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臨安還不算冷,仿佛在努力拖住深秋的尾巴,一連幾日都是晴好的天氣,然而金色的陽光也留不住枝頭所剩無幾的葉片,半黃綠的葉子在風裏要墜不墜,最後還是飄落了下來,軟綿綿的趴在地上,象被人遺棄的可憐蟲。


    雖然是晴好的天氣,禁宮卻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當中,瑞太後自中秋過後,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漸漸的就臥床不起了,每天床前圍著一群太醫,但是都束手無策,皇帝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太醫們個個如履薄冰,總覺得腦袋離開脖子的日子不遠了。魏仲清私下裏同皇帝說,太後這是心病,哀思進了脾肺,滯氣鬱結,一日一日,最終隻會如油燈枯盡,所以心病還得心藥醫。


    皇帝知道瑞太後的心病是什麽?無外乎就是皇家子嗣,大約也氣他說話不算數,還有中秋的時候,駁她的麵子,把修元霜趕出宮去,總總堆積在一起,便發酵成如今這樣。


    快兩個月了,原先富態雍容的瑞太後如今消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皇帝每日去瞧她,都覺得心裏扯扯的疼。病床上的瑞太後已經沒有精神再逼他了,很多時候都是在沉睡當中,皇帝看著被子下的一把骨頭,不由得鼻子發酸。他知道,是時候做決定了。他不想連自己唯一的親人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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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坐在龍椅上,望著從窗棱射進來的一束陽光愣神,可底下的朝臣們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皇帝看似漫不經心,可他們的一言一行,全落在他眼裏,稍有差池,皇帝的目光便會轉到他們身上。


    該議的都議完了,都察院禦史蔡安和左右看了看,跨出了隊列,老生常談。“皇上,臣懇求再議采選一事,眼看就到年底,今年再不采選,良機便要錯過,皇上聖燭高照,深知儲君乃江山社稷安穩的首要,為了東越千秋萬代,皇上,您就聽老臣一句,采選吧……”


    上次他鬧得皇上大怒,差點就被秋後問斬,可他心裏有數,若皇上真為采選的事殺他,朝廷上多少大臣會寒心?皇上是明君,當時惱怒,讓他吃了苦頭,可事後必會放了他,果不其然,不出幾日,他就被放了出來,大難不死後,他的膽子越發大起來,隔月餘便要提一提,大不了在鬼門關再走一遭,他是忠臣,食君祿,分君憂,盡的都是本份,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中間要對得起皇帝。


    本以為又會象前幾次一樣,皇帝對他的諫言不加理會,或是拂袖走人,沒想到,高坐上的皇帝居然淡然的說了聲:“準。”


    這聲“準”如平地驚雷,震得在場的朝臣們訝異不已。皇上不肯采選鬧了這麽久,不但朝臣們議議紛紛,民間也是小道消息滿天飛,有的說皇帝愛白千帆太甚,立誌為她守活寡,有的說皇帝不想學先皇,用後宮牽扯朝中大臣,還有的說皇帝在打仗的時侯,傷了關鍵部位,那方麵不行了。


    對於第一種,大多數人嗤之以鼻,世上的癡情種不是沒有,但絕不會是坐在金鑾殿的那位。對於第二種和第三種,大家各抒己見,沒有定議,明著不敢議論,關起門來自家人茶餘飯後說道說道還是可以的。


    如今皇帝一個“準”字,便把所有的猜測擊了個粉碎,朝臣們醒悟過來,立刻匍匐在地,高唿萬歲英明。


    下了朝,朝臣們個個紅光滿麵,就跟要集體娶小妾了似的,心花怒放之餘,開始打起了小九九,盤算著家族裏待嫁的姑娘有哪些?皇帝的後宮是空的,可以大量往裏麵填人,官位高的自然盯著那一後四妃,官位低的,對婕妤貴人低品階的也不嫌棄,隻要入了皇帝的眼,憑他之前對白千帆的寵愛,想來很容易一躍枝頭,到時侯不但極寵一時,還能提攜家族門楣,自然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皇帝負著手,慢慢從丹陛上下來,沒有象平日似的迴南書房去,而是從夾道出去,沿著花牆一路往西,那裏有一座古樸雄偉的大殿,供奉著墨容氏曆代祖宗的牌位。


    守門的小太監見皇帝過來,立刻一個倒裁蔥紮下去:“奴才給皇上請安。”


    皇帝擺擺手,聲音平靜,“都退開了去,朕想一個人呆著。”


    小太監們扭頭看郝平貫,見他點頭示意,便悄無聲息的退遠了。


    皇帝抬腳邁上台階,親手推開厚重的殿門,吱呀的聲音象開啟了一道歲月長河,原本幹枯的河床,立刻充盈起來,皇帝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一行淚落了下來。


    殿內陰暗,他在模糊的淚光中慢慢穿行,徑直走到了案台前,密密麻麻的牌位,每一個上麵都用金漆描了字,隻有兩個是空的,靜靜的立在角落裏。


    從這兩個牌位入長生殿,皇帝這是第一次來,連幾日前的周年祭都是郝平貫帶著綺紅月桂來上的香燒的紙錢。他一直在逃避,不肯麵對,人可以逃一輩子,皇帝卻不能,所以他來了。


    他點了香,插在紫銅香爐裏,拱手拜了拜,最後一次躬下腰去,久久沒有上來。他睜著眼,看著一顆晶瑩的水珠滴下去,一顆接一顆,漸漸連成了串。


    千帆,你是在怨我沒去找你麽,這麽久一次也不來我的夢裏,媳婦啊,你再不來,我真要忘了你的樣子了……


    還是你根本沒有死,這一年來,我派人找遍了整個東越,就差沒有掘地三尺了,可依然找不到你。你倒底去了哪裏?皇陵邊的墓裏躺著的真的是你麽,如果是你,給我托個夢吧,讓我好好看看你。


    千帆,我今天是來告罪的,我要食言了,我恐怕沒那麽快來找你了,當了皇帝才知道肩上的責任有多重,當初一怒之下奪了江山,可社稷不是兒戲,你看看這裏的牌位,墨容氏的列祖列宗都在看著我,天下的百姓也在看著我,我作繭自縛,沒辦法脫身,成了這世上最最不自由的人了。


    無論他們怎麽說,我頂住風雨整整為你守了一年,但是現在,千帆,我不能再守下去了。我可以無妻無子,但東越不能沒有儲君,江山要代代相傳,我將成為你討厭的那個人了,可是千帆,那些女人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的妻子隻有你一個,永遠隻有你一個。


    還有太後,她病了很久了,魏仲清一直給她瞧,卻沒有什麽起色,我知道那是心病,心病唯有心藥醫,她嘴裏說想孫兒,其實是為了我,怕我被天下人唾棄,怕我成為墨容家的罪人,天底下父母者,哪怕熬幹了自己,依舊是一心想著兒女的,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千帆,我對不住你。


    皇帝淚如雨下,悲痛得不能自己,慢慢的彎下腰,縮成一團,整整一年了,他把自己活成銅牆鐵壁,心如堅石,可在這一刻,他堅硬的盔甲自行脫落,他不是什麽皇帝,隻是一個失去珍愛妻子的悲傷男人。


    郝平貫站在門外,透過細細的門縫看著嗚咽痛哭的身影,無聲的老淚縱橫,不時扯著袖子擦拭一下。


    寧九站在樹下,麵無表情,卻是微微抬起下巴,他這一生從未哭過,唯獨皇帝讓他三番四次忍不住那股酸澀,隻好抬頭望天,讓眼淚往心裏流。


    殿門前的大樹沉默的立著,仿佛伸著光禿禿的枝椏向天空無聲呐喊,一隻鳥在枝頭稍作停歇,卟哧一聲,展翅飛向高空,小小的身影漸漸化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藍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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