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鏡夜盯著那張螺旋展開的小紙條,一時之間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悲是喜,是憂是憤。


    纖絲不掛的仕女身子上,是他的臉……


    這必定是她傷心極了,惱怒極了之下,才使出的報複他的法子來。


    若是這張畫兒叫人給瞧了去——那他堂堂建文皇太孫就不用活了。


    他歎了口氣,還是將毛筆揣進了自己懷裏洽。


    日間尋了個由頭出府去,在市集裏見了偽裝成絲綢店掌櫃的紫府檔頭鈐。


    檔頭將他的稟報全都一一記錄,不外乎是這些日子他在嶽府裏的所見所聞,關乎嶽如期都說了什麽話,見了什麽人,罵了什麽娘。


    檔頭記錄完畢,顯然有些意猶不足,便又啟發道:“前些日子皇上難得上了早朝,朝上兩派大人又為了對草原小王子的態度而吵了起來。嶽如期迴府之後,難道就沒議論過對皇上的態度?”


    身在紫府,鳳鏡夜太明白檔頭這樣的引導,就是想羅織嶽如期的罪名。


    他想了想便搖頭:“並無。”


    檔頭還不甘心,便又啟發:“人無完人,他在自己的府裏,總歸會做些出格的事。小夜啊,你一定看出來過,你一定不會辜負廠公和皇上的期望,是不是?”


    鳳鏡夜無奈,隻得緩緩道:“他倒是有一宗出格的事:他過於溺愛他的女兒。”


    對於蘭芽,檔頭也聽說過:“就是那位被皇上親自召進宮女,與秦翰林的公子書畫合璧,被皇上數次親自賜下吃食的小姑娘?”


    鳳鏡夜也十分不希望事情牽扯到蘭芽。而是比起紫府要著意搜羅嶽如期在官場傻瓜的罪名相比,總歸溺愛自己的女兒算不得大錯。他便也點了頭。


    那檔頭便挑了挑眉:“聽聞上迴書畫合璧的事,就連皇上都要為一對小兒女指婚。雖說皇上隻是那麽一說,並未正式下旨,但是仿佛那秦家的父子都當了真。如此說來,正好將秦翰林和嶽如期打成一黨,將來不管誰出事,另外一個必定也跑不了!”


    鳳鏡夜隻覺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此時的他還年幼,還無法走進紫府的核心,所以他哪裏能想到,此時紫府督主公孫寒早已盯住了嶽如期和秦欽文,嫉恨他們二位屢次上疏彈劾廠衛之事,於是伺機尋他們倆的罪名,落力構陷。


    檔頭將筆記寫完,滿意拍拍鳳鏡夜肩膀:“今兒也算記你一功,迴頭見了督主,我自然稟報。你且迴去,再有事情便趕緊來報。”


    鳳鏡夜走在街上,心下五味雜陳。


    既想著檔頭說秦欽文想要為兒子秦直碧與蘭芽和親之事,也想著檔頭那想將嶽如期和秦欽文一並構陷的嘴臉。


    他急忙去見了張子虛。


    張子虛聽了便一笑:“少主何必擔心?嶽如期是狗皇帝的左膀右臂,主管經筵,號為帝師。嶽家三代也曾參與過當年的靖難之役,本就是咱們的仇人,於是嶽如期若除了,對咱們隻有好處。”


    “再說他是主和派之首,若他不在了,主戰派便必定慫恿狗皇帝擁兵北上。到時候咱們與巴圖蒙克合兵一處,正可以將狗皇帝的兵馬一並葬送在茫茫草原上。到時候他們北上的兵馬迴不來,咱們趁勢可從南京起兵北上,直奔京師。”


    “最不濟,也可憑長江天險,奪下半壁江山來。臣等自擁少主於南京重登大寶。”


    鳳鏡夜卻垂下頭來,“不,我不希望嶽如期死。”


    這天下,他就沒見過第二個能那麽寵女兒的爹。若他死了,可以想見她會有多傷心。


    張子虛聞言皺眉:“少主,切忌身在嶽府,便對嶽家人產生感情。少主請以江山為重,請以建文舊部數代幾十年的誓死追隨為念。”


    他抬起淡色眼瞳:“再說一遍,江山雖重,卻並非隻有以嶽如期為棋子這一途。”


    張子虛無奈,隻得點頭:“那臣等再從長計議罷。”


    張子虛出身江南仕宦,最擅風雅之事,鳳鏡夜說完了公事,盤桓了一陣,忽地問:“張先生如何看秘戲圖?”


    張子虛被嚇了一大跳。


    少主年方十歲,怎麽竟然忽然於這事兒上開竅了?


    那豈不是說要無心江山大業了?


    鳳鏡夜也覺尷尬,麵上便越發冰封雪籠:“你別想歪了,我隻是覺著秘戲圖上的人物神情細膩活潑,倒比館閣裏的畫作更有人氣兒。”


    張子虛便長舒了口氣:“少主果然明目如炬。此時秘戲圖已並非隻為閨閣小戲,乃已五色套印木版雕刻,畫麵純以線描,皆氣韻生動,清新脫俗;畫者之中不乏當世大家。”


    他便笑了:“怪不得。”


    怪不得她那麽喜歡,怪不得她眼力如此。


    他繞著桌椅走了一圈兒:“雖說有聖手精品,卻也難免良莠不齊。聖手精品看了無妨,若是濫竽充數的倒髒了眼睛。”


    張子虛覺著今兒少主這話來得有些蹊蹺,卻也分明隱有出處,便揣度著問:“少主的意思是……?”


    鳳鏡夜高揚下頜,淡色的眸子微微眯了眯:“叫人去淘弄些好的來。不拘江南塞北、海內海外。有了好的就都送進京師裏固定的字畫店去。囑咐了不準另賣,都隻等著我帶人去尋。到時候也不能因為我去了就簡單地捧出來,總要隱秘嗬護著,如同當真獻寶一樣。你可懂了?”


    張子虛一挑眉。


    他聽懂了少主的話,卻沒聽懂少主要這麽幹的緣由。


    鳳鏡夜終究還是個少年,見張子虛這般神色,便不由得有些麵紅,咳嗽一聲說:“張大叔,有勞了。”


    本有君臣之分,且少主一向清冷,極少極少用這樣親昵的字眼來稱唿,這一聲“張大叔”,張子虛噗通一聲便跪倒,險些落淚。


    便憑這一聲,便叫他赴湯蹈火,他又有何遲疑。便朝上深深施禮:“少主放心,微臣一定辦到。若微臣自己做的不周的,總還有曾誠代為搜羅。”


    交待完了公事私事,鳳鏡夜迴到嶽府。


    暮色已降,卻見房門前多了個俏生生的小人兒。


    明明穿著男裝,卻嬌豔得宛如盛夏最美的那朵蘭花。


    她眼中含著怨懟,可是她的雙頰卻染滿了紅霞,又歡喜又嗔怒地盯著他一步一步地走近。


    他也莫名地,心下跳成一團。


    鳳目一轉,先找見了她捧在心口的小木人兒。


    他親手雕了,偷偷放在她門廊下那個。


    他便隻覺臉上有些燥熱,急忙皺緊長眉,故意清冷地問:“小姐又來指摘小的什麽過錯?”


    她鼓著一張小臉兒:“毛筆呢?還我!”


    他不疾不徐地繼續放送冷氣:“撅了。”


    她的臉便更紅,眼睛則黑白分明,晶亮得嚇人:“你!你……你難道是瞧見了?”


    那本是小孩子生氣了賭咒一般的把戲,畫完了她自己都笑了,笑了就也不生他的氣了,便開開心心地睡著了。


    不過那畫兒……的確是見不得人的,更見不得他自己。


    他有些咳嗽,別開頭去:“什麽都沒瞧見。隻是撅了,扔了。”


    蘭芽便有些懊惱,上前伸手:“……你賠!”


    他沒說話,目光隻落在她懷裏的小木人兒上。


    她的臉就更紅,又咳嗽了好幾聲:“就算你給我刻這個,也不行。”


    他歎口氣:“撅了的就撅了,不如你再換別的。”


    大不了……他帶她去再尋一副名家手筆的秘戲圖來罷了,反正他都安排好了。


    她既然想看,又是因為那樣動人的由頭,那他就由得她看。總歸,能有機會到她手裏的,都得是被他親自過濾了,才能讓她看見。至於醃臢的、低流的,他叫她連遇見的機會都沒有。


    孰料她卻眼珠兒一轉:“毛筆沒了,可是筆洗還在。你既無法賠我毛筆,那你就陪我一起去看筆洗……這次,是你虧欠我。所以看筆洗的時候兒,你不準再跟我發脾氣。”


    他有上鉤的感覺,卻已經鬆不開了嘴。


    瞪著她,心下百轉千迴,卻無奈隻能點了頭。


    她伎倆得逞,登時再裝不出怒氣,上前軟軟拉住了他的手。


    “我就知道,這世上,鏡夜對我最好啦。”


    他悄然歎口氣。


    他哪裏有?


    她又胡說。


    她又將他根本沒做過的事硬安在他身上,他根本從來就沒想過要對她好啊。


    嶽家是他家的仇人,嶽如期是被擺在他棋盤上的棋子,他來嶽家都隻為徐圖,他怎麽會對她好?


    她卻篤定點頭:“我就是知道。就算你不肯說,我也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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