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染此言一出,皇帝和張敏急促對視一眼。


    皇帝扔了禦筆,隔著禦書案蹙眉凝注司夜染:“小六,你這又是怎麽說的?”


    皇帝自己興許都沒注意,司夜染卻是留心到了――此時皇帝竟然不結巴了。


    司夜染伏地:“聖上將馮穀之死一案交托給奴婢,奴婢卻有負聖恩……宮外傳言如沸,說馮穀是奴婢殺的。那奴婢便請聖上將奴婢判為兇犯,就地正法吧。”


    皇帝問:“朕亦未給你時限,你何必急著請罪?暫時查不到什麽,繼續查下去便是,又何苦這般?”


    司夜染搖頭:“皇恩浩蕩,奴婢便更不敢辜負。拖延的日子若久了,外頭的傳言隻會更難聽,到時若有傷及皇威,那就是奴婢萬死難贖的!窀”


    司夜染鄭重叩首:“伏祈萬歲成全奴婢微末之心,以奴婢一人死,維護皇上萬年威。”


    聽到這裏,侍立在畔的張敏不由得覷了皇帝一眼。


    果然,他從皇上麵上看到了不忍。


    司夜染這個孩子,一向太懂得以退為進,太明白在皇上麵前如何說話。


    皇帝果然親自起身,繞過桌案走過去,走到司夜染麵前去,蹲下了身子瞅著他:“嗬你個小六,你當朕是要躲在你的小肩膀後頭執掌天下的麽?若要錯殺你才能平息天下,那朕這張龍椅還要如何坐穩?”


    皇帝說完起身,抬腳蹬在司夜染肩上:“快起來吧,朕就看不慣你這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兒!”


    皇上迴到禦座,竟然又結巴起來:“你,你倒說說,查到哪兒了?又卡、卡在何處?”


    司夜染歎了口氣:“奴婢愚鈍,竟至什麽都沒查到。”


    .


    賈魯公服入朝,當朝三品的年輕官員,一路走來器宇軒昂,縱是羽林軍都以目敬禮。


    蘭芽卻做不到那麽堂皇,緊張地跟在他身後,一路走一路在心底打鼓。


    她心說自己膽子也當真是大,剛見過貴妃,這就又主動來見皇上……她真當著天下沒什麽人是她不敢見的麽?


    到了內宮,賈魯遞牌子求見。司禮監掌門的內侍對賈魯不敢怠慢,卻上一眼下一眼地瞧著蘭芽,抱歉一笑:“對不住賈大人,這位蘭公子沒品沒級,就是有天大的事體,卻也不能麵聖!”


    宮規森嚴,賈魯也沒有辦法。


    蘭芽偷偷扯扯賈魯的衣角:“不然,去見貴妃?如果貴妃肯帶我去見皇上,他們定不敢攔!”


    賈魯隻能歎氣:“我是外官,絕不準見宮眷,你懂麽?如果當真求見貴妃,也隻能你自己一個人進去,你敢麽?”


    蘭芽迴想了一下那日在昭德宮內所受的待遇,麵色已然蒼白下去。


    賈魯看著也是不忍,便道:“你究竟想對皇上說什麽,現在便都告訴我吧。我進去麵聖代你轉達就是。”


    蘭芽警惕地盯他一眼,果斷搖頭:“不能告訴你!”


    賈魯嫌棄地冷哼:“你當我樂意知道你那點秘密?你自己留著吧,千萬別告訴我,我當真半點都不想知道!”


    蘭芽咬唇盯著他,末了轉身又到宮門處去,給那內侍施大禮:“小的的確是有天大的事麵聖……不過小的也不敢為難公公,隻求公公借用紙筆一用可好?”


    那內侍也要賣靈濟宮幾分麵子,便帶蘭芽到了旁邊一處塌房,給了她紙筆。


    賈魯跟上來好奇問:“你要幹什麽?寫血書,告禦狀?我勸你千萬別那麽傻,血書根本就到不了皇上手裏!那都是戲本子裏的戲碼,現實裏可不當用!”


    蘭芽也不理他,徑自揮毫落筆。賈魯湊過來看,不多時已然看清了:原來蘭芽畫的正是那十多具韃靼人屍首的情狀。


    賈魯看得也是嘖嘖稱奇:她竟畫得與真實情形分毫不差!


    屍首各自的方位、姿態、外部特征、麵容神色……甚至就連脖子上那一刀的長短深淺全都畫得惟妙惟肖。


    賈魯忍不住挑眉:“沒想到你還有此等能耐。”


    蘭芽也不理他,一氣嗬成畫完。他們全都在她心裏,畫起來毫不費力。吹幹墨跡,將紙張疊好,便塞在賈魯手裏:“你去麵聖,將這個替我拿給皇上看。”


    賈魯卻一甩袖子:“胡來!你這血淋淋的屍首,如何能呈給皇上!這不合規矩。”


    蘭芽反唇相譏:“皇上以天下萬民為子。怎麽著,兒子死了,難道連屍首都不敢看一眼,都不想給兒子找到兇犯麽?”


    賈魯被問得一愣。


    蘭芽便撩衣跪倒,聲已哀切:“大人,我求你……”


    賈魯輕歎一聲,已是妥協,扶起她來問:“你要我如何對皇上說?”


    .


    賈魯聽宣入乾清宮,睇了一眼依舊堅持跪在禦書案前的司夜染。


    這樣地低眉順首,哪裏是那晚在求闕閣上言語若刀劍的那個輕狂少年?


    皇帝看賈魯來,拊掌一笑:“人倒來得齊全!順天府尹,你說你也是為了馮穀一案來的,可是有了什麽眉目?”


    賈魯跪倒三唿萬歲,便將懷中蘭芽的畫兒雙手舉過頭頂:“謹呈禦覽。”


    張敏與皇帝對了個眼神兒,便過來接過那畫兒,轉呈給皇帝。


    皇帝展開一看,便側開頭去,皺了皺眉。


    “順天府尹,你給朕瞧的這是什麽!”


    賈魯不但怠慢,忙叩頭解說:“啟奏萬歲,這畫中情形,便是司公公無法將馮穀一案繼續查下去的原因――這十幾個與案情有牽連的韃靼人全都死了,無一活口,得不著他們的口供,這線索便到此斷了。”


    賈魯小心瞄著皇帝的反應:“……微臣等總不能追到草原去,從韃靼部落裏追查源頭。”


    皇帝聞言微微一眯眼:“你是說,此事與草原有涉?”


    賈魯俯首:“微臣不敢欺君。”


    皇帝清冷一笑:“一個小小的馮穀,怎地就牽連上草原了?”


    皇帝自己說完,也又跟張敏對了個眼神兒。賈魯眼賊,瞧見了,便沒再多說。


    實則答案明擺著,皇上跟張敏對眼神兒已是再明白不過――馮穀倒是身份低微,可是他卻做過三年的遼東監軍啊!不是他自己身份貴重,貴重的是遼東前線的地位!


    皇帝又垂眸迴畫卷上,忽地問:“此畫出於賈卿家手筆麽?”


    賈魯一笑答:“微臣哪裏有此等手筆。”


    皇帝好奇:“畫者工筆細膩,縱未設色,依舊能見畫麵之絢麗。若不是畫的這些屍首,換做旁的,定然綺色奪目。簡有閨閣畫風,又不失寫意雄渾……朕很喜歡。”


    大明的皇族,多是偏才:或者是天生的木匠,或者極工書畫。若不是皇帝,定能成為i名動青史的能工巧匠,或者一方名仕……於是皇帝能在說著重大案情的時候,突然劍走偏鋒,轉到談論畫藝上去,賈魯這些當臣子的當真一點都不意外。


    賈魯便著意把話題往正路上引:“迴萬歲,畫這畫的人,正是此次馮穀一案的主辦人:靈濟宮蘭公子。”


    .


    實則當賈魯將那畫兒呈上去的時候,司夜染已猜到是蘭芽來了。或者還要更早一點,當外頭一聲聲通傳進來,說賈魯求見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了。


    他跟賈魯沒有私人交情,就算他死了,賈魯也隻會樂見其成,又怎麽會趕在此時到來?


    所幸,沒有看她不顧一切闖進乾清宮來。


    可是此時聽得賈魯還是將她身份說出,司夜染一蹙眉,忙冷笑一聲:“賈大人說笑了,我靈濟宮中人,怎地會聽命於賈大人?又或者說,難道賈大人已想染指內官事物?”


    這話聽著仿佛沒什麽,可是內裏卻幹係重大!


    皇帝為什麽建立紫府,又為什麽給了宦官絕大職權?自然都是因為皇帝並不信任外臣!


    所有的宦官都直接聽命於皇帝,外臣絕不準幹涉,否則便難免被疑有不臣之心……於是此刻賈魯也被嚇了一大跳,扭頭來死死瞪著司夜染:“司公公這說的哪裏話來?”


    好在皇帝仿佛並沒聽出兩人的弦外之音來,依舊盯著那畫兒:“既能畫畫,又能辦案,嘖,倒是個人才。”


    皇帝指著畫麵,扭頭對張敏說:“伴伴,你來瞧瞧,這些死人怎麽還都麵露微笑啊?難不成草原人對生死,與咱們中原略有不同?”


    張敏便湊過去看,看罷也是狐疑搖頭:“果然古怪得很。”


    皇帝便笑望賈魯:“賈、賈愛卿,你,你倒給朕說說,這是怎麽迴事?”


    賈魯便被問住了。蘭芽並沒告訴他該怎麽說,他也當真不知該怎麽說才好。


    皇帝卻被這謎題給勾住,便一揮手:“那人現在何在?”


    賈魯答:“就在乾清門外。”


    皇帝歡喜地一拍掌:“宣!”


    賈魯盯了張敏一眼,張敏再無言地用目光望了司夜染一眼,司夜染點頭……張敏便明白了,笑著對皇帝說:“聖上宣不得。那位是靈濟宮裏無品無級的,不能麵聖。”


    “那有何難!”皇帝心癢難耐,盯著司夜染琢磨了一刻:“你手底下有羽林三千戶……靈濟宮也有四千戶,那封他個百戶,也不算過吧?”


    司夜染嚇了一跳:“聖上天恩浩蕩,可是他尚不及!”


    張敏也勸,從內官體製來說也沒有這麽升遷的:“皇上,此等事體總該經司禮監審核……”


    皇帝歎了口氣:“罷了。就賞他個內宮行走吧。也不是什麽實際秩品,不算幹涉司禮監辦差,這總行了吧?”


    .


    候在乾清門外的蘭芽,就這麽大得天恩,得了內宮行走的身份。


    那掌門的內侍聽見乾清宮的內監來通傳,羨慕得什麽似的。


    實則這內臣,當真不論什麽品級高低,真正的貴賤都隻憑與皇帝關係的遠近。內宮行走雖然是個虛銜,沒什麽實際的秩品,但是卻等於此人從此有了直接麵見皇上的資格。說不定便也從此有了專折密奏的權利。


    這便是內監們最最羨慕的了。


    羨慕之餘,司禮監的差官們沒敢含糊,按規矩先查清蘭芽身份。幸有之前的驗身記錄、落籍檔案等,查詢完畢,也不敢讓皇上等太久,便給蘭芽發放了特製鐵牌,放了蘭芽進去。


    蘭芽也從老虎洞而入。張敏手下的小內監已然等在洞口,一路跟著小跑,一路給蘭芽身上熏香,生怕帶進什麽晦氣來;再一路叮囑麵聖的規矩細節。


    蘭芽沒顧得上聽仔細,見了皇帝,隻知納頭便拜。


    皇帝也不多理會,急著召喚她到桌邊去問畫裏情形。


    蘭芽爬起身走過去,趁此機會連忙迴眸去瞥一眼依舊跪在地上的司夜染……


    太好了,他沒事。


    司夜染的目光也迎著她望過來,她隻敢放肆與他對視片時,便急忙收攝心神走到皇帝身邊去。


    方才那一眼,她看見他眼瞳中深深的擔憂――她明白,他那擔憂不是為了他自己,是因她而起。


    實則,他當真不必擔心。隻因為她並不是頭一迴見皇帝。她年幼時,早已隨爹爹見過。隻不過那時榮華,此時早已成了隔世的雲煙。


    皇帝凝眸望了她幾眼,忍不住歎息:“果然是小六手底下的人,這副相貌,當真也是傾城之色。”


    蘭芽盈盈淺笑:“奴婢哪裏擔得起?奴婢是無根的人,便如這塵世飄萍。先前得遇司大人,有了依傍;此時又有幸得見天顏,當真死而無憾。”


    皇帝見過太多人對著他時誠惶誠恐的模樣,那些人手腳無措、話也說不利索,便會引得他也跟著連帶著緊張。一緊張,便結巴了。而身為帝王結巴,是絕對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事,他便拚盡力量去壓製――可是越壓製越緊張,便結巴越厲害。到後來,他索性懶得見外臣,後來便連早朝都不上了。


    於是這個新來的小內侍,竟然不慌不忙,淺笑相應,倒讓皇帝心下為之一寬。


    他便指著那畫兒問:“這些人死了,怎地還掛著笑?你這豈不是畫錯了!”


    蘭芽不慌不忙:“聖上龍睛虎目,隻是奴婢又豈敢畫錯?既然呈到禦前,奴婢那可是欺君大罪。”


    賈魯也有點傻,被蘭芽的進退氣度嚇著。饒是他,也沒敢跟皇上這麽從容自在地對話。


    正想著,蘭芽的目光便向他掠來,脆生生道:“迴聖上,賈府尹可為奴婢作證!”


    賈魯暗暗朝蘭芽呲牙,趕緊上奏:“迴聖上,這位蘭公公所言不虛。畫中情形,與現實之中情狀,幾無二致!”


    皇帝鎖了眉頭:“那便奇了。”


    蘭芽斂了笑意:“也不奇。”


    皇帝一怔:“何出此言?”


    蘭芽繞迴書案外去,撩衣跪倒:“迴聖上,那些韃靼人死時麵帶微笑,隻因為他們乃是心甘情願赴死。其中更有幾個年長者,根本不是被人殺死,而是揮刀自盡!”


    “什麽?”


    皇帝、賈魯和張敏等都驚訝一聲。


    “他們含笑自盡,所為何來?”


    蘭芽隻悄然偏首去望司夜染。


    他湖色錦袍跪在朱牆金磚之間,素雅清淡,恍若一抹水色、一片月光。


    方才她說完那句話之後,皇帝和賈魯等人都驚訝失色,偏隻他紋絲未動。她便知道,他怕是又早就猜到了……


    鼻子不由得有些塞,她深吸了口氣:“他們自盡,就是為了要讓此案再也查不下去。此案一旦查不下去,那麽嫌疑最大的司大人便百口莫辯,無法為自己洗脫嫌疑。”


    “更有甚者,那些懷疑司大人的人,更會將韃靼人的死都歸結在司大人身上,一口咬定這就是司大人的殺人滅口。”


    忽地忍不住,眼中盈盈酸楚起來。她偏首隻望著他:“是有人故意以韃靼人的死,來嫁禍給司大人。”


    “而那個兇手,對韃靼人有絕大影響力,甚至會讓他們為了他心甘情願去死……那個人精心構謀此案,就是為了借朝廷的手,除了司大人!”


    而那個真正的兇手,早已清晰浮現在蘭芽心湖。


    那是她,最不希望的人……


    --


    【明天見~馮穀之死雖然算不得嚴格意義上的案子,不過後頭許多情節的緣起都是從這兒來的。大家也要看仔細嘍~】


    謝謝如下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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