣入袖中。


    雲辭想起淡心誇過這女子貌美,這令他有些詫異。淡心素來眼高於頂,從不輕易讚許人,倒是尖酸挖苦的時候多一些。


    隻可惜他對美醜向來沒什麽見地,相比容顏,他更看重其他方麵,譬如讀書識字。“讀過書嗎?”他脫口問道。


    晗初點頭。


    雲辭將案上一張裁好的宣紙遞給她,再問:“會寫字嗎?”


    晗初默認,又提筆在紙上寫道:“讀得不多,字也不好。”


    “能識文斷字已是不易。”雲辭掃了一眼紙上的字,對晗初笑道,“你不必事事寫字,我能看懂些唇語。若是你說了什麽我看不懂,再輔以紙筆吧。”


    這倒是令晗初大感意外,很是驚喜地抿唇笑迴:“多謝。”


    雲辭順勢再問:“方才雲管家和淺韻可交代了你的差事?”


    晗初點頭,方才雲管家已說過,她主要是在書房侍奉。


    雲辭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桌案,又道:“我平日在書房的時候多一些,沒有什麽規矩,你不必拘束。”


    雲辭看到晗初唇邊勾起淺笑,這才想起尚且不知她的姓名,便問道:“你喚什麽?”


    晗初尷尬地搖了搖頭,提筆蘸墨緩緩寫道:“無名無姓。”


    雲辭見字眉峰輕蹙:“你跟著子奉多久了?”


    晗初提筆再寫:“三日。”


    “難怪。”雲辭有些明白過來。依照沈予那風流個性,定是瞧這孤女貌美,一時憐香惜玉便買了迴來,還沒來得及給她取名字。


    想到此處,雲辭微有沉吟,便詢問晗初的意見:“你若不嫌棄,我為你取個名字可好?”


    再取個名字嗎?也是,如今晗初已死,她的確需要個新名字。左右不過是稱謂而已,如今既然奉命做了侍婢,那便全憑主子的心意吧。


    晗初想起“淺韻”、“淡心”兩個名字皆出自這白衣公子之手,想來他的心思必定不俗,於是便微微點頭。


    她本以為白衣公子起名會信手拈來,卻見他沉吟許久,似在慎重斟酌。晗初看著他眉峰微蹙的模樣,莫名便提起了心思,對自己的新名字有了些許期待。


    兩人便如此沉默著,良久,雲辭才提筆寫就兩個字——“出岫”。


    他想起了在泉邊偶遇這女子的情形。那夜他本是無心睡眠,才突發奇想要出東苑散心,誰知無意中瞧見這少女在泉邊沉琴。


    雖是夜色闌珊,彼此又隔著一段距離,可他向來目力極佳,縱然在夜裏也能清晰遠視。他還記得少女當時的神情,兩分落寞,三分傷情,剩餘五分則是堅韌倔強。


    琴瑟自古象征情事,女子夜中沉琴,免不得讓人誤會她是為情所困。然而後來他發現,這少女竟連沈予的表字都不知曉,看著也不像是沈予的紅顏知己。


    雲辭並不覺得這沉琴的少女如何美貌,然而當時她的神情及氣質,委實令他印象深刻——明明看似溫順,骨子裏卻透著孤勇。若不是侍衛出聲相詢,驚動了她,他其實並不準備出言打擾。


    也許正是這份朦朧的神秘,才使得他記住了這個女子。因而昨日淡心說起要找侍婢接替淺韻,他便脫口點了她。雲辭迴想前緣,不禁失笑地看著宣紙上的兩個字:出岫。


    其實這名字並無多少深意,隻是他恰好想起了“嬌橫遠岫,濃染春煙”。這八個字並非任何女子都擔當得起,可他無端想到了她,再者那夜他與她的偶遇本是無心。


    雲辭自問這名字起得有些隨意,但也不算辜負。他將宣紙推到晗初麵前,低低征詢:“可以嗎?”


    晗初低眉看著紙上這兩個字,朱唇微翕,無聲地念著:“出岫。”


    她認為不輸於“淺韻”和“淡心”。如此想著,便輕笑頷首,又提筆問道:“雲無心以出岫?”


    雲辭這才淺笑起來,看著她說了三個字:“我姓雲。”


    刹那間,屋內好似化作了瓊樓玉宇,儲了兩位出塵仙人。男子是北辰紫微,眾攬萬星;女子是芍藥花仙,熏染傾城。


    不過是彼此相視一笑,已尋到了幾分會心的默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妾心如宅(全3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姵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姵璃並收藏妾心如宅(全3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