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你便該明白我今晚為何會扮作花憐,偷偷下船來!”


    煮雪心下也振顫不已。


    與他的初遇,在他的講述裏與她的記憶裏,卻是不同的視角。彼時在她看來,那個身穿華貴碧色織金狩衣,頭戴烏紗金色高冠、手持牙笏立在雪裏的少年,縱然兩眼警覺,卻不過從始至終都是一臉的冷漠和疏離。


    像是,白雪壓著的鬆枝,幻化成的妖精。挺拔,卻清冷。


    今日早就聽廟裏的僧人說過鬆浦家的大人要來,於是她能從服飾上猜得出他就是鬆浦家的少爺――她爹的主子。他麵上的神色,被她當做貴族家少爺慣有的德性,她也不以為意繽。


    隻是她後來抱著兔子想要離開,卻聽得背後雪地上簌簌地響。她迴頭,不想竟然是他跟了上來。


    她知道他是害怕,便耐下心來,帶他迴了她自己在林間營造的密室――一個大大的樹洞。她平素孤單或者想念娘時,就自己到那樹洞裏偷偷地哭一哭。然後將眼淚都埋在地下,誰也不叫知道坼。


    樹洞裏冷,嬌貴的他凍得瑟瑟發抖。她隻得在樹洞前燃起火來,給他烹了一杯茶喝。


    她的茶葉自然比不上住持大和尚的好茶,不過是些尋常花草曬幹了碾軋成的;不過水卻倒是跟住持招待鬆浦大名的一樣,都是從樹葉上小心掃下來的初雪融成的。


    她隻是想給他取暖用,沒指望他能說半句好。可是他竟然喝完一杯再要一杯,如此往複,竟跟她賴在樹洞裏足足有半個時辰的光景。兩人靜默對著也是尷尬,他問她的問題,她便也淡漠地答了。


    直到他家的護衛遠遠尋來,他才不得不起身,扭頭看了她一眼,一句感謝和道別都沒有,就那麽抬步離去了。


    她便丟了他用過的杯子,心裏罵道:貴族家的混蛋少爺!


    她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卻沒想到翌日菊池一山竟然親自來接她迴去。給了她菊池家小姐的待遇,更鄭重地將菊池這個姓氏冠在她名字前……


    她不稀罕要,可是……可是這卻是娘曾經的心願。娘說她受盡委屈不要緊,因為她原本就不是倭國人;可是她不一樣,她終歸是倭國人的女兒,以父係論,她便該是倭國人……娘希望她能認祖歸宗,能擁有尊貴的身份。


    那一日為了娘,她忍了,接受了那個姓氏。


    也曾百思不得其解,菊池一山緣何忽然下定了決心做了這件事,後來才知道――這是鬆浦晴枝以鬆浦家少爺的身份,命令菊池一山的。


    她以為他毫無禮貌地轉頭而去,卻沒想到,他卻冥冥之中替她完成了娘未了的心願。


    一場孽緣,也就此開端。多年過來,仍無解。


    這一刻她滿是寒霜的麵上,點點被淚光染盡。鬆浦晴枝心下一緊:“難不成你又想逃走?!”


    “沒錯!”煮雪趁機順著他的疑慮說:“我不要留在你們身邊!我恨菊池一山,我恨你,我恨倭國每一個人,我跟你們在一起便覺得惡心!”


    “此番為了救無辜的花憐,我不得不自己迴到船上來。可是你們若以為我是就此屈服,會乖乖地跟你們進京、迴倭國去,那你們就想得太美了!”


    鬆浦晴枝疲憊閉緊眼睛:“你恨菊池家老,你恨我,你恨倭國人……可是雪子你不要忘了,菊池家老是你的生身父親,我是這世上深愛你的男子,而倭國更是你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你恨我們,你豈非也是在恨你自己?!”


    “你胡說!”煮雪踉蹌兩步,強撐而笑:“我不是倭國人,我是大明子民!我沒有爹,我隻有娘!我的故土不是倭國,是大明!”


    她的語聲雖強硬,可是她的掙紮和自苦卻清晰印在臉上。鬆浦晴枝不由的上前一把將她擁入懷裏:“雪子……跟我迴去吧,我們不鬧了,好不好?我答應你,我迴去一定會好好地愛你,將倭國欠你的、將菊池家老虧欠了你娘的,都一並好好補償給你。”


    “你放開我!”煮雪清淚滿頰,用力推拒:“……你說的好聽!你以為我不知道?天皇的內親王殿下,還有將軍大人的小姐,已經都賜婚給了你。你身邊自然嬌妻美妾,你不缺女人,又何苦不放了我?”


    這一句明明是推拒的話,卻反倒聽得鬆浦晴枝心花怒放。


    他按捺不住滿眼喜色:“……雪子,你在為我吃醋,是不是?”


    煮雪本.能想要否認,可是眼前最為緊迫的正事,卻叫她咽下否認的話。她用力別開目光,倔強卻也脆弱地――點了點頭。


    “所以這倭國,便再沒有半點值得我留戀的。鬆浦晴枝你放我走!我要,我要去看我娘!”


    鬆浦晴枝心下劇痛:“你是說,你在倭國唯一還有留戀的,不是你爹,而是――我,對不對?”


    煮雪狠心道:“我沒有!”


    鬆浦晴枝抱緊煮雪:“就算你不承認,可是我也要告訴你:無論是天皇陛下的內親王,還是將軍大人的女兒,我見都沒見過她們!至於賜婚,也隻是天皇和將軍,


    tang為拉攏我漸漸勢強的平戶藩,而使出的法子罷了。”


    “天皇不滿將軍擅權,將軍不想讓天皇重奪皇權,於是他們都想借助我平戶藩的力量……天皇賜下內親王,將軍便也連忙將自己的女兒也送來,甚至甘心讓她屈居側室――這實則是那兩位的鬥法,卻與我本人沒有半點幹係!我縱然不得不為了鬆浦家而娶了她們兩個,可是我卻對她們並無半點感情!”


    鬆浦晴枝明淨的眼中,隱約泛起波光:“雪子,從八歲那年初雪中見了你,我想要的,就從來,都隻是你啊……”


    煮雪再努力扮作鐵石心腸,這一刻卻還是控製不住,落下淚來。


    為什麽?蒼天啊,這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他是倭國人,為什麽是她在娘臨去時發誓要永生痛恨的倭國人啊……


    官船上,趙玄來見息風。


    “船下岸上,有異。”


    息風也見到了岸上突然牲口和腳力烏央烏央地排開,知道是朝廷突然準許了倭國使團進京,他也正為此著急。大人跟蘭公子悄無聲息而去,此時不知可曾順利抵達東海幫龍宮,無法與大人取得聯係,更不知大人會做如何安排。


    息風便蹙眉問:“怎了?”


    趙玄道:“岸上仿佛見到煮雪姑娘……被人糾.纏。”


    “哦?”息風趕緊撩袍起身。


    今晚相信煮雪也一定與他揣著相同的憂慮,他正盼著她來。


    息風親自到船舷邊去,隔著夜色望向岸邊那兩人。隔著遠,夜色也暗,隻影綽綽看著仿佛是煮雪的身姿。而旁邊有人,則始終抱住煮雪,不叫她脫身。


    息風便皺眉:“糟了,煮雪怕是上不來船。”便一甩袖,“來人啊,趕緊給我一套便裝,我下船去設法與她見麵。”


    時辰已不早,煮雪不想與晴枝多做流連。前麵鋪墊已然就緒,晴枝的心緒泰半入了她的掌握。她便略去自己方才那些真實的心痛,隻婉轉道:“……你當真心裏隻愛著我一個?”


    鬆浦晴枝輕歎:“難道你還不明白?!否則我此番又何必隨天龍寺船來這大明?我便是想來尋你!”


    煮雪含羞垂頸,終於淺淺微笑:“好,那我便信了你。”


    鬆浦晴枝大喜,一把握住煮雪柔荑:“那我們這就迴去吧。我今晚就告訴菊池家老,我迴國就迎娶你!”


    煮雪卻還是搖頭:“……可是你今晚,還是要允我離去一迴。”


    鬆浦晴枝一急:“你還是要逃?!”


    煮雪抬眼,羞怯微笑:“我竟是白與你說這樣一篇話了!說過了這些話,我怎麽還會逃?可是我今晚總要去拜祭一下我娘,跟我娘道別,然後――再將你與我說的話稟告我娘。否則,就算菊池一山答應了你,我也是不能答應你的。”


    鬆浦晴枝知道煮雪是將她娘一部分的骨灰帶迴了杭州,秘密安葬起來。他便滿心狂喜,衝口而出:“那,我陪你去!”


    煮雪的麵頰登時蒼白:“不!……我娘這一生最恨的就是倭國人。就算是你,我也不能帶到我娘墓前去。”


    鬆浦晴枝微微一晃,滿麵黯然地鬆開了手:“好。讓我送你一路,到山下我便駐足,等你迴來。”


    碼頭處處人頭攢動,一個腳力模樣的男子從煮雪身邊走過。仿佛無意間抬眼望了一下他們兩人。


    煮雪便微微一顫。


    她隨之伸手推開鬆浦晴枝:“好。時辰不早了,我們早去早迴。”


    煮雪疾步斂衣而行,登上海邊小山。


    漫天月色,娘的墓碑麵朝大海,遠處便是東瀛列島;背倚青山,綿延千萬裏都是大明的土地。


    鬆浦晴枝信守諾言,隻停步在山下。


    煮雪顧不上向娘磕頭,連忙朝周遭低聲唿喊:“風?”


    悄然無聲,林中走出墨色身影。正是之前那腳夫打扮的人,便是息風。


    煮雪這才長舒一口氣:“我終於能見著你,太好了。”


    煮雪將前後事都說與息風,著重說了孫飛隼曾上天龍寺船與菊池一山談買賣,還有鬆浦晴枝接下來想要利用建文餘部與朝廷換取更大利益之事。


    息風一聽也麵色一變:“糟了。”


    煮雪急得搓手:“可是此時大人卻恰巧不在,京中縱然還有花,可是花在皇上麵前並無分量,無法在京中坐鎮!這該如何是好?”


    息風咬牙:“更何況此次是擺明了朝堂一齊發難。禮部鄒凱、刑部尚書韋莊,此外恐怕還要加上大理寺和都察院。”息風說罷皺眉:“或者還有大內的人。”


    煮雪漸漸冷靜下來:“京中既然這麽多小鬼作祟,那咱們便決不能叫鬆浦晴枝北上進京!”


    息風轉眸望來,目光幽深:“唯今之計,最利落的法子隻有一個……”


    息風卻說到半截兒,沒繼續說下去。


    煮雪便愴然一笑,垂下頭去:


    “風,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目下最好的法子隻有一個:殺了鬆浦晴枝!”


    息風卻目光深沉,別開頭去:“若作此事,雪你是最佳人選。可是,你舍得麽?”


    之前鬆浦晴枝與煮雪之間的情狀,息風全都暗暗看在眼裏。到了山下鬆浦晴枝還不舍放手的模樣,已然十足十是陷入愛河的少年。


    煮雪輕輕閉上眼,忍住眼淚。


    她緩緩道:“風,你說什麽呢?你難道沒看見,這是在我娘墓前麽?我答應過我娘,一定會一輩子痛恨倭國人,絕不原諒他們。鬆浦晴枝就是倭國人,我有什麽舍不得?”


    息風也是皺眉,便道:“稍後我來動手。你下山後引他朝背人的地方去。”


    煮雪心下一冷:“憑什麽要你來動手!風花雪月四人護持大人身畔,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任務。風你現下的任務是看好官船,作為大人和蘭公子的後應;對付倭國人,本是大人給我的差事!”


    息風目光深沉望來:“雪,不必自苦。”


    煮雪驀地發瘋,朝息風揮舞起手臂:“你憑什麽說我自苦!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沒有!”


    她凝望著母親的墓碑:“咱們四個都發過誓,要將自己的性命都交給大人。憑什麽你們都能做到,卻不信我能做到?風,我再說一遍,這件事我去做!”


    明天見~


    謝謝wyydingding0528的1888紅包,emery_z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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