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魯卻隻做不懂,晃了晃頭道:“如何協同?”


    蘭芽一笑,“大人,後堂敘話。”


    兩人到了後堂,屏退了左右,蘭芽安然坐下,一擺衣袂:“大哥,明人不說暗話。嗜血蟲一案牽涉極大,稍不小心便會牽動朝廷與草原的戰事。但是嗜血蟲本身又太小,倘若處理不夠周密,反倒會讓朝廷上下認定辦案人傳播謠言……”


    蘭芽眯起眼睛:“傳播謠言,惑以巫蠱,這禍事該有多大,大哥總該明白。”


    別說臣子,就算漢時的衛太子,那是皇帝最愛的親兒子,也因為巫蠱謠言而被殺死!


    蘭芽歎口氣:“這件事,小弟倘若隨便答應下來,那就等於是給我們大人又招惹了一樁潑天的禍事迴去。瘙”


    其實就連馮穀,也是她給引迴去的禍事。她就是要不放棄任何機會,栽贓給他,甭管是挑動他與仇夜雨的仇怨,還是讓皇帝就此懷疑他……反正隻要是可能扳倒他的機會,她統統不會放過!


    可是卻又說不清怎地,近來反倒越生悔意。到了此時,她竟然明確想要拒絕這個機會。


    賈魯無聲凝視著她。


    這小小的內監,機靈果斷,膽大心細,讓賈魯都幾番暗暗羨慕司夜染的用人之策——司夜染自己不過十六歲,他手下的也俱都是年紀輕輕的,卻個個精明透頂。


    賈魯甚至想過,如果他的順天府,甚至整個刑部,或者偌大朝堂,若能多一些這樣年輕有為的能員,該有多好。


    賈魯便緩緩說:“蘭公公,你的意思本官明白。本官又豈會隻將責任推給司公公,而不盡半分力呢?蘭公公所說的協同共事,便也是指向於此吧。”


    蘭芽收迴思緒,仰頭一笑:“沒錯!那小弟便也實話實說:馮穀的死,仇夜雨將我們大人告到皇上麵前,非要冤賴是我們大人殺了馮穀。那麽就請賈大人替我們大人洗脫嫌疑吧。”


    賈魯悠然一笑:“司公公辦好嗜血蟲疑案,本官自然要為司公公洗脫馮穀之嫌。”


    蘭芽這才展顏,揚手與賈魯擊掌:“一言為定!”


    賈魯挑起半邊眉毛:“協同共事。”


    .


    紫府、順天府、靈濟宮,本是相生相克的三者,蘭芽此時已然將順天府拉向了靈濟宮一邊,於理,她自然應當高興。


    可是她迴了聽蘭軒,卻鑽入被窩,一動不動。


    雙寶和三陽在外頭窺望著,縱然憂心,卻也不敢進去問。


    蘭芽悶在被窩裏,終是默默流下淚來。


    於公,她是開心的。說不定她能因此案,平息了京師的一場禍事,於無聲裏救下許多人命……可是於私,她卻不能不將疑心轉到慕容身上。


    慕容不是普通草原人,他天生貴胄,且心思縝密,甚至不在司夜染之下……可是他這樣的人,卻淪為階下囚,更甚至被投入了教坊司遭受無可忍耐之折辱……他定然已恨死大明,恨死了這京師上下所有的人!


    於是就如賈魯都要喬裝去教坊司探查,她此時如何還能不將嗜血蟲一事想到慕容身上!


    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就是該死之人,縱然千刀萬剮亦不足惜。


    可是,於她自己,她又如何舍得!


    現在,她該怎麽辦?既然接了這個案子,便不可能將慕容的嫌疑壓下。更何況,以司夜染的聰明,如何能猜不到?


    甚至,此時想來,慕容突然從教坊司消失,怕就是司夜染已經窺破了此中情由——甚至說不定,司夜染已經秘密殺害了慕容……


    若真如此,她又究竟該不該將這樁仇恨也記下,將來殺了司夜染的時候再告慰慕容在天之靈?


    司夜染與慕容之間,究竟誰對誰錯?


    .


    昏昏沉沉地哭,昏昏沉沉地睡,直到掌燈時分,雙寶躡手躡腳進來點燈,蘭芽才掀開被子,唿啦一聲坐起來。


    倒把雙寶給嚇得呆在當場,好懸沒叫出來。


    蘭芽拍拍自己麵頰,在宮燈新影裏朝雙寶尷尬地一笑:“你看我,還好看麽?”


    雙寶毫不猶豫地點頭:“好看,好看!”


    實則哪裏好看?碰頭亂發,兩眼如凸,滿麵蒼白……怪嚇人的。


    隻不過雙寶不敢說實話。


    蘭芽便點頭:“成。你出去吧,我要更衣去見大人。”


    .


    觀魚台,司夜染剛要用晚飯。


    蘭芽這麽冷不丁告進,將他和初禮都給嚇了一跳。


    初禮無聲用目光詢問了司夜染一下,司夜染蹙眉,示意什麽都別問。


    蘭芽行完了禮,司夜染讓她起來迴話,她站在原地不知怎地竟有些紅了臉,手指悄然搓住衣角,不自知地揉。


    司夜染便歎了口氣,屏退初禮等人,扔下筷子:“你有事便直說吧。”


    蘭芽悄然抬眸:“小的惹大人不快,所以小的擔心大人不會答允,那小的還是不說了吧。”


    司夜染皺眉,冷冷一聲:“說!”


    蘭芽震動了下,趕緊說:“大人可否隨小的出宮一趟?獨自,易裝……”


    司夜染抬眼望她:“作甚?”


    蘭芽搖頭:“……總之,等大人去了就知道。”


    司夜染冷笑:“蘭公子,又敢欺瞞本官,外加支使本官了?你當你是誰!”


    蘭芽麵上一紅一白,手指跟衣角都快繞成死結。她咬住唇,倔強地望向他:“大人若肯再信小的一迴,就跟小的走一趟。小的總歸不會坑害大人!若大人真的已經不肯再信小的了,那,那……”


    若司夜染真的不肯信她了,那這偌大的靈濟宮,她又該如何自處?


    司夜染無聲瞟著她。半晌輕哼一聲:“候著!”


    他說罷便起身,徑自推開珠簾,迴內室去。


    蘭芽驚喜抬眸,盯著他背影,淚意悄然退去。


    她便躡手躡腳跟上來,隔著碧紗櫥向內問:“大人更衣,可需要小的伺候?”


    既然說好了是悄悄兒單獨跟她出去,那就不方便讓初禮幫大人更衣。可是大人就是大人啊,尋常都是衣來伸手,總歸要人伺候。她便責無旁貸。


    她已經很主動了是不是?他要真是個爺們兒,就別再跟她賭氣了,不成麽?


    孰料司夜染卻依舊冷冷答:“不必。蘭公子,本官哪裏敢勞動你!”


    蘭芽忍不住撅嘴:還在生氣,小心眼兒!


    蘭芽隻好囑咐:“大人,別穿奇裝異服!”


    .


    兩人從觀魚台角門出去,避過眾人。


    出了靈濟宮去,蘭芽悄悄兒抬眼望他。他不知是不是聽進了她的話去,今晚上沒再穿那件詭異之極的黑披風,而是簡單的湖色錦緞長衫,隻是衣料依舊貴重,刺繡通肩雲紋,滿目繁華。


    發也不簪冠,隻用了黑紗網巾。獨獨左右耳上兩顆滿金的豆,顯出貴重。


    嗯,雖然依舊太過顯眼,不過總歸不是黑披風銀手套的詭異造型。這樣夜行於街市之中,出眾卻不刺眼了。


    查知她目光,他扭頭來望:“看什麽?”


    蘭芽吐舌:“是在暗暗欽羨大人豐神俊秀、儀表非凡。”


    “嗯哼~”司夜染偏過頭去,隻冷哼,看也沒看向她。


    蘭芽心下暗自嘀咕:大人實則還是不該這麽穿……在人群中,還是太過惹眼。縱然萬千人中,還是一眼就隻能看見他……


    不如雙寶所說的,大人當年微服出宮私訪的時候,穿最普通的皂衫尖帽,騎一匹最普通的小灰驢……惟其普通,才會避過所有人眼,方便出入探查。


    今晚又何必還這麽看似隨意,卻依舊隆重妝飾?簡直跟掩耳盜鈴似的。


    司夜染如蟻在背,終是耐不住,隻得迴首:“究竟哪裏惹得你不滿?”


    蘭芽趕緊否認:“小的不敢!小的隻是覺得,呃……”


    司夜染目光一涼:“說!”


    蘭芽垂下頭去,低低說:“小的也是為了大人安全著想……讓大人喬裝出來,就是想讓大人不惹人注目,以免被認出來;可是大人今晚卻還是,還是……”


    “還是怎樣?”


    蘭芽隻好一口氣說完:“大人還是太過出眾!”


    月光終於轉過樹梢,如水般潑灑下來,將樹梢影都婆娑印在他們腳底下。


    “嘁……”


    他竟然沒惱,隻是這樣輕哼了聲。分不出喜怒,蘭芽心下兀自惴惴。


    不過可惜了他那張大白臉……這般錦衣華貴的公子,又配上那般的相貌,原本是天人之姿;若那張大白臉不再敷那樣厚如麵具的鉛粉,如此明月夜,相行相傍,行走燈火人間,該有多美。


    .


    蘭芽鬼鬼祟祟帶了司夜染到“求闕閣”去。


    求闕閣乃是京師一大酒樓,老板也是雅士,此名乃為抒發他“求缺守拙”的胸襟,於是更加客如雲來,生意興隆。


    店門口有雜耍的戲班,旁邊擺著販售道具的攤子。蘭芽想了想,還是掏銅錢給買了個麵具。然後期期艾艾送到司夜染麵前。


    麵具雕的是半個花臉,縱然是花臉卻還是白臉為底,下麵加了幾綹黑髯。


    司夜染不由得迴眸再去望那個攤子。實則上頭還有紅臉的,像是包公、嶽飛之類的忠臣,可是眼前這不怕死的竟然還堅持給他買了個代表奸臣的白臉!


    他忍不住輕哼:“你這是何意?”


    蘭芽垂首答:“大人這傅粉的麵色,倒像是名刺一般。小的怕大人進了酒樓,多有不便。小的鬥膽請大人將這半邊麵具戴上。”


    司夜染便一聲冷笑:“你怕我這白臉被人認出來,你卻又買給我一張白臉的麵具!”


    蘭芽一閉眼,情知他又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來。實則方才買的時候,她也曾猶豫過,究竟該買紅臉的還是白臉的。不過,總歸覺著不該買關公嶽飛給他戴,否則那二位護國忠臣還不得從墳墓裏跳出來罵她?她於是還是買了張白臉。


    她隻得小聲賠禮:“大人恕罪……小的沒有故意,隻是隨便挑一個罷了。”


    司夜染盯著她,不肯說話。


    都已站在酒樓門口了,難道還不進去麽?蘭芽隻好服軟,低聲懇求:“大人,求您了。”


    “哼!”


    司夜染一聲冷哼,伸手抓過麵具,抬步便上台階而去,再不看她。


    蘭芽在後麵小心吐了吐舌。著實萬幸。


    .


    上樓去,人聲漸悄。


    小二目光機警,覷著前後,引著司夜染向前走。


    周遭安靜,蘭芽確定是整層樓都被包了下來,別無他人。


    雅間門開,蘭芽請司夜染先進去,她自己則留在門口,在小心地前後左右打量一番,這才也推門進去。


    裏頭,賈魯一樣一身懶散公子裝,緩緩從座上站起。先不看司夜染,轉而隻望她:“蘭公公,久候客至。”


    蘭芽尷尬咳嗽了聲:“賈大人久等了。這位便是我們家大人。”


    蘭芽心下暗罵:賈魯這一定是故意的!就算心知肚明今晚是來見誰,可是礙著刑部與內監之間的仇怨,所以他故意忽視司夜染,故意裝作不認得他!


    蘭芽再轉向司夜染:“大人,這位便是順天府尹賈魯賈大人。”


    賈魯還站著,司夜染卻徑自坐下,挑眉瞟向賈魯:“原來是萬公子。”


    賈魯被口水嗆住,原地站著咳嗽起來。


    蘭芽也聽懂了,忍不住咬著嘴唇樂。


    賈魯情願姓“假”,也不願用萬姓,他定然是最恨人家提他真實出身。司夜染這麽直接點破,已然是扳迴了一局,殺得賈魯狼狽不堪。


    賈魯怨念地盯了蘭芽一眼。蘭芽忍不住衝賈魯眨了眨眼。


    誰讓開始就是他挑事兒的?原本好端端地見了麵,坐下來穩穩當當談正經事不成麽?


    司夜染冷不丁出聲:“蘭公子,敢問你今晚鬼鬼祟祟帶我出來,究竟是想要做什麽?”


    蘭芽嚇得趕緊迴神:“今晚小的做媒……”


    司夜染啪地一拍桌子:“你說什麽!”


    蘭芽一下咬了舌頭,連忙跪倒:“大人寬宥!小的說走了嘴!——小的是想說,今晚小的做東,請大人和賈府尹到此一聚,隻為,隻為商談案情!”


    賈魯這迴終於平靜下來,坐下來捏著酒盅,一副幸災樂禍。


    司夜染隻當沒看見,偏首冷笑:“你做東?蘭公子,你可知這求闕閣上的酒席,多少銀子一席?你更可曾知道,這頂樓的雅間,要多少銀子的費用?更別說,你豪氣地將整層頂樓都包了下來!”


    蘭芽嚇了一跳,趕緊垂首去盤算自己最後那點壓箱底的銀子。


    就是當初打秋風得來的那二百兩銀子。之前在教坊司花過二十兩,中間還給過雙寶五十兩,再後來還七七八八地花銷過一些。不過算下來怎麽也還有一百兩的樣子,她以為這已是筆巨款,吃一席酒菜什麽的頂多也就是十兩八兩,當不至於捉襟見肘。


    可是聽司夜染這麽一說,她果真有些不托底了。


    賈魯看著有趣,便說:“一席酒席二百兩。雅間費五十兩。包下整個頂層麽……估摸著一封五百兩銀子,當是夠了。”


    蘭芽如雷轟頂,趕緊盤算一番:“難,難道說需要七、八百兩?!”


    賈魯善良一笑:“正是。跟本官一年的俸銀大體相當!”


    蘭芽真想當場昏倒在地……八百兩銀子啊,她到哪裏才能湊得出!


    司夜染挑唇冷笑:“既然請不起這席酒,又何必到此?蘭公子,我們走吧!”說罷已是起身。


    蘭芽一把抱住司夜染的腿:“大人別走!先忍耐一時,大人與賈府尹先談,小的,小的自去想辦法……”


    .


    蘭芽獨自出了雅間,真是想哭了。


    早已猜到司夜染與賈魯這兩人,絕對是不願直接對麵的。可是為了這次的案情,她必須得連哄帶騙將兩人湊到一起,讓他們二人談清楚了,才能破案。


    隻得再探手到自己身上,看可還有什麽值錢的物件兒沒,結賬的時候也好抵押。


    指尖遂碰到那副靉靆。


    -


    【大家不理解司夜染的反複無常麽?大家表忘了呀,以他處境,一旦動情,該是件多可怕的事情……明天見】


    謝謝冷雙城的閃鑽+鮮花,默默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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