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天際忽然掠過一聲尖利唿哨,清亮高亢。(.)


    仿佛樂器,卻辨不出種類;亦不似鳥啼。


    所有人都被這奇怪聲響驚動,順著來勢仰頭望天。可是今夜月暗星隱,隨著夜風又飄過大片黑雲,將所剩的光芒全都掩去——卻冷不防聽見大片撲簌簌飛速襲來的詭異之聲!


    還沒等眾人迴過神來,那片撲簌簌之聲已經近到了身邊!


    藏花和手下憑借經驗判斷,當是飛鳥蝙蝠之類,便急忙舉起披風遮住頭臉,單手揮刀相擊儼。


    可是馮穀卻慘了,他一來是醉,反應便慢;而來雙手都卡著蘭芽的脖頸,分不出來自保。


    那些黑色的羽翅便尖利嘶叫著撲上來,密密麻麻圍住馮穀頭臉,不管不顧地咬齧下去稔!


    馮穀驚聲尖叫,卻根本看不清那都是些什麽東西,更來不及自救。


    不過須臾,馮穀便手一鬆,整個人萎頓倒地。


    蘭芽也是驚駭,瞪大眼睛麵對那些密密麻麻懸在眼前的黑色飛羽。


    看不清它們是什麽,卻能看見它們於黑色羽毛之間賊亮的小眼睛,以及光芒一閃即逝的尖利牙齒!


    難道今晚剛僥幸逃過馮穀的魔掌,便逃不脫這些帶毛的小畜生了麽?


    事已至此,她反倒不怕了,彎腰猛地扯下馮穀身上一片衣裳揮舞著,另隻手便撿起刀來,準備與那些小畜生拚了!


    卻忽地,天空再次飄來那種奇異的尖刺之聲。黑毛的小畜生們仿佛有些不甘心,卻又不敢不聽,便再盤旋了一時,唿啦啦全都調頭飛去。


    來如疾風,去似閃電,聚集於天際仿佛隻是一片遮住星月的烏雲。


    隨著夜風倏來,雲開月明,那些小畜生也都飛得無影無蹤。


    方才一切,詭異得都不像真的。


    蘭芽依舊持刀亂揮,良久才知道,沒事了,這迴是真的沒事了。


    抬眼隻望那淒冷月色下血紅衣衫的藏花——她發誓,今晚既沒能殺了馮穀,來日她卻必定要親手殺了那個妖精!


    .


    藏花看都沒看蘭芽,隻走過來查看馮穀情形。


    馮穀早已死了,雙眼大瞪,極為驚恐。麵上頸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咬孔。


    藏花輕哼了聲:“倒免得我動手了。”說罷這才目光一掠蘭芽:“今晚的事既已了結,那就迴去吧。”


    蘭芽抬頭望向黑白兩色的夜空,隻想知道方才那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有人救她。


    若真救她,那人又會是誰?還有,為何救她?


    .


    藏花自顧帶人迴走,蘭芽走上幾步,卻又忽地停下。


    迴眸去望馮穀。


    藏花察覺到,便冷然瞥來:“這是最好的死法,仇夜雨必定什麽都查不出來。還看什麽,走吧!”


    蘭芽還是堅定走迴去,墊著馮穀自己的衣裳,抓起他的左手腕。


    死人的手已然冰涼,又沉重。蘭芽忍著恐懼和惡心,扳著他的指頭,蘸了他的血,在地上寫下一個字。


    藏花眯眼走過來,低聲嗬斥:“你到底在磨蹭什麽!”


    待得看清地麵上的字,方特特偏首盯了蘭芽一眼。


    是個“雨”,卻還沒寫完,隻寫了外頭的輪廓,沒來得及點上裏麵的四個點。


    蘭芽起身,小心將自己的腳印以布服掃去:“既然死了,便別白死,總要派上些用場。”


    此時此刻,饒是冷血如藏花,也不由得膽寒。


    他便皺眉:“那今晚的事,若大人問起……”


    蘭芽抬眸:“二爺剛既然說到虎子根底,便不如都告訴了我吧。”


    “你要挾我?”藏花眸色一冷。


    蘭芽目光閃都沒閃:“二爺說吧。”


    藏花隻能咬牙,“前任遼東總兵袁國忠之子,袁星野!”


    怪不得,怪不得……


    蘭芽閃著淚光,欣慰地笑了。


    星野……


    虎子真是有個好名字,比他的小名真是好聽了太多。不過她還是喜歡叫他虎子,虎子是她心底,最溫暖的名字。


    .


    蘭芽一路強撐平靜,可是迴到聽蘭軒,還是按著盆子吐了出來。


    馮穀雖然不是她親手殺死,卻是死在她眼前。更何況他死狀甚怖。


    吐完了,她自己躡手躡腳地收拾。夜已深了,她不想驚動雙寶和三陽。


    院子裏小小青石井口,映著一顆白白的月亮。她小心汲水盥洗,卻冷不防在那搖曳不止的水麵裏,看見一張臉的倒影!


    那樣白的臉,森如夜魔。


    頎長身影立在飛翹的屋脊之上,背倚夜空,白月與他的白臉左右生輝!


    她手裏的桶子便嚇掉了,跌迴井裏,將水麵擊碎,嘩啦一聲,人麵與月影就都看不見了。


    蘭芽可真羨慕那水麵,水麵可以當做不見,可是她總得麵對。


    她便抿抿鬢角,轉身施禮:“大人。”


    今晚他隻裹了一件闊大道袍,純黑。發上一枚翡翠簪,綠得妖異。


    見她施禮,隻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卻什麽都沒說,隻是將那闊大的袍子一兜,轉身抬步便走了。


    蘭芽倒怔了,猜不透他的意思。


    .


    司夜染出了聽蘭軒,獨自一人裹著純黑的披風,行走在如墨一般的夜色裏。


    息風悄然跟上來。


    “大人,是屬下辦事不利。求大人責罰!”


    息風帶人迴來,剛進宮門就被司夜染叫去。司夜染隻笑笑問,“事情辦完了?”


    息風不敢隱瞞,便將中途遇見了藏花,藏花主動將殺人的差事攬過去的事情說了。


    司夜染便沒說話,隻一甩袖子,示意息風退下。


    息風出了觀魚台就知道糟了。


    .


    司夜染清冷一笑,聽不出喜怒:“罰你什麽?你本無錯。”


    息風越加惶恐:“屬下有錯!大人是將差事交給屬下,屬下卻沒有親自完成。求大人責罰,求大人成全!”


    長街暗夜,暗影裏隻有他們兩人。息風便撲通一聲跪倒下來。


    司夜染卻腳步未停,隻說:“起來吧,時候不早了。(.無彈窗廣告)我去看看藏花,不必跟來。”


    .


    司夜染走了大半晌,蘭芽還有點沒迴過神來,坐在燈下更無睡意。


    雙寶突然有點冒冒失失地奔進來。


    瞧他樣子倒不像是從睡夢裏起身的,反倒更像是從外頭才迴來的。


    蘭芽這才明白方才雙寶是不在,否則司夜染來,他怎麽能一點動靜都沒有?


    蘭芽便笑罵:“趁著我方才不在,你跑哪兒野去了?”


    雙寶便撲撲通通跑過來,也忘了禮節,伸手就將一個物件兒塞蘭芽手心裏。


    雙寶這孩子一向穩妥,雖然剛十歲,卻從來不毛毛愣愣的。可是今晚奇了,這孩子究竟怎麽了?


    蘭芽揣著狐疑,垂首看掌心。


    便歡喜地叫出來:“我有腰牌了?”


    掌心托著的是約有三寸長,二寸寬的一塊玉牌。玉質瑩潤淡雅,上頭以疏淡刀工雕刻出蘭花圖樣。


    上下有靈濟宮、蘭等字樣。


    有了腰牌,就意味著在這靈濟宮裏有了正式的身份。甚至意味著將可以走出靈濟宮去……也意味著,司夜染是正式接納她了!


    蘭芽喜不自勝,笑道:“你個小雞賊,原來這麽晚才迴來,是給我守著這個物件兒去啦!算你有心,當賞!”


    玉牌雖形製簡單,看似雕刻的紋樣也不過那麽兩片蘭葉,但是蘭芽卻看得出那刀工的精湛。細細寡寡的蘭葉,每一根都傾注了感情,每一根都是有筋骨的。這樣的雕工,也虧得雙寶盯著,才能這麽快雕成。


    蘭芽又隨手劃拉劃拉自己的東西——玉鎖片兒已是給了雙壽,她再沒什麽體己的物件兒了。幸好上迴打秋風的二百兩銀子還剩下一百多兩,她便抓了個元寶塞雙寶手裏去。


    雙寶卻像捧著個燙手的山芋,一個勁兒地說:“公子這不行!上迴挨打,大人不過送了二十兩到我家去;公子一給就是五十兩,這,這……”


    蘭芽一挑眉:“上迴挨——我的打,他送錢去了?咳,不過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誰說我就不準送得比他多?再說我上迴偷了你腰牌,害你又受連累挨了打,這一錠就算兩迴一起算了!”


    雙寶這才樂了:“這迴公子自己有了腰牌,就再不用偷奴婢的腰牌了。”


    蘭芽掂量著手裏的重量,忍不住問:“你說,我這腰牌好使麽?我真能這麽憑著它大搖大擺走出去,你家大人的爪牙真的就不會攔著我?”


    雙寶盯了她一眼,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忍不住伸手向蘭芽:“公子,將奴婢腰牌先還給奴婢。”


    蘭芽一吐舌頭。雙寶的腰牌她“借”來之後便再沒還過,一直在她腰上掛著呢。便解下來還給他。


    雙寶將兩塊腰牌並排放在掌心,托著給蘭芽看:“公子請上眼。這倆腰牌一樣兒麽?公子明白了吧?”


    是不一樣。雙寶的是木牌,她的是玉牌。


    可是不同材質又能說明什麽?玉牌更值錢一點?


    可是還沒等蘭芽想明白,雙寶已經將玉牌放迴她手心,然後一扭身就想溜了。蘭芽一把扯住他後脖領子:“你先不忙著走。你先給我說明白——我明白什麽了?”


    雙寶又老氣橫秋歎了口氣:“公子的玉牌自然要高於奴婢的木牌去。靈濟宮中另外還持有玉牌的人是息風將軍、花二爺等幾位……凡是玉牌便進出自由,沒人敢攔的。”


    蘭芽也真是嚇了一跳。


    她便又繞著彎子問:“這玉牌能出宮……那在這宮裏邊兒呢?我也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麽?”


    雙寶想了想:“除了觀魚台和半月溪,便都是哪裏都去得的。”


    雙寶終於得脫,轉身吐了吐舌頭,趕緊撒腿就跑。


    蘭芽自己捧著腰牌,轉頭盯著窗外夜色——真那麽好用麽?她倒要試試!


    .


    蘭芽這邊由最初的後怕嘔吐,到因為一塊腰牌而重又歡喜起來;藏花那邊卻越發沉重、黯然。


    藏花迴到房間,腦海裏反複浮蕩的都是蘭芽在馮穀死亡前後的反應。


    她的恐懼讓他開心;可是她恐懼之後隨即便呈現出的冷靜和急智,卻讓他越發介懷。


    正在此時,房間中忽地一冷。藏花警覺迴首,卻見一襲黑袍的司夜染不知何時已走到了他背後。


    藏花慌忙起身,強撐歡喜,奔上去要替司夜染解開披風,“大人今晚怎來了?哎,怎不讓初禮提前告我一聲兒,我也好提前做些準備。”


    司夜染眸色無波,“你這樣已很好。”


    藏花身上穿著的還是方才出宮的血紅衣裳,上頭難免粘了羽毛,染了血腥……哪裏敢稱好?藏花便撲通跪下:“大人可是心裏不痛快了?”


    司夜染居高臨下:“我怎會不痛快?”


    藏花垂下頭去:“……是因為馮穀之事,小的自作主張。”


    司夜染方揚聲而笑:“你還知道!”


    藏花闔上眼簾:“大人,小的隻是想為大人辦事!馮穀既然該死,畢竟不能讓仇夜雨抓住我們的把柄才行。所以小的比息風更適合來辦這件事!”


    “還敢狡辯?”


    司夜染蹲下,睨著藏花的眼睛,忽地放柔了聲音:“那夜我曾與你說得那樣明白,不要多心,更不要因為對她的嫉妒而影響了你自己的行事……我以為你必定都聽進去了,記在心上。我那樣地對你,可是你卻這般對我!”


    “花,你對我陽奉陰違,嗯?”


    司夜染說完起身,麵上凝霜:“你不是替我辦事,你也不是為了讓馮穀死得沒有把柄——你依舊還是衝著嶽蘭芽去,你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嫁禍給她。”


    藏花渾身顫抖,壓不住喉間哽咽。


    司夜染仿佛有些疲憊:“花,你到我身邊來多少年了?我那年初初見你,還是在寧王府中……一轉眼我們都長大了。”


    藏花伏地泣下:“……大人,小的直到死都忘不了大人的恩典。”


    .


    初次見到司夜染,還是藏花十歲那年。他彼時是寧王府中的小內監,因天生柔婉,時時受其他內監欺辱。他不堪受辱,有次以一反抗五人,被打得半死,卻沒再受辱。(.無彈窗廣告)半月後他剛能下地,便親手用衣帶勒死了那個為首之人。


    他們不叫他活,他便先送他們上路!


    殺了人,他被送到寧王世子麵前受審,以為必死。卻沒想到小寧王竟然大笑拍他肩膀,說:“好,好,真夠心狠手辣。”


    他沒死,被送去衛營,從小被訓練成殺手。少時的天真早已泯滅,嗜血與仇恨扭曲了他的心。


    寧王封國在大寧(內蒙赤峰寧城縣),乃是麵對北元的邊關。那晚是他自己頭一次出任務,奉命去刺殺微服混入大寧城中的韃子。


    以他十歲瘦小,去殺一個膀大腰圓的韃子,他知隻能以靈巧,且要一擊即中,否則死的就是他。


    那晚他縮在勾欄外牆角,等著前方的夥伴給出準確消息。


    邊關夜色,總比京師多了一縷雄渾與蒼涼。他勾著頭,望街上簷角搖曳的那幾盞昏黃破敗的燈。情知自己今晚稍不小心,便也會跟這幾盞飄搖不定的燈一樣,噗一聲就滅了碎了。


    就在此時他發現此時街上不止他一個小孩兒,另外還有一個。而且就在距離他不遠處,正目光黑白分明地盯著他看。


    那小子頭戴尖帽、身穿光板沒毛破羊皮袍,手上還牽了頭小灰驢。


    殺手是個見不得光的營生,他被那小子這樣盯著,便覺得極不自在。便轉身走掉,從勾欄院後麵繞過去,到另外一個方向的牆角繼續埋伏,心想這迴可避過那小子了吧?


    可是沒成想,他竟然拖著他那頭小毛驢,簡單地走了幾步,就邁過那段最近的距離,到了他眼前來了!


    樓上同伴已經發出暗號,他白了那小子一眼,便急忙翻牆進去。整個身子都已翻過去了,腳脖子卻被扯住。


    他騎在牆頭迴頭一看,正是那小子!


    他用力一蹬,呲牙道:“放開。否則我要了你的命!”


    那小子文文靜靜地在蒼涼的燈影裏抬首,近乎悲憫地望著他:“今晚沒命的是你。”


    他咬牙笑道:“你怎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發了狠,拔出腰間匕首,便向他那隻手刺了下去。那小子這才鬆開。


    他順勢便翻進牆內去。


    順著同夥的指示上樓,直奔那韃子的房間去。可悄悄用匕首劃開了門,便怔了。


    原本說好的,由同夥先上去踩點,確定那韃子是摟著姑娘進了房,脫了衣裳遠了兵器之後,他才好上去動手。可是房門一開,那韃子非但刀箭都還在身上,而且房中並非他一個韃子,另外還有兩個草原模樣的漢子!


    暗殺都是取巧,硬碰硬的功夫卻不太擅長。更何況以他十歲身量,去跟三個草原漢子廝打!


    他是後來才知道,是他同夥出賣了他,那晚上就想讓他死——他從前勒死的那個領頭的內監,就是那個同夥的遠親。


    那晚他像隻兔子,被三隻老虎圍攻。他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大不了舉刀自盡。


    卻沒想到關鍵時刻,房內的幾盞燈竟齊刷刷一同熄滅。


    三個漢字在光線變換的一瞬間不適應,他卻感受到一個人無聲進來站在他身畔。低聲對他說:“左邊那個交給你,必須一招致命。右邊兩個我包了。”


    他都沒能看清是怎麽迴事,隻在蠟燭嫋嫋的白煙裏,看見那身影矯捷如猴,踏著桌子直接撲向那兩人脖子,從其中一個的脖子轉到另一人的脖子,便聽得兩聲悶哼。他自己也不敢怠慢,以幾乎相同的動作竄上左邊那漢子的肩膀,將手裏的弓弦狠狠纏上那人的脖頸……


    那晚也是他第一次殺人,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去,到後來幾乎用弓弦生生將那人的脖子整個切斷!


    是那小子冷冷按住他手腕,說:“夠了,已死透了。趕緊脫身!”


    他便於那夜認識了大人。可是大人那時也不過是十一歲的孩子。大人甚至都沒告訴他身份,隻說是路見不平,碰巧看見他那同夥圖謀不軌的模樣。


    他是後來才知道,大人那時還隻是皇上身邊品級很低的小內監,到大寧來是為了替皇上探聽寧王在本地是否安分。


    皇上和大人的懷疑都沒錯,寧王本不安分。


    後來的兩年內,他成為寧王最為倚重的殺手,替寧王除掉了不少敵人。比如那些敢於在皇上麵前打寧王小報告的地方官員……


    後來在大人集證之下,皇上撤掉寧王領防駐地的兵權,將寧王藩國內遷至南昌……朝廷追究寧王,又礙著寧王本為皇室血脈,於是便隻歸責為手下的教唆。寧王府一幹手下全都因此落罪。


    他也難逃,一並被定了死罪,綁赴法場。


    那天,他實則已在法場,劊子手朝天向大片刀噴了一碗酒濺了他一身。他知道死亡已到眼前。卻猛然聽得“刀下留人”,仰頭看去,眾人一分,那個尖帽白靴的少年依舊騎著他毫不起眼的小毛驢,嘚嘚而來。


    大人親自將他扶起,彼時十三歲的少年便昂然指斥監斬官,輕柔卻森冷地說:“他的命,咱家自當親向萬歲保奏,還輪不到你來決定!”


    大人親自將他扶上毛驢,昂然環望一眾不忿的官員,淡然說:“人,咱家是非要帶走不可。眾位大人若不樂意,那就將咱家一並斬了吧!”


    小小年紀,竟震懾全場,全場不下千人,無人再敢阻攔。


    從此他就留在大人身邊,陪著大人從小小內監一路走到禦馬監掌印太監高位,再到如今……他的命、他的榮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大人給的,他便也自然將自己的一切也都毫無保留地獻給大人。


    他以為,這會是一輩子。


    .


    藏花的泣聲在這夜色裏格外哀婉動人,縱是石頭怕也化了。


    可惜司夜染卻隻淡淡掠了掠眉:“你既記得從前事就好。你我初遇,便是因寧王事起。朝廷將寧王內遷至南昌,老寧王幸得壽終正寢。不過到了今代寧王,卻又不安生了。”


    “花,你最了解寧王府。你便走一趟吧,去南昌,好好兒地替本官,替朝廷,看穩了寧王府。但凡又半點動靜,都要飛報來知。”


    南昌!藏花心底咯噔一聲。


    南昌與京師遠隔千山萬水,大人又分明沒有說清楚究竟是要他去多久……他這若是一走,就要與大人遠隔關山,更不知相逢何期了麽?


    “大人!”藏花匍匐在地,聲淚俱下:“小的寧願大人殺了小的,也不願這般離開大人!”


    “你說什麽呢。”司夜染偏頭而睨:“這是朝廷的差事,幾時輪到你我說個不字?再說,你覺得這靈濟宮上下,我還能找出另外一個人比你更適合去寧王府的人麽?”


    司夜染說完便轉身,一甩披風抬步就走。


    “準備一下吧。兩日後,我親自替你餞行。”


    .


    這樣濃黑的夜色,伴隨純黑的披風,裹住司夜染滿身。


    他獨自一人沿著長長的宮牆夾道,踽踽無聲地走。


    藏花的哭聲還在他耳邊縈迴,這些年來藏花替他殺過的人,一個又一個血淋淋地浮現在眼前。


    對於那些敢擋他的道、想要加害他的人,藏花從來毫不留情。藏花一雙手上染滿的鮮血,都是為了他。


    可是他不能停下自己的腳步,更不能改變已經選定的方向。


    大約走到了“水鏡台”左近,正在這時,暗夜裏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欺入他視野。


    他一怔,沉聲喝:“誰?”


    .


    那抹窈窕身影一窒,全身縮緊片刻,才聳起肩胛向他轉過身來。


    幸那門內透出微弱燈光來,影綽綽籠住那人麵頰。


    正是蘭芽。


    她今晚總歸睡不著,一閉眼就都是馮穀的死狀,她索性起身掂著腰牌出門,想要先試試這腰牌究竟管不管用。


    入夜掌燈後,靈濟宮內各個院子都要下鑰落鎖,不準再隨便走動了。她仗著腰牌繞了一圈兒,路上遇見巡夜的侍衛,看了她的腰牌後竟都恭恭敬敬讓她走了。


    她實在高興。


    心下一高興,便想找人喝酒。也好聊聊虎子的事。


    自是不能去找虎子本人。他自己既然還沒想說,那她就得繼續裝作還不知道。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去找陳桐倚。


    秦直碧太聰明,她怕她一旦喝酒說起來,沒三言兩語就被秦直碧給猜著了;相比較,還是一向樂天的陳桐倚保準些。


    可是她剛踏上“水鏡台”的門階,就被夜色裏那森涼入骨的聲音叫住了。


    她登時隻覺頭皮發麻,真有些後悔自己今晚的得意忘形,如果不來水鏡台就不會又撞上這個閻王……可是事已至此,她隻能麻木轉身,恭謹施禮:“大人,是小的。”


    .


    蘭芽被叫住前後的反應,全都落進司夜染眼底。


    他微微仰頭,眯眼打量著她。


    她之前像個猴兒,喜滋滋地蹦上門階去,現在倒像是根兒被霜打了的茄子。


    司夜染一聲輕嗤:“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跑水鏡台來幹什麽?”


    他狀似無意地轉了轉指上一枚玉環,“你要去,也該去找秦直碧或者虎子,你倒跑這水鏡台來做什麽!”


    蘭芽見隱瞞不過,便垂首答:“小的是想找陳桐倚喝杯酒。”


    “大半夜的,你,喝酒?”


    蘭芽知道他是說什麽呢,便壓低聲音說:“……他們,又不知我是女兒身。”


    蘭芽心說:隻有你自己知道罷了!


    司夜染良久無聲,半晌卻寒涼地“嗤”了一聲:“為什麽今晚想喝酒?”


    蘭芽忖了忖,不知藏花那邊將馮穀的事跟他說了沒,她倒不好先說,便說:“……是因為得了腰牌,心裏歡喜。”


    司夜染挑眉:“哦?竟然那般喜歡那塊腰牌?”


    蘭芽悄然抬頭,在幽幽燈影裏,由衷地向他展顏一笑:“是,非常喜歡!謝過大人!”


    “嘁……”司夜染長長地嗤了聲。


    該說的都說完了,蘭芽便再一施禮:“大人,可否允小的進去了?小的保證,這次不會造次,就真的隻是跟陳桐倚他們喝一杯。喝完了,小的就乖乖迴聽蘭軒去。”


    說到這個地步,總差不多了吧?


    蘭芽覷著司夜染的反應,卻見他分明也沒什麽想說的了,卻還是立在原地,沒有離開的意思。


    蘭芽的心便是一沉。看樣子他還是不打算允許她去喝酒了……她忍住歎息,隻好說:“大人的意思,小的知錯了。這大半夜的私出聽蘭軒已是罪過,就更不該還去找人喝酒……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大人寬宥。小的,告退。”


    蘭芽躬身施禮,準備等他允了之後,扭身便走。卻沒想到他隻輕嗤了聲,道:“我又沒說不讓你喝酒~”


    蘭芽抬眸:“大人允了?”便又忍不住笑起來,指著門內:“那小的進去了,謝謝大人!”


    她剛想歡跳過去,司夜染卻又冷冷一聲:“站住。”


    然後,就又什麽都不說了。


    蘭芽徹底懵了,心說這位有病麽?


    敵不動,我亦不動。蘭芽在沉默間用力思忖,漸漸捋出一點頭緒來——不過這點頭緒,卻活生生把她肝兒都嚇顫了。


    看她明明有話想說,卻忍著不肯說的模樣,司夜染輕哼一聲:“說來聽聽。”


    蘭芽蹙眉:“小的,不敢。”


    “我叫你說,你就說!這次,不管你說什麽,本官不罰你了便是。”


    蘭芽情知躲不過,隻能磨磨蹭蹭說:“……大人既允小的喝酒,卻又攔著不準進水鏡台去——難不成是說,大人的意思是,小的可以喝酒,卻不可以是跟水鏡台內的陳桐倚等人?大人是要小的另外找人去?”


    “嗯。”他隻清淡應了。


    蘭芽有些棘手:“好吧,那小的去找虎子或者秦公子。再不行,就把雙寶或者三陽給拎起來。”


    “蠢不可及!”


    他也不知怎地,竟似惱了。一甩袖子,抬步就走!


    他這又是要怎樣!


    蘭芽紮撒著手,瞪著他背影,滿心的狐疑。


    司夜染走得遠了,整個黑袍身影都融入了夜色裏去。就在漸漸看不見了的時候,忽地從濃黑彼端冷冷道:“還不跟上來?”


    .


    蘭芽隻得認命,手腳冰涼地跟上去。他也並不停步等她,依舊保持原來步速。


    這麽黑的夜,前頭又是比鬼還可怕的人……蘭芽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家人的骸骨之上,越走越覺得冷。


    終於前方漏出一片光明來。


    她迴神望去,原來是到了司夜染的臥處,觀魚台。


    他裹著黑袍,正立在門階上的光暈裏,無聲冷寂地打量著她。


    她隻好悄然提一口氣,將記憶都暫時推遠,嚐試著向他勾起唇角:“大人請入內安歇吧。小的送大人到這裏,就告辭了。”


    司夜染忍住一把掐死她的衝動,深吸口氣沉聲道:“進來!”


    說罷他徑自抬步進門,不再看蘭芽。


    .


    蘭芽這才徹底傻了。


    原來前邊他的意思是,允許她喝酒,但是不準跟陳桐倚喝——但是可以跟他喝?


    候在門口的初禮看不下去了,趕緊朝蘭芽一招手:“快進來吧。難道還要大人三催四請?”


    司夜染早走得沒了影兒,蘭芽跟著初禮一壁走一壁低聲嘟噥:“禮公公,大人這是何意?”


    初禮舉袖悄悄打了個嗬欠:“對不住了公子,大人心思隻得公子自己去揣摩,小的可不敢妄言。”


    .


    進了房去,初義等幾個小內監已手腳麻利地將一壺酒兩隻杯,並幾碟下酒小菜擺上了桌。


    初禮安頓蘭芽坐下,便帶著那幾個告退而去。初禮還特地將門兒都給帶上了。門樞旋轉,嘎吱一聲,讓蘭芽就更是坐不穩當。


    房間裏空蕩蕩的,就她一人兒。她不確定司夜染在不在,也不確定司夜染的意思是不是其實是想讓她自己一個人兒喝。


    其實就算真的要她一個人兒喝,其實也無妨。


    她便擎起酒壺,給自己倒上一杯。伸筷子嚐嚐碟子裏的小菜,俱都精致典雅,入口清香疏淡,極是可口。


    司夜染從屏風後麵轉出,瞧見的正是蘭芽這自得其樂的一幕。


    他輕咳了一聲。


    蘭芽嚇了一大跳,一顆蓮子好懸卡了嗓子,她起身一邊施禮,一邊驚天動地地咳嗽。


    司夜染忍不住輕輕白了她一眼,走過來在她對麵坐下。


    他換過了衣裳,褪去了之前那件仿若夜色染就的烏黑大披風,此時換上了一件鴨卵青的儒衫,倒似和藹了些。


    看蘭芽還站著,他微微頷首:“坐下吧。是讓你來喝酒,又不是罰你的站。”


    蘭芽坐下,掩住心慌,問:“敢問大人,此為何意?”


    司夜染瞟了她一眼:“酒裏就算有毒,你方才也都喝過了,現在問已是晚了。”


    蘭芽輕歎:“小的不是懷疑大人在酒裏下了毒。小的隻是不明白,大人為何要與小的一同喝酒?”


    司夜染自己抓過酒壺,姿態曼妙地將自己的酒杯滿上,這才抬眼望她:“你想喝酒,我也正想喝兩杯,如此而已。”


    扯蛋!


    蘭芽悄然握緊手指:“或者大人的意思是,雖然給了小的腰牌,卻仍不希望小的隨意進出水鏡台等處,是不希望小的與他們幾個私下往來?”


    司夜染輕哼:“嶽蘭芽,你未免太高抬你自己!你當我怕你?就算你們幾個小東西私下往來,就憑你們幾個,還能鬧出點什麽動靜來!”


    蘭芽頓感黯然。


    是啊,現在就憑她和虎子、秦直碧幾個,自己保命尚且艱難,不得不在這閻王麵前奴顏婢膝……


    她深深垂首,司夜染卻抓過她麵前酒杯,替她滿上。冷冷下令:“喝酒!”


    蘭芽仰頭都喝了,那酒水像一線火,***辣地滑過咽喉去。


    喝完了辣得舌頭都快掉了,也顧不得儀態,伸手抓過碟子裏的小菜就往嘴裏塞。


    司夜染冷冷看著,輕聳肩胛:“笨蛋。這是關外烈酒,不是你小時候在家裏偷喝過的清淡米酒可比。還敢這麽一口就吞了!”


    蘭芽掏心掏肺地咳,悄然橫了橫他。


    他也不看她,徑自擎著杯,姿態優雅地淺啜。


    聽著她咳得差不多了,才說:“我給你這腰牌,是讓你替我辦事,卻不是讓你給我惹事的!今日還不到你養傷一個月出關的日子,你大半夜的就跑去找陳桐倚喝酒,你果真是想不想活了!”


    蘭芽抿抿嘴:“可是小的分明都恢複好了。否則,也不會莽撞出門。”


    “哦?”他森然望來:“你是說,你想讓陳桐倚他們都知道,你身強體壯,受了宮刑不到一個月就已經滿地飛奔,外兼大口喝酒了?!”


    蘭芽咬住唇:“小的根基,的確是好些的。”


    “咚”!


    司夜染猛地一墩酒杯,杯子裏的酒水潑濺出來,打濕了桌麵。


    <蘭芽嚇得一激靈。


    司夜染卻依舊慵懶地睨著她:“那我來告訴你,宮刑應該多久才好:三個月。”


    三個月?蘭芽心下一跳。


    “別人受宮刑,三個月才能好全;我對外說你一個月養好,已屬奇跡。歸結原因我可以說是給你用了別人用不起的貴重藥材——可是你自己若是一個月都沒到,便出來這樣四處張揚,你倒是想將本官的話置於何地!”


    蘭芽心說:他們是男的,我是女的,所以不一樣……


    卻也隻得忍住,起身雙膝下跪:“小的知錯了。大人責罰吧。”


    “認罰?”


    司夜染挑了挑眉尖銳,伸指一指桌上的那壺酒:“……被你壞了興致,本官不想喝了。那你就獨個兒把這一壺酒都喝了吧。”


    “涓滴,不準剩。”


    .


    喝酒喝,誰怕誰!


    蘭芽索性將整壺酒都抓過來,也不管還會不會辣著,張口便都向嘴裏倒。


    此酒太烈,漸漸匯成一個旋轉的渦流,她隻覺周身旋轉再旋轉,都被那渦流席卷而入……


    當啷一聲,酒壺墜地,蘭芽醉倒在桌上。


    嘴裏還在咕噥:“……我總歸,不會輸給你。喝就喝……好酒,再——來。”


    桌子對麵,司夜染用指尖撐起眉頭,唇角微提。


    .


    “大人,該起身了。”


    蘭芽在睡夢中中顛蕩了一下,心說,怎麽還夢見初禮的聲音了?還什麽大人,跟她何幹!


    “嗯,你先下去吧。”耳畔一線嗓音慵懶妖冶。


    蘭芽一個激靈,猛然睜開眼睛,循聲望去——


    -


    【稍後還有九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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