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禦膳房忙著做兩件事:一是做大麥碾轉,一是準備櫻桃。這兩種東西是用來祭祖的,也賞給宮裏人享用,大家沾光,所以用量比較大,各膳房得忙好幾天。我來到內禦膳房正遇到這事。大麥碾轉是用當年新出產的青大麥做的,把麥米粒去外皮,碾成扁粗條,下鍋炒熟,拌上白糖,吃起來有股子清香味,很黏糊。櫻桃不是民間那種,大顆粒,深紫色,肉薄核大味酸,有點像李子。


    吃了大麥碾轉和櫻桃,也就是過了農曆四月初一,西太後就去頤和園了,帶走一幫人,原先進宮朝拜的福晉、公主也都轉而去了那邊,宮裏清淨不少。光緒皇帝還在宮裏辦事,內禦膳房還是忙。我被周爺派來內禦膳房實習。內外禦膳房都歸蔣爺管。我雖說是周爺通過內務府派遣來的,但蔣爺不想讓我知道得太多,還是有意攔我,不好明裏不準我去內禦膳房,就慫恿內禦膳房葷局首領王平民刁難我。


    王平民就是王廚頭,當初與黃廚頭爭著買青家地那位主,曾經與黃廚頭鬧對立,後來因為都是蔣爺的徒弟,握手言和,這些年與蔣爺亦步亦趨,做了內禦膳房葷局首領。內禦膳房是直接伺候皇帝的,不比趙太妃膳房、南園戲班膳房,規格高得多,要求嚴得多。我被分到葷局,頂頭上司就是王首領。我去王首領案房報到說:“王廚頭你好!我來你這兒當差來了。”


    他乜我一眼問:“你叫誰?”


    我說:“叫你啊,你不是王……”我猛然想起他不高興的原因了,忙改口說,“對不起啊王首領,我來您這兒當差了。”


    王首領這才緩過神色來,但還是沒有笑臉,說:“你先別說當差,不敢當,你現在是內務府的爺,來咱這兒也不嫌委屈?”


    來之前周爺有言在先,內禦膳房是紫禁城所有膳房的核心,不是誰想來就可以來的,這次派我來這兒實習也頗費周折,最後是毛大臣一再堅持才有條件答應,這條件就是葷局考核合格。我當時聽了火冒三丈,不想去了。周爺說這是對你的考驗,也是我們食材調查必須進去的地方,你一定要闖過這一關。


    我極力壓製住內心的氣憤,堆著一臉笑容說:“王首領說哪兒去了?您這地兒可是咱們這些掌灶翻勺人的聖地啊,誰不想來跟您學幾手呢?”王首領說:“得,這些年沒瞧見,小嘴吧嗒吧嗒有出息了。閑話少說,咱們說考核事。”說罷轉身叫人請薛首領。不一會來了位爺,進門瞧我幾眼,款款一笑說:“你就是柳崇孔柳爺吧。我叫薛昌宜。”我聽周爺介紹過他,馬上起身迴答:“給薛爺請安。”邊說邊拱手。按內務府規矩,葷局首領是七品,管事是八品,下對上理當請安。薛首領甩甩手示意我坐,走過去坐王首領對座。


    王首領要我迴避一下。我起身拱手出去,背著手在葷局大四合院溜達,隻見進進出出的人不少,事情挺多的樣子,又見院裏有一株婆娑多姿的老柳樹,微風過處,柳枝搖晃,別有風趣。過一會我聽到屋裏人叫我,就迴到案房。


    王首領衝我說:“你考核的事我和薛首領定了,也不難為你,考一道品菜題,答對了來實習,答錯了你另找門道,好不好?”


    薛首領說:“咱們這兒品味最重要,要是品不出味道在這兒沒法待。你放心,這道菜不是王首領做,也不是我做,我們請一個葷局掌案做,但我和王首領全程監督,並負責當評判。”


    我說:“行。我來這兒就是學習的。你們考吧。”


    他們去膳房準備,叫我在這兒喝茶歇著,一會兒做好了叫我。這會兒太陽懸在半空,明亮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柳枝篩下來,在案房地上投下斑斕光點。我捧著茶碗發呆,心裏七上八下不踏實。昨天周爺跟我說這事時我還以為不過是過場,內務府安排人實習多大點事啊,用得著如此這般,沒想到還真考啊。咱掌灶翻勺這行不被人看好,屬於“萬般皆下品”,沒讀書人肯幹,可真的小看不得,絕活多了去,不說別的,單說品味就是一門大學問,哪怕在禦膳房做一輩子也不敢說十拿十穩,品走味的事擱誰身上都有,不稀奇也不丟人,可眼下卻要我一品定乾坤,懸。


    我不是怕考品味,是怕人故意為難,要是王首領和薛首領串通掌案有意為難,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天下廚子沒有不被難倒的。為啥這樣說呢?前麵介紹了,我十四歲還在宮源居酒樓混時就被我爹考過品味,我爹叫張配菜拾掇我。張配菜隨便指著一份配好的糖醋味和荔枝味叫我品嚐。我品嚐後迴答哪是糖醋味哪是荔枝味,完全正確,技驚四座。這點本事不算啥,張配菜要是故意考我我肯定出錯。


    侍者過來給我加水。我衝他笑笑。他說,你不是柳爺嗎?準備到咱這兒來啊。我說你認識我啊。他說誰不認識你柳爺啊,宮裏都說你的事呢。我笑笑說你別聽他們瞎吹,我是來這兒實習的。他說你還需要實習啊,這不是刁難嗎?正在這時,王首領和薛首領遠遠走來,王首領隨風聽到半句就大聲說:“誰刁難人?誰啊?”侍者嚇得不說話。我趕緊迎上去一番應酬,掉轉話題問,可以考核了嗎?他們叫我跟他走。我就跟在他們後麵往外走,出得四合院,往東去二三裏地有一排房子。我到這兒來過,知道是膳房。皇帝進膳多在乾清宮,膳食就往裏麵送。這兒的膳房自然不是給皇帝用的。皇帝召見臣子時間過長,需要吃了飯接著說,或者看著到飯點了,心疼臣子往往要賞飯,就到這兒來吃飯。


    兩位首領引我徑直走進膳房。王首領進屋邊就座邊說:“牛掌案你出來。”薛首領招唿我坐。一會兒從裏間出來個人,笑嘻嘻走過來叫聲王爺、薛爺、這位……爺。王首領說:“剛才叫你準備一道菜就是招待這位爺的。”他指指我,接著說:“準備好沒有?這會兒就要。”牛掌案說:“一切按吩咐準備就緒。那我這就去弄?”薛首領說:“等等。我們剛才的要求明白沒有?”牛掌案說:“明白啊,做一道宮裏日常菜品,一切符合禦膳譜。”王首領說:“我的話呢?”牛掌案掉頭朝王首領嘻嘻笑說:“爺的話也明白,味道特殊一點。”


    我心裏咯噔一下,薛爺的話愛聽,王爺的話費解,啥叫味道特殊一點?禦膳譜上的菜品一菜一味,百菜百味,都叫特殊,要是考一個偏味,我怎麽答得上來?要是答不上來,我就進不了內禦膳房實習,周爺的計劃便無從實施,甚至連我進內務府品膳處的事也要泡湯。


    牛掌案去了一會,裏間便傳來哧哧炒菜聲,又傳來陣陣香味。我深深吸氣,使勁品聞,像是做的肉,再使勁聞,有蒜香、蔥香、豆瓣香、辣椒香,對,還有魚香草,不對,還有個香味,是什麽,是……不是……我一下子著急了。我們廚子品味不用嘴,用鼻子,聞一聞酸甜苦辣鹹便都明白,更重要的是五味雜陳產生的綜合味道,我們叫醇厚,又叫五味合一,一般人是品不出來的,廚子也有品不出來的,就是廚子的高低。


    過一會牛掌案端一盤菜出來,往我們桌上一放說聲“獻醜”,果然是一盤色香味形俱全的魚香肉絲。魚香肉絲是川菜。相傳康熙爺巡遊四川來到重慶已是黃昏時分,也不想打攪川東道,便循著香味來到長江邊上一艘囤船上,竟然是一家水上酒樓,便登船用膳,問小二要這兒的特色菜。不一會一桌菜上齊,四葷四素一湯,在燭光的映照下熠熠發光。康熙爺一筷子嚐了幾口肉絲,頓覺滿口魚香,不覺驚訝,忙用筷子翻找,並沒有一丁點魚,便叫廚子來問,這魚香肉絲的魚味從何而來。廚子說這是小的討飯吃的看家本事,不好講。康熙爺也不多說,吃飯付銀子走人。幾天後,康熙爺辦完事,上川東道衙門亮出身份,交代把這位廚子送到北京來。魚香肉絲就成了禦膳。


    這故事我知道,也知道魚香肉絲的做法和所有佐料,而且這道菜不算很特殊,隻要掌握好糖醋就行,怎麽用來考我呢?不由得心生疑竇,覺得應當還有蹊蹺,但蹊蹺何在,那種味道是什麽味道,卻不知道,心裏便七上八下,很忐忑。


    王首領說:“柳爺怎麽樣?說說都用了啥佐料。你是周爺的高足,又是內務府品膳處管事,一定不吝賜教。”薛首領說:“你也別急,慢慢品,如果不清楚不妨湊近一些。”牛掌案抱著雙手嘿嘿笑。膳房的其他人不知啥時圍了過來,衝我指手畫腳,嘰嘰喳喳。


    我再使勁深唿吸品聞,朦朧裏覺得那種醇厚味哪裏聞過,是高湯?不是。是魚湯?也不是。那是啥啊?我開始有些緊張,額上沁出汗珠,頭腦發脹,心裏咯噔一下糟了,敗在王首領手下了,今後怎麽在紫禁城膳房混?丟醜丟大了,還是認輸吧,認輸可以不說答案,以免說出來牛頭不對馬嘴,貽笑大方。


    王首領嘿嘿笑說:“柳爺可不能謙虛啊。大家說是不是?”圍觀的人一起嚷嚷答不出來了。薛首領急忙招唿說:“鬧啥鬧啥?都安靜了!這是正經差事,不是弄著玩。”他又對我小聲說:“柳爺你別受他們影響,自個兒想自個兒的。”


    這會兒快到中午了吧,屋裏開始發熱,屋外柳樹上知了吱吱叫,裏間炒菜聲哧哧響,圍觀者因為緊張,鼻子唿唿出氣。我的心咚咚跳。我閉上眼睛在腦海裏尋找那種味道,好像在宮源居酒樓聞過,不對;好像周爺教過,不對;好像……對對,是在太妃宮……不對不對……


    王首領手裏拿著塊表,不斷低頭看時間。我們商量好了的,品味時間不能超過半小時。我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隻覺得度日如年。王首領站起身說:“最後十秒計時開始,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我突然眼前一亮,豁然開朗,便大聲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薛首領急迫地說:“太好了!太好了!我知道柳爺你一定勝利!”王首領被我的叫聲嚇一跳,睜大眼睛問我:“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我不慌不忙地說:“我知道這道菜的全部佐料了。”牛掌案驚訝地問:“啊?你知道?別的不囉唆了,主要佐料是啥?”我一仰頭說:“鯽魚泡菜。”全場的人頓時傻了眼,有的麵麵相覷,有的睜眉瞪眼,有的竊竊私語。王首領和牛掌案成王八吃綠豆,大眼瞪小眼。薛首領一把抱住我,不斷拍我的背。


    王首領吭吭咳兩聲說:“都別嚷嚷,柳……柳爺,你說……說啥叫鯽魚泡菜?有啥特點?怎麽弄的?”薛首領說:“王爺你……”王首領說:“大家都想知道嘛,對不對啊?”圍觀者說:“對——”我說:“那我說出來請王爺、薛爺、牛爺指教。這道魚香肉絲的最大特點是魚香味醇厚。魚香味不是一般做法加糖加醋,而是用了特製的鯽魚泡菜。鯽魚泡菜是四川泡菜的一種,具體做法是將晾了一天的鯽魚放在泡好的辣椒、花椒、老薑水裏,使魚味慢慢融進去,融進辣椒、花椒和薑裏,一個月後取出鯽魚扔掉,因為泡水裏有鹽,鯽魚不會腐壞,再用泡椒泡薑炒肉絲,醇厚的香味就出來了。”大家熱烈鼓掌。


    王首領氣唿唿掉頭就走。牛掌案跟上去解釋。王首領邊走邊說:“有啥好解釋?扣三個月俸銀!”


    我就這樣進了內禦膳房。


    多年後我還為此沾沾自喜,時不時作為經典講給別人聽,贏得陣陣喝彩。直到前不久的一天,家裏來了兩位不速之客,都跟我一樣是耄耋老人,一看不認識,一經介紹大吃一驚,竟是當年紫禁城禦膳房的薛首領和牛掌案。大家聊天,說起當年我識別魚香肉絲味道的事,牛掌案一語驚人。他說:“柳爺啊,您大概還不知道,是薛首領讓我做魚香肉絲考您的。如果換個菜,嘿嘿,您估計就過不了關。”我大吃一驚,忙問,這話從何說起?薛首領說:“牛爺這就是您不對了,都過去這些年了,還提它幹啥?”又對我說,“您別聽他瞎說,過去的事用不著刨根問底。”我堅持要他們說明實情。薛首領拗不過我,隻好說了。


    原來,周爺怕王首領刁難我,悄悄托付薛首領要他幫我過關,薛首領就暗中找牛掌案商量,說紫禁城三千禦膳一膳一味,考誰誰答不上,你千萬別刁難人。牛掌案說不好辦,剛才王首領還吩咐來著要考倒他,您說出啥題好?薛首領說你就做泡菜鯽魚魚香肉絲,難度適中,估計柳崇孔品得出來。如果他連這也品不出來,那我們就幫不上他了。


    我聽了心裏咯噔一下不是個味,從此再不說這檔子事,就是有人問起,也以好漢不提當年勇為由推辭。人啊,一輩子不容易,有人整你,有人幫你,都是有緣由的,不會無緣無故。周爺幫我,薛爺、牛爺幫我,幫了我不告訴我;而我蒙在鼓裏還自以為是,相形見絀,令人汗顏。這是後話。


    我進了內禦膳房葷局。王首領和薛首領叫我做掌案。這兒的情況與太妃膳房、戲班膳房不同,一個是大,內外膳房有三百廚役;二個是頂戴高,外膳房總禦廚是四品;三個是內膳房不做飯菜,所需飯菜多由外膳房供給,內膳房隻管孝敬皇帝,也做一些皇帝欽點膳品;四個是設有記膳司房,記下每頓皇帝用膳情況,報內務府存檔;五個是遇到大宴群臣,則需內外膳房通力合作。


    我是禦廚,有一身本事,來內禦膳房實習是學習更多的廚藝,可王首領排擠我,明裏讓我做掌案,實際讓我管炭箱。內膳房有五隻炭箱,炭箱上有鐵板。外膳房送來的飯菜放在炭箱保溫。禦膳用粗瓷碗盛著盤子蓋著。點心和飯有蒸鍋。粥有粥罐。都放炭箱的鐵板上溫著,待皇帝叫用膳時一樣樣送上去。原來管炭箱的是配菜,現在叫內務府管事管炭箱,真讓人沮喪。


    沒想到管炭箱還隻是第一步,接著還有意想不到的事。


    我管了一段時間炭箱,因為接連幾個大宴需要能上灶的禦廚,我又被叫去做菜。宮廷大宴要求特別高特別嚴,出不得絲毫差錯。那次舉辦蒙古親藩宴,事前一個月我們就開始做準備。我一看內務府交下來的膳單,單是熱菜就有十八品,每品都是禦膳精品,有鳳尾魚翅、紅梅珠香、宮爆野兔、祥龍雙飛、爆炒田雞、宮爆仔鴿、八寶野鴨、炒墨魚絲繡球幹貝、炒珍珠雞、奶汁魚片、幹連福海參、花菇鴨掌、五彩牛柳、掛爐山雞、生烤麅肉、山珍刺龍芽、蓮蓬豆腐、草菇西蘭花等,哪一樣都不省事。就說蓮蓬豆腐吧,看起來簡單做起來複雜,得將豆腐、肉末、蝦仁、幹貝加調料打成糊,放進小碗嵌青豆上灶蒸熟。


    到了開宴這天,來了二十桌貴賓,內外膳房的廚役忙得一塌糊塗。蒙古親藩宴是皇帝招待與皇室聯姻的蒙古親族所設的禦宴,設在正大光明殿,由滿族一、二品大臣作陪。蘇拉送菜上去迴來跟我說,蒙古親族視此宴為大福,對皇帝所賞食物十分珍惜,把雞鴨魚肉裝進袍子帶迴去,說是帶福還家。我才明白為啥要做這麽多禦膳。


    除了蒙古親藩宴還有不少宴,比如廷臣宴,皇帝招待大學士和九卿,設在奉三無私殿,都坐高椅,必須賦詩飲酒;九白宴,皇帝招待蒙古外薩克等部落首領,這些部落首領以白駱駝一匹、白馬八匹九白為貢;節令宴就多了,如元日宴、元會宴、春耕宴、端午宴、乞巧宴、中秋宴、重陽宴、冬至宴、除夕宴等。


    這樣一來,還沒算各種生日宴、慶功宴,宮裏一年到頭都有大宴,都由內外膳房負責辦理,這就是禦膳房與其他膳房、他坦房大不同之處。我來這裏一段時間後也就慢慢知道了這些,但因為宴席多、規模大,加之王首領對我時刻防範,所以調查食材的事進展緩慢。我原來想通過薛首領打聽情況,他不是對我友善嗎?可薛首領口風很緊,說到食材,退避三舍,不接招,隻好另辟蹊徑。


    我發現牛掌案態度還好,就有意無意接近他。他沒事愛出內右門到西沿河的他坦街遊玩。這天我遠遠跟著他來到他坦街,見他先去剃頭鋪剃頭,出來在街上溜達逛貨棧,最後進了六合義。我趕緊走過去,裝作無意碰見似的跟他招唿道:“牛爺好雅興。”牛掌案剛落座,抬頭看是我,說:“是柳爺啊,來來,一塊坐。裏麵的東西吃厭了改改口味。”我上前與他對坐說:“正好,我就是來解解嘴饞的,我做東了。”說罷掉頭喊夥計,“點菜——”又對牛掌案說,“來點啥?這家蘇造肉不錯。”牛掌案說:“柳爺您這是幹啥?先入為主,我做東。”我說:“下次你做東啊。”牛掌案嘿嘿笑說:“就來蘇造肉吧。”夥計跑過來候著。我說:“一份蘇造肉,一個拚盤,半斤酒。”


    他坦街上人來人往,店鋪吆喝聲此起彼伏。來這兒的人除了宮裏的人之外,還有很多其他人。宮裏嬪妃娘家人有事了,那是不能隨便進宮的,就來這兒,找著這位嬪妃的他坦,就是外迴事處,設有專職太監,告訴太監,若是急事,太監立刻給你傳;若不急,慢慢給傳,保證傳到。宮裏嬪妃找娘家有事,也由這兒的太監傳話。這就有了一大撥人。宮裏嬪妃沒有膳房,除了就近膳房用餐外,好多嬪妃不願意搭餐,就在這兒的他坦辦了夥食送進去,自然就請了廚子雜役。這又是一撥人。內務府管著紫禁城,每日需要大量工役差人。這些人來自四麵八方,每天白天由官員領進宮,傍晚由官員領出宮,第二天再這樣。這又是一撥人。街上各種店鋪三天兩頭需要進貨,就有送貨人駕著馬車牛車送來,有需要出貨,又由馬車牛車運走,加上前來談生意的人,又是一撥。太監、宮女有病,由本宮處主子送到這兒治療休息,就住在本宮處他坦,自然也請了郎中、雜役照看。這又是一撥人。這幾撥人加上宮裏出來溜達的內務府官吏、寫字人、蘇拉、太監宮女、廚役護軍,自然十分熱鬧。


    不一會拚盤和酒來了。我和牛掌案對敬一杯,然後吃菜聊天。又隔一陣蘇造肉上桌,隻見熱氣騰騰,芳香怡人,一看便知道選用的是紅白相間的五花肉,切成方子,還有零星豬肝腸、肚塊、肺頭等,紅燜肉做法,軟爛湯多,再聞聞多酒多香料,不禁讚一聲不錯。牛掌案舉箸說聲請,拈塊肉送進嘴裏吧嗒吧嗒,嘟囔著說:“肥而不膩,爛而不糟。你也來。”我便舉箸過去。


    你一箸我一箸,不一會一盤蘇造肉消去小半才停箸說話。牛掌案比我年紀大一些,進宮的年頭也比我長,指著蘇造肉說:“柳爺可知道它的出處?”我說請牛爺賜教。他說起蘇造肉的出處。乾隆禦駕南巡駐揚州陳元龍府。陳元龍是告老還鄉的文淵閣大學士,感激皇恩浩蕩,叫自家廚子陳東官精心製作糖醋櫻桃肉奉上。乾隆爺舉箸嚐後頓感爽口,龍顏大悅說有賞,當即賞給陳東官二兩官銀。幾日後乾隆爺起駕離開揚州。陳元龍請皇上允許家廚陳東官隨伺。乾隆爺點頭照準。陳東官便成了隨駕禦廚到了北京,把糖醋櫻桃肉也帶到北京,改名叫蘇造肉。


    說到這裏,牛掌案壓低聲音說:“皇帝爺也常叫人來這六合義買蘇造肉吃。”我有些驚訝說:“啊?咱宮裏不會做啊?”牛掌案說:“這誰不會做?是嫌咱做的沒這兒味兒好唄。”對此我也有所耳聞,壓低聲音問:“照牛爺這麽說,這六合義周掌櫃的侄兒進宮做蘇拉是沾蘇造肉的光囉。”牛掌案說:“正是正是。”


    我見牛掌案高興,趁機勸他多喝了幾杯,借著他有幾分朦朧,問他內禦膳房食材的事。他說這有啥好說的,主子有吃,奴才小子們也有份不是?他又說柳爺你初來乍到不知道,皇帝爺一天吃多少米、多少雞、多少豬肉,說出來嚇你一跳,五十斤米、一百隻雞、一百斤豬肉。我聽了不吱聲。他又說,你知不知道這些東西都去哪兒了?告訴你別出去亂說啊,分了,大家分了,都有份,連兩個打雜的,一班做下來也要分十斤米。何況上頭?懂不懂?何況上頭。我又敬他一杯酒,問,這些食材不是都領迴膳房了嗎?怎麽出得去啊?他突然驚覺了,問我問這些幹嗎,不該知道的別問,喝酒喝酒,休談國事。我再怎麽套他的話都不行了,隻好作罷。


    迴到住處,我躺床上百思不解。皇帝爺是這樣,皇帝賞膳、朝廷大宴大概也都是這樣,那就不是個小數,也不是當值廚役手提肩扛拿得出宮,得用多少車拉才行啊,護軍、禁軍能同意嗎?要是出不了宮,自個兒吃了用了也沒啥,作用也不大,隻有出宮變現才值錢啊,那怎麽出宮的呢?我想這大概就是蔣爺他們最機密的事了。


    第二天當差剛走進膳房,牛掌案神情緊張地跑來小聲告訴我,昨天喝酒聊天別當真啊,都是酒後戲言,還拍著我肩頭說別瞎打聽了,然後哼著小調揚長而去。我心裏咯噔一下,啥意思?難道暴露了?也沒問幾句啊,他也沒說啥啊,他說的有些已是公開的秘密,不算啥啊,還拍肩頭算啥?友善的警告?我抬眼看,他正在遠處與王首領說話,一張臉笑開了花,不禁暗暗著急,牛掌案難道是替王首領來試探我?


    這是我當時的思想,後來我才知道,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錯怪牛掌案了,但當時他那表情的確讓人費解。後來我們都老了,都遠離紫禁城了,他和薛首領來看我,我還問過他這事。他說他當時很矛盾,既想告訴我禦膳房食材被盜用的情況,又害怕蔣爺知道了要挨處罰,進退兩難,所以有這些似是而非之舉,請我原諒。原來不是陷害我啊,我心裏一塊石頭幾十年後才落地。


    我接著往下說。


    過了幾天,我正在做事,王首領讓人叫我去他案房。我心裏咯噔一下,不是牛掌案揭發我東窗事發了吧?便聽到自己一顆心咚咚跳,又想不至於吧,就算我在打聽食材的事,就算我想知道禦膳房的事,也不算犯法吧,便慢吞吞走去。王首領見到我,起身迎上來說:“柳爺,好事好事。”我堆著笑臉說:“又讓我去管炭箱?”王首領讓我坐,說:“就愛跟我開玩笑。你這次要大發啦!不騙你,真的,你這迴要發啦。嘿嘿,到時候別與我一般見識啊。您坐,我給您泡茶去呢。”說罷往裏走。


    我心裏又咯噔一下,見他一臉認真神色,不像是惡作劇,難道真有啥好事?難道周爺答應調我迴內務府品膳處?不對,昨天還見著他,沒說這事啊!要不是毛大臣,前次他好像有提拔我的意思,是不是升我做葷局局管?那就對了,正好管著王首領,馬上叫他去管炭箱。


    正想著,王首領端了碗茶過來放我麵前說:“蔣爺剛剛通知我,要你準備去萬壽宮奉差。”


    我聽了大惑不解。萬壽宮在頤和園,是西太後的寢宮。四月初一吃了大麥碾轉和櫻桃,西太後就去了頤和園樂壽堂,要住到九月才迴宮。叫我去樂壽堂奉差幹啥?不會是去那兒的壽膳房做事吧?便脫口而言:“樂壽堂幹嗎?壽膳房有缺啦?”


    王首領嘿嘿笑說:“這……我就不知道了,蔣爺隻叫我這麽告訴你。蔣爺還說了,叫你準備準備,好像西太後要看你本事。嗨!要是被西太後看中,我的媽,您柳爺前途無量啊!恭喜恭喜!”


    我越發不明白,問:“啥?西太後看我的本事?我有啥本事,不就是掌灶翻勺嗎?”


    王首領說:“對啊,就是看您廚藝啊。您不知道吧,您現在在紫禁城可是大名鼎鼎了啊,誰不知道您會做灌湯黃魚?連熙親王吃了都滿意。興許啊,這話傳到西太後耳朵去了。這兩天您別當值了,好好準備,等著領賞吧。”


    這事來得太突然,我從王首領案房走出來不知去哪兒好,既然不叫當值了,幹脆去找周爺問問,究竟啥事啊,便一頭往內務府走。我一邊走一邊想,王首領這話有道理,說不定啊西太後真的知道灌湯黃魚的事了,叫我去做給她吃吧,要是她吃了滿意問我要啥賞,我就說稟報太後,我不要賞,您下旨讓我調查盜用食材的事吧。西太後就說你去調查吧。我邊走邊這麽瞎想。


    我來到周爺案房,見他正忙著辦差,就上去給他鞠躬請安,然後把這事對他講了。周爺說我來得正好,他正要找我。我問啥事。他說就是這事,又說這事蹊蹺,不知道毛大臣知不知道,叫我等他一會,他去問問毛大臣。周爺去見毛大臣。我在他案房溜達,望著窗外的亭台樓閣和更遠處的南海,聽人說頤和園就在那邊的那邊,不由得有些興奮,進宮這麽些年了,紫禁城倒走了不少地方,唯獨沒去過頤和園,更沒進過樂壽堂,這迴有機會開眼界了。


    周爺還沒迴來。我坐著亂想。周爺給我說過樂壽堂,說樂壽堂麵臨昆明湖,背倚萬壽山,東達仁壽殿,西接長廊,是頤和園內位置最好的地方。我想那兒既然有湖就可以坐船,既然有山就可以打獵,要是能去那兒當差該多好。


    周爺迴來,急匆匆的樣子,進門就順手關門,還沒坐下就說:“這事不妙,這事不妙。”說罷端碗喝茶,喝急了茶水順脖子流。我一聽頓生警惕,忙問:“怎麽啦?毛大臣怎麽講?不就是看我的廚藝嗎?難道……”周爺抹抹嘴說:“豈止是廚藝啊!是要你的命!你還高興呢。”


    我一驚,驚得全身毛孔頓開,問道:“啊?誰要我的命?西……”


    周爺忙衝我噓一聲,不讓我提那名字,小聲說:“當心隔牆有耳。毛大臣說他剛接到消息,說西太後得知你廚藝高超,能夠品聞出魚香肉絲中的泡菜鯽魚,要你去表演表演。”


    我說:“就這事啊?也不要我命啊。”


    周爺說:“還沒說完呢。你知道這次叫你去品聞啥?”


    我說:“不知道。”


    周爺說:“喝茶辨水。”


    我心裏咯噔一下,喝茶辨水,那可是禦廚的最高境界啊,不由得害怕起來,忙說:“我不會喝茶辨水。我不去。周爺,我不去。”


    周爺說:“你還是小孩子啊?西太後的話就是懿旨,抗旨殺頭,能說不去的話嗎?”


    我說:“那怎麽辦?那怎麽辦?周爺您救救我。”


    周爺說:“崇孔你別急,我和毛大臣正想辦法呢。唉,這是誰出的陰招啊!”


    周爺安慰我一番,也說不出解決的辦法,叫我先迴去,別聲張別亂動,等他的消息,毛大臣和他一有消息他馬上來找我。我隻好悻悻離去。剛走出案房,周爺又把我叫迴去,說這樣吧,我幫你準備準備,不一定派得上用場,有備無患。我就坐下來。周爺告訴我一個喝茶辨水的故事。


    宋朝宰相王安石老年患痰火症。太醫要他飲陽羨茶,用長江瞿塘峽的中峽水煎服。他就托在四川黃州做官的蘇東坡迴京時帶迴瞿塘峽的中峽水。蘇東坡過三峽時睡著了,醒來船已過中峽,讓人就近取水帶迴。王安石接到水,叫家童燒水泡出茶來,一看便說這不是瞿塘峽的中峽水。蘇東坡隻得如實相告,並問王安石怎麽分辨的。他說用上峽水泡茶味太濃,用下峽水泡茶味太淡,用中峽水泡濃淡合適,適宜我的病。你這水泡茶茶色半晌才開始出現,必定是下峽水。


    周爺接著說,咱們紫禁城用的水你都知道,我也給你講過,你得好好體會一下各自的特點,不妨迴去將各種水再溫習溫習。他又把宮裏使用的各種水的特點給我講了一遍,才叫我迴去準備。我聽了很受啟發。迴到住處,我就按照周爺說的做準備。內禦膳房預備有各種水,分別有不同用處,比如大東井水用來做大宴,大西井水用來做宮裏人飯菜,西河水用來淘洗,玉泉水用來伺候西太後、皇帝、皇後。我對這些水已經很有研究,喝一口便知道是什麽水,但用來泡茶又另當別論,因為茶味與水味混為一體確實難辨。我用各種水泡了茶慢慢品味。


    我邊品味邊想起當年在宮源居酒樓的事。我爹做總廚,管著幾十個廚子,耀武揚威,一唿百應,他的話就是聖旨。我爹跟大家講,做廚子不是靠眼睛鼻子,是靠舌頭。他又說靠舌頭什麽呢?靠舌頭上的味覺。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記得爹的話。我做菜靠舌頭,不管啥菜需要啥佐料做成啥味道,首先得過我舌頭這一關。不是自誇,天下味道都在我舌頭上。我由此又想到為爹報仇,進宮這麽多年了,大海撈針,沒有一點六指腳的線索,完全無從下手,不由得又是一番哀歎。我想這一次冒再大的風險我也要參加,還要好好表現,一定讓西太後滿意,這樣我就可以請西太後允許我調查盜用食材的事,說不定就會查到六指腳。


    吃過中飯我還在自個兒琢磨,有人來叫我,說周爺叫我馬上去。我想毛大臣、周爺有主意了,就興衝衝地趕過去。周爺見著我說:“崇孔,毛大臣打聽到了這事的來由,太危險,你不能去。”


    我心裏咯噔一下,忙問:“什麽來由?不就是西太後想看我表演嗎?”


    周爺說:“不是這麽簡單。毛大臣去了一趟頤和園,打聽明白了。這事是蔣爺使的陰招。”


    我驚訝地問:“啊?又是蔣爺啊,他怎麽攛掇西太後了啊?西太後能聽他的?”


    周爺說:“他自然不行,隔西太後遠著呢!可他與西太後宮的李統領有特殊關係,是通過李統領攛掇西太後的。這也怪我求勝心切,要你找牛掌案打探情況。牛掌案與你交談的事被王首領知道後告訴蔣爺,蔣爺怕你在內禦膳房找到啥線索,就設下這個計謀,不但要攆你走,還要你的小命。”


    我大吃一驚,一下子站起身說:“怎麽要我的命啊?我沒……沒幹啥啊!”


    周爺叫我坐,說:“我們奉密旨搞調查是有風險的,不僅是你,我和毛大臣都有風險,甚至丟官掉腦袋。因為我們這樣做觸動了不少有權有勢人的既得利益,還可能將他們繩之以法,他們肯定不會偃旗息鼓,而絕對會拚死反抗。所以我們一定要謹小慎微,講究策略方法,盡可能保護自己,沒必要‘出師未捷身先死’。我和毛大臣的意見是,趁西太後還沒下懿旨,我派你出宮辦事,先避避風頭再說。”


    我這時的想法有些怪異,不是害怕,倒覺得有些失望,失去在西太後麵前表現的機會覺得可惜,也許今生再沒有這種機會了,就猶豫著無話可說。周爺見我神情異常,就問我:“你怎麽啦?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出宮先去我朋友處躲躲,宮裏由我替你承擔。”


    我想了想說:“周爺,我想試試。”


    周爺沒聽明白,皺著眉頭問:“你說啥?”


    我說:“不就是喝茶辨水嗎?我想試試。”


    周爺一聲驚叫,說:“啊?你想試試?人家挖好坑就怕沒人跳,還有真敢跳的啊?你知不知道試試的後果?鬧著玩啊,弄不好落個欺君之罪,你承擔得起嗎?我跟你說實話,換了我也不敢去喝茶辨水。全紫禁城的禦廚也沒人敢拍胸膛喝茶辨水,就你敢試試?要是出了錯,老佛爺一句話要你小命,知道不?”


    我嘀嘀咕咕,話不成句。周爺又說:“還犯傻啊?你知道這是誰的陰招嗎?李統領。你知道李統領嗎?全紫禁城最厲害的太監。你遇到他還說啥,肯定一敗塗地。好了好了,聽我的沒錯,準備出宮吧,我這就給你開出宮條。”


    周爺去開出宮條。我原地不動,腦袋轟轟作響,全身發熱。我知道我要是出宮去了肯定迴不來,還要遭追捕,就還得隱姓埋名流落他鄉,我一身廚藝就不能正常發揮了。更重要的是,我怎麽替爹報仇?我進宮來幹嗎?我這麽孜孜以求幹嗎?不就是要進宮來尋找六指腳嗎?我怎麽能出宮呢?我要是出宮見到娘怎麽跟娘解釋?娘要我迴宮怎麽辦?還有黃師兄幾個見了麵怎麽解釋?還有臉見人嗎?


    不一會周爺迴來,給我出宮條。我拿上條子一言不發往外走。我在迴住處的路上還在想這事,我覺得我不該出宮、不能出宮,不僅有上麵這些理由,還有個理由,我在宮裏禦膳房學習了十來年,我的一身本事沒有得到發揮,我要在西太後麵前展示我的高超廚藝,一炮打響,為我們調查盜用食材開辟一條新路,哪怕出事挨罰也在所不惜。


    我決定不聽周爺的話,去頤和園接受這次嚴峻的考核。


    於是我迴到住處,一看天色還早,就去找王首領說我準備就緒。王首領說他正找我,因為頤和園太遠,這會兒就得出發到園子外麵住下,不耽擱明兒一早進園子。我和他簡單收拾一下就出發了。禦膳房有馬車。我們坐車離開禦膳房,從神武門出紫禁城,一路嘚嘚揚鞭前行。我扭頭望著漸行漸遠的內務府樓閣,估計周爺正倚窗企盼。想到這些年周爺對我恩重如山,還沒來得及報答,也許從此一別再不相見,不禁憂從心起,潸然淚下,心裏默默說“再見了周爺”。


    來到頤和園外麵旅社住下已是一片昏暗,也看不清園子景色,隻覺得黑黢黢的怪嚇人的,也就隨王首領吃了飯早早吹燈入睡;又因為累了也沒法想心事,也就隨遇而安酣然入夢。第二天睜開眼已是紅日含山,朝霞滿天。王首領叫吃早飯。我狼吞虎咽大吃一頓。


    頤和園的大門叫東大門。從東大門進園子走不多遠又有一道門叫仁壽門。進仁壽門走一會就是仁壽殿。這是西太後召見文武百官的地方,警衛森嚴,空曠無人。我們自然不能這麽走。王首領憑條子找到候在大門的樂壽堂太監,由他領著進園子。他怎麽領我們怎麽走。他不說話,我們也不說話。我們從小角門進頤和園,沿小路過仁壽門,遠遠繞仁壽殿,再沿昆明湖東牆走,進一道紅門,看見不少車馬轎夫三五成群閑聊著。再往前走不多遠就是知春亭。領路太監叫我們在這兒稍事休息,待他前去稟報。


    知春亭位於頤和園昆明湖東岸,是一座重簷四角攢尖頂,亭子周邊種著柳樹桃樹,站在亭裏憑欄眺望全園景色,湖光山色,美不勝收。王首領熟悉頤和園,指著“知春”二字告訴我,每年春天昆明湖解凍總由知春亭這兒開始。他又指著北邊的柳蔭桃塢對我說,看那一排排鳥籠,聽見聲音沒有?啥鳥都有啊,鸚鵡、八哥、畫眉、百靈、紅脖。


    不一會那太監來了,說聲跟我走吧,甩手往前走。我們答應一聲趕緊碎步跟上,也顧不得東張西望,小心走路,生怕有所閃失。走了一段路來到樂壽堂一處偏房,領路太監叫我們在這兒歇息候著,哪兒也別去,有事再來叫,便去了。我們剛坐下,有小太監送茶上來,急忙起身弓腰又坐下。我們在紫禁城多年,也大致知道規矩,這是在等西太後叫,就是隨叫隨到。至於啥時叫誰也不知道,得看西太後高興,就是李統領提醒了也不一定,興許西太後改主意了,那明兒再來候著,候個三五天也是有的。所以我們哪兒也不敢去,隻在屋裏活動。我憑窗看出去是昆明湖,隻見湖水是深綠色的,微風過處泛起層層漣漪,湖麵上有一些銅子兒大小的浮萍,極嫩的尖尖的荷葉剛冒出水麵,有蜻蜓立在上麵,一群群黑黢黢的魚兒遊來遊去,和煦的陽光斜照在水麵上,反射出粼粼波光。


    一會兒領路太監來說老佛爺叫,快走。我們就起身跟他走,一路小跑,走了好一會來到樂壽堂正屋。他把我們從側門引進去,走到一間房裏叫我們候著別吱聲。我就聽到前屋有聲音,隔了幾間房聽不太真,好像有人說書,又有人評論,偶爾傳來劉邦、項羽的話,又聽到劉邦是硬漢子的話。過一陣便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聲,便見領路太監進來說老佛爺叫,跟我走吧。我心裏咯噔一下,就要見到西太後了,便埋著頭小心翼翼跟著走,走過幾間殿堂,前麵豁然明亮,又聽得聲音說“總管,你傳話下去,叫壽膳房送些甜碗子來賞給你們吃吧”,就走到正堂,見西太後正歪靠著椅子說話,後麵站著四個宮女,一個抱著隻貓,一個端著煙盤,兩個嘻嘻笑說“謝老佛爺賞”,李統領斜站著迴答“喳——”,又說“老佛爺折煞奴才了,千萬別這麽叫奴才才是啊”,說罷要退去,遠遠見著我們上來一溜兒在邊上候著,對身邊太監說了句話轉身對西太後說:“老佛爺這會兒也該輕鬆輕鬆,別老想剛才那檔子說書的瞎編,奴才送個稀奇,老佛爺請瞧瞧可好?”西太後正眯眼養神,聽說看稀奇,睜開眼說:“你說的是喝茶辨水吧,好好。我就納悶了啊,誰有這等本事啊!那可了不起了,叫吧。”


    我們便被引著往上走,走到隔西太後十丈之地被叫站住。李統領說:“這就是禦膳房那邊過來的兩位廚子。”王首領和我趕緊跪下磕頭說老佛爺萬安。這都是事前領路太監交代了的。西太後抬眼瞧瞧,朝李統領擺擺手。李統領便說:“老佛爺叫平身。”他見我們站好後又說:“今兒個是討老佛爺喜歡,叫你們來喝茶辨水玩玩,有本事盡管表現,可別掃老佛爺的興啊。”又掉頭說,“上茶呢——”


    隻見壽茶房的人帶著幾個托茶碗的太監魚貫而入,將茶碗一一擺放在我們麵前的茶案上,一共四碗。李統領說:“柳崇孔上前一步。”我心裏正咚咚直跳,第一次當著西太後的麵品茶讓我萬分緊張,聽了李統領的話沒反應過來,還在那裏發呆。王首領扯扯我衣袖。我這才明白,趕緊上前一步。李統領說:“你麵前有四碗剛泡好的茶,用的是四種不同的茶葉,用的是四種不同的水。你說你能喝茶辨水,你這就辨一辨,辨得準老佛爺有賞,辨得不準,嘿嘿……”我心裏咯噔一下,壞了,我哪說過我能喝茶辨水?這不是強加之詞嗎?臉色頓時發白。這時西太後說:“別嚇人了,不就是玩玩嗎?你叫啥來著?”我趕緊弓腰答道:“小的是內務府品膳處八品管事柳崇孔。”西太後說:“崇孔好,崇孔好。”我說:“謝老佛爺!”西太後說:“你就品吧。”我答道:“是。”


    這時叫的甜碗子來了,就是宮裏的零碎小吃,有甜瓜果藕、百合蓮子、杏仁豆腐、桂圓洋粉、葡萄幹、鮮胡桃、懷山藥、棗泥糕。我一眼掃過去大致明白,甜瓜果藕冰鎮過,葡萄幹、鮮胡桃蜜浸過,青胡桃澆有葡萄汁,盛在四個大碗裏,托碟托著,剛揭開蓋盤,幾把小銀勺,都供在西太後麵前的禦案上。西太後吃了點,賞給宮女、太監吃,自有一番折騰。沒我和王首領的份。我們低頭看地,聽咀嚼聲。


    李統領叫我品茶。我人生最關鍵一刻到了。


    我慢慢端起一杯茶送到鼻子邊聞聞,頓覺清香撲鼻。我再一一聞其他三杯,無不清爽芬芳,細細一品,沒啥區別,不禁茫然。我提醒自己別急別急。我再聞第二遍,感到它們的細微不同,有的醇厚,有的單薄,有的濃香,有的清香。這離辨水還遠遠不夠。我開始飲茶,每杯淺酌一口,細細品味,剛才的區別有所明顯,再每杯淺酌一口,卻沒了感覺,不由得暗自著急。記得我爹和周爺都說過,百味好辨,醇厚難分。這茶經過開水浸泡,兩味雜陳,已成醇厚之味,分辨更難,得細細還原本味。於是我使出最後一招,喝一大口茶在嘴裏不吞,讓舌頭在茶水裏攪動品味,如此喝過四杯便有了不同的感覺,但究竟誰是誰,卻難下定論。我不敢再喝茶,濃烈的茶味反而會衝掉我已獲得的感覺。我閉目凝神,用心品味,把存儲於心的各種水味與之一一對比排斥。


    我眉宇一動,玉泉水的味道浮現腦海。周爺跟我說過,當年乾隆皇帝命內務府製作銀鬥量水,濟南珍珠泉鬥重一兩二厘,鎮江中泠泉鬥重一兩三厘,杭州虎跑泉鬥重一兩四厘,北京玉泉水鬥重一兩。我重點研究過玉泉水和紫禁城北京的水的味道,便以玉泉水的重量為基準分別將眼前這四杯茶水排出順序,第一肯定是北京西郊玉泉山的玉泉水,因為全北京,甚至全國的名水都沒有比它更輕的了。我再根據紫禁城隻準使用西大井水、東大井水和西河水的規定,把最重的茶水定為西河水。有了最重和最輕,中間就好辦。我長出一口氣。


    我這麽想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又因為全神貫注,連李統領的叫聲也沒聽見,隻聽到背後王首領的聲音“時間到了”,扭頭一看,王首領正朝我說話,便看看上麵,李統領極不耐煩地冷笑著,西太後兀自玩著貓,四個宮女各自擺弄手絹,壽茶房的人和四個太監一字兒站著望地上。


    我吭吭咳兩聲,大聲說:“稟報太後,小的品出來了。”西太後抬頭把貓遞給宮女說:“說來聽聽。壽茶房的你們聽好了,對就對,錯就錯,別打馬虎眼。”茶房人應“喳”。全堂的人都緊盯著我。我突然感到臉上發熱。屋裏靜悄悄的,隻有牆角那尊落地鍾發出哐嘡哐嘡聲。


    我大聲說:“這四杯茶的水從左到右依順序分別是玉泉山水、西河水、西大井水和東大井水。”


    西太後急忙說:“茶房快說對不對、對不對?”


    茶房人迴答:“稟報太後,他的迴答全部正確。”


    全堂的人立刻發出讚歎聲。西太後嘻嘻笑著說:“真這麽神啊!說說你怎麽弄的?怎麽就辨得出水來呢?我喝了一輩子茶,連哪種茶也辨不了啊。”我心裏正熱血沸騰,興奮得渾身發抖。我說:“迴太後話。小的……小的……”李統領說:“不得無禮。”西太後說:“你自己也激動了吧。好,我不問這事了。我要重重賞你。你說說喜歡什麽?”我哆嗦著說:“謝太後!小的啥都不要,隻求太後允許小的到內務府品膳處當差。”西太後問:“你不是已在品膳處嗎?”我迴答:“小的還在各宮處實習,一旦合格才能迴品膳處。”西太後掉頭問:“毛大臣,是這樣的嗎?”我一驚,毛大臣啥時來了?忙抬眼看,果然看見邊上的毛大臣、周爺。毛大臣說:“迴太後話,是這樣。有的宮處膳房對柳崇孔的廚藝還有看法。”西太後說:“糊塗不是?柳崇孔這樣的禦廚百年難尋。好了,柳崇孔你就迴品膳處去吧,也別做管事了,就做總管吧。”毛大臣、周爺、王首領齊聲說“遵旨”。我急忙跪下磕頭謝恩。


    李統領與西太後小聲說了幾句,掉頭對我們說:“老佛爺有旨,散了吧。”我們又磕頭謝恩,退出。我走在最後,無意間扭頭迴望了一眼,見李統領正衝我的背影冷笑,急忙扭頭而去。


    幾十年來我時刻記得這一幕,不管過去多久,迴想起來仍然心血澎湃。這是我人生最大的成功和最大的榮譽,也是對我從廚多年來的最高肯定,實在讓人難以忘懷。我從此迴到品膳處,悄悄開展盜用食材的調查,沒有哪個膳房敢與我公開作對了,就連蔣爺、禦膳房總管也讓我三分,為毛大臣和周爺的調查工作鋪平了道路。不過我也因此得罪了紫禁城最有權勢的李統領,他那冷笑的麵孔讓我不寒而栗,我因此成了他的對手,遭到他一係列的打擊,比蔣爺更厲害的打擊。這是後話,容我慢慢道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禦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羅泰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羅泰琪並收藏禦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