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密布山巒般層疊的烏雲,大雨下個不停。高大的黑發男子一言不發地走著,在冰冷的街道上緩步邁向灰色的終點。


    男子披著濯銀的重甲,胸甲上紋著赤紅的流雲火焰,火焰圍繞著一枚燃燒的十字。在卡那多斯大陸上,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它的來曆——這是辛格威斯王朝的紋章,火十字紋章。幾百年前,手持無名武器的提蘭佩多•辛格威斯南征北戰,最終建立了第一個橫跨白石山脈的龐大帝國——古蘭貝爾。從那時開始,無名的聖十字劍就成為了王朝勝利的象征,如誓言般守護著這個國家。


    作為帝國末代統治者,莫巴帝•辛格威斯並沒有做錯什麽——他以完全的理性規劃古蘭貝爾,以毫無漏洞的法律約束人民。在戰場上,則以無敵的形象衝在最前線,直到戰鬥結束為止,莫巴帝絕對不會後退哪怕半步。


    這令帝國的疆域大大擴張,而改革也使人民的生活改善許多。他的功績或許可以和當年提蘭佩多•辛格威斯相媲美。


    但現在,不敗的傳說已經成為了過去——再強的誓言在女神麵前也顯得蒼白無力——當希亞女神遠渡重洋,來到卡那多斯完成自己的黎明時,古蘭貝爾的命運已經注定了。僅僅一夜之間,女神的軍隊就攻下了赫赫有名的自由都市大盧爾德,鐵蹄踏過競技場的瞬間,矛頭直指向大陸最大的帝國。


    即使莫巴帝的劍術和戰略再優秀也好,僅憑一個人是無法抵擋住希亞的審判騎士團的。女神聯盟新研究出的移送方陣技術令防禦變得極為困難,聖騎士們的聖光則令戰鬥力幾乎不會減弱,再加上凡人對於未知力量的天生恐懼,古蘭貝爾的大軍開始以緩慢但無法抑製的速度崩解。


    人與神的戰爭持續了整整六年,希亞曆○七年春天,審判騎士團終於攻破了帝國在南大陸的最後一道防線,為了避免對方以清除異教徒的名義毀滅帝國文明,莫巴帝唯一的選擇隻有投降。


    女神在現世的代言人答應了這個要求,同意讓被征服的古蘭貝爾獲得教籍並成為希亞聯盟的一員。而作為交換,辛格威斯家族必須被抹消以避免未來可能出現的不穩定。


    如果自己的死能換來國家的和平,莫巴帝•辛格威斯顯然會毫不猶豫地答應這個條件吧?對於聖十字劍的持有者來說,死亡並不值得恐懼。不僅如此,他們從一開始就舍棄了凡人應當具有的感情,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成為最完美的統治者。


    可是必須接受絞刑的並非莫巴帝一人,還有他剛滿十歲的女兒——伊修塔爾•辛格威斯。


    當永遠麵無表情的國王聽完使者提出的條件時,騎士們看到他猶豫了一下——那是莫巴帝唯一的一次猶豫,但是也隻是稍縱即逝的一瞬間。接著,缺乏感情的統治者便點了點頭,以慣常的無法琢磨的口吻迴答:“我接受這個條件。”


    現在,古蘭貝爾王城上飄揚的火十字旗幟已經全都被撤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希亞女神由雷霆組成的花環。身穿黑色重鎧的複仇騎士整齊地肅立在街道兩側,置於胸前的鋒利長劍將民眾與他們孤獨的王隔離開來。而在街道盡頭的十字廣場上,一個高大的木台已經被建了起來,上麵矗立著的黑色絞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顯得格外刺眼。


    莫巴帝無言地牽著女兒的手,緩緩步向辛格威斯王朝的終點。當他們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六名身穿血紅色鎧甲、頭戴兜帽的騎士圍了過來——希亞的高階聖騎士,審判騎士。為首的那個褪下遮住臉龐的兜帽,以冰冷的目光打量著聖十字劍的持有者。


    “我是米迪爾,審判騎士團團長。”對方以低沉的聲音說,“我的兩位前任都是死在你的劍下,本來希望能進行一場一對一的決鬥,但是真遺憾,現在似乎是不可能了。”


    “既然勝負已定,決鬥根本毫無意義。”莫巴帝淡漠地迴答。


    “缺乏戰士尊嚴的家夥。”審判騎士團團長哼了一聲,然後讓開一條道路,“到上麵去,正午行刑。”


    失去國家的統治者順從地拾級而上,走向高處的絞架。可是在快要到達高台的時候,他身旁的孩子卻終於絆了一交,跌倒在地。當莫巴帝試著扶起女兒的時候,突然發現她的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不要害怕,伊修塔爾。這是身為王族必須盡到的責任,平時我們擁有號令全國的力量,所以當國家遇到災難時,必須承受那一切的也應當是我們。”國王單膝跪下,耐心地看著自己的女兒,“看看下麵吧。”


    他的手指向聚集在十字廣場上沉默的人群。


    “如果我們不願麵對死亡,那死亡就會找上他們。”


    “是的,父王,我明白。”伊修塔爾斷斷續續地迴答,“我……不會低頭的,不會讓十字劍上的誓言蒙上羞辱……絕對……”女孩說著,竭盡全力想要擠出一個笑容,但恐懼的淚水卻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


    麵對哭泣的伊修塔爾,莫巴帝不知該說些什麽。盡管是戰場上的王者,但隻懂得履行職責的王卻從未好好地看過自己的女兒,甚至當她的母親因病逝世的時候,他也依然置身前線,絲毫沒有迴來的想法。


    所以……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資格去說教。


    “王族的責任,王族的義務”,這種話語在哭泣顫抖的女孩麵前,顯得蒼白無力。


    “對不起,要你承擔這種責任。”莫巴帝伸出手,將全身淋透的女兒抱入懷中,試著感受嬌小軀體的氣息與顫抖——這是他唯一的一次擁抱,隻是短短一瞬間,但卻又好象持續了數個世紀。


    “對不起……但是,請忍耐一下。”國王笨拙地哄著女兒,“隻要一下就可以了,因為痛苦其實隻會持續一瞬間。”


    “恩……”伊修塔爾將頭整個埋在父親的臂彎裏,好一會才抬起腦袋,“我會努力去做的,爸爸。”這一迴,是真的笑了。


    但這笑容卻令莫巴帝那雙寶石一樣的瞳孔頓時黯淡下來,仿佛被抽去了全部光澤般,變成了一池沉潭死水。


    陰鬱的行刑者們無言地圍了過來,將兩人分別帶到黑色的絞架下,先用牛皮繩反縛住手臂,隨後將絞索套上他們的脖子。由於孩童的體重較輕,所以行刑時可能會因為時間過長而倍受煎熬,為此,米迪爾還親自在伊修塔爾的腳踝上綁了鐵塊。整個過程中,女孩沒有任何掙紮,安靜得仿佛是一尊石像。


    一名高階法師出現在遠處的鍾樓上,他首先以魔法之眼透過雲層觀望日象,隨後對身側的騎士點了點頭。接著,沉重的鍾聲便傳進了人們的耳畔。當那鍾聲的餘音在廣場上盤旋的時候,負責行刑的審判騎士走到了絞架的機關旁。


    “正午了~!”肅立的人群似乎在一瞬間**起來,可是複仇騎士組成的鐵壁卻無情地阻擋住了顫動的浪潮。


    “正午。”審判騎士團團長點了點頭,行刑者按動機關,鋼鐵的齒輪開始轉動。受刑者腳下的木板在一瞬間被撤開,女孩腳旁的鐵塊墜了下去,如同灰色月夜中一顆黯淡的星。


    朦朧間,莫巴帝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身體就好象不是自己的一般,但是卻依然有知覺,指尖的感觸告訴他自己正躺在**而非堅硬的墳墓中。


    我應當已經死去了……受刑的國王迷迷糊糊地想。接著,他聽見血液裏泊泊的迴音。我的身體究竟是怎麽了?


    越是困難的事越是要正麵對抗,這是聖十字劍持有者常年遵循的原則,所以莫巴帝隻是迷惑了一小會,就努力地睜開了眼睛——即使現在身處扭曲虛空也好,他必須弄清楚自己的處境。


    這是一間石室,陳設相當樸素。而在房間的另一頭,幾個人正好奇地看著剛剛蘇醒的莫巴帝。其中有著一頭銀色長發,像是首領的高大男人首先走到床旁。在接觸到那人視線的瞬間,國王不禁下意識地繃緊全身。


    和自己一樣,那個人擁有一雙紅寶石般的瞳孔——能看透一切動作的寶石瞳~!


    “我是雅加西。”銀發紅眼的男人微微一笑,隨後朝莫巴帝伸出手,“你已經超越了死亡的試煉,歡迎成為血族的一員,莫巴帝•辛格威斯。”


    皇帝雅加西,大盧爾德競技場的傳說~!雖然是極具影響力的存在,但由於不可能對帝國興衰造成影響,所以國王從未特意搜集過他的信息。但是當那個傳說中最強的戰士就在眼前,而且輕描淡寫地自我介紹時,莫巴帝還是有些震驚。


    而即使是缺乏感情的統治者,當聽到後一句同樣輕描淡寫的歡迎辭時,大腦也禁不住停轉了好幾秒——自己居然被變成了吸血鬼~!不過這就能解釋為何身體產生了如此奇怪的變異,為何喉頭會如此饑渴了。


    莫巴帝知道有很多事必須一一確認——自己為何沒有死在絞刑架上,自己是如何被救到這裏來的,大名鼎鼎的皇帝為何要救自己,將自己轉變成吸血鬼的目的是什麽等等。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件最優先的事必須要確認。


    “我女兒呢?”國王第一次省略了說話前的禮節,以沙啞的聲音問。


    皇帝讀懂了寶石瞳中的眼神,他於是默默點點頭,示意對方跟上來。莫巴帝蹣跚地下了床,一邊努力控製尚未熟悉的身軀,一邊緊緊跟隨著雅加西。在冰冷的甬道中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一行人終於到了目的地,推開走廊盡頭的大門,星光閃爍的夜空躍入眼中。


    “就是這裏了。”皇帝讓到一側。


    莫巴帝的瞳孔在一瞬間劇烈地收縮——眼前是一座小而樸素的墳墓。


    “人類的血液在融合了吸血鬼之血後會產生連續三天三夜的巨痛和幻覺,在血族的世界裏,這就是所謂的‘死亡試煉’。從生者到死者的轉變之中,能成功的隻有萬分之一而已。”雅加西的語調裏帶著同情的歉意,“把你們帶到這裏是整整一周前的事了,具體的可以等下解釋。當時我對你們兩人都實施了初擁,因為這是唯一的辦法,但是很遺憾……這孩子沒能挺過試煉。”


    失神的莫巴帝沒有迴答,隻是一言不發地凝視著那座墳墓。


    “這柄劍,我幫你奪迴來了。”皇帝從部下手中取過那柄鋒利的武器,遞了過去,“對於辛格威斯家族來說,十字劍應當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吧?”


    “是。”國王的寶石瞳裏泛起一絲波瀾,他慎重地接過劍,隨後對雅加西鞠了一躬,“謝謝。”


    接著,莫巴帝大踏步走近女兒的墳墓,將聖十字劍置於胸前:“我無法為你補償什麽,但是至少,請接受我的致敬吧。”失去國家的國王默默說著,向伊修塔爾之墓行了一個崇拜之禮——這是騎士對於自己所尊敬之人能表達的最高禮節。


    “不以親人的身份獻一束花嗎?”皇帝問。


    “你覺得,對女兒說了‘去死’的男人,有資格被稱為父親嗎?”莫巴帝沒有轉身,隻是以審判一般的冷酷口吻這樣說。不是質問在周圍旁觀的吸血鬼們,也不是質問迷惑不已的皇帝,更不是質問隻懂得履行責任的自己。


    這隻是純粹的審判,而且已經得到了無情的結論。


    對了,莫巴帝•辛格威斯是沒有資格被稱為父親的。望著黑暗中那個小小的墳墓,孤獨的國王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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