滲涼的秋雨如瀑瀉下,兩個踉蹌的身影艱難的在荒野泥地中拔足前行。


    關氏人至中年,今日又遭逢巨變和驚嚇,此時已經快要堅持不住。鄭婷卻仍然不斷在她耳邊提醒道:“母親,方才我與您說的話您都還記得吧,到時見了人,萬萬不可說錯了話!否則你我都難逃牢獄之責!”


    關氏幾近崩潰的神經終於無力再承受,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鄭婷被她拽的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母親!”關氏半個身子靠在女兒身上,虛弱不堪:“還有多遠?怎麽還不到?”


    “前麵就是城外短亭了。”冰冷的雨水拍在臉頰上,鄭婷也無力再多言,隻半拖半拽著關氏往亭子裏挪動。


    短亭中已經有幾個過路人躲在其中避雨。鄭婷腳步在停在不遠處,想了想,將手上的泥水抹一些到臉上,才又帶著關氏往亭子挪過去。裏麵的人一見她們二人如此狼狽,都露出好奇的神色,紛紛停下口中的閑話,朝她們打量過來。


    鄭婷盡量低著頭,扶著關氏過去。便有一個年紀四十左右的婦人與她們招唿道:“這位姑娘,你們可是遇到了什麽事?怎生如此狼狽,這是你母親吧?這樣下去,恐怕得生一場大病啊!快坐下歇歇!”


    鄭婷扶著關氏在角落裏坐下,朝她道了謝,並不答其他的話。幾個人見她如此膽小內向,也不好再多問,紛紛又拾起方才的話頭。這婦人看上去是個熱情多話的,懷裏抱著個包袱,旁邊放著一隻小籃子,粗麻藍布掩映之下,露出幾隻雞蛋來。


    她身體前傾,與對麵的一老一少爺孫模樣的人說道:“我這趟進城是來探望我閨女的!她才生產,又是頭胎,一家人緊張的很。雖是個丫頭,公婆也疼的跟什麽似的,可叫我著做娘的窩心!”


    對麵坐著的老丈慈愛的摸著孫子的小腦袋,笑道:“頭一個,是男是女都不打緊,重要的是母女康健,來年再生個小子,正好湊成一個‘好’,那才是一樁美事。”那婦人聽了這話,喜不自禁,連連笑道:“多謝您吉言!咱們這樣的人家,不求別的,隻求一個安穩和美便是。”


    關氏本來閉著眼睛,聽了這話不由想起自己剛滿月的外孫女來,睜開眼睛看向自己的女兒,嘴唇微微顫了顫,見鄭婷目光警惕的望過來,到底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旁邊一個青年大漢這時插嘴道:“這話說的是,俺們樸實人家,老老實實過自己的日子才是要緊,俺家婆娘就整日羨慕那些皇子公主,到頭來又怎麽樣?前日裏才風光大嫁的什麽公主,現在便要看著相公另娶新歡,嘖嘖……”


    鄭婷正盡量將衣服上的水擰幹,聽見這話不由手上微顫,自覺地脊梁骨沒來由的一涼。好在眾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新鮮話題上,根本沒人注意她的異常。


    “這位說的可是當朝李相爺那位掌上明珠,太皇太後新認的孫女福嘉公主吧?我倒是也聽說了。”四旬婦人立刻撿了話頭接口道。


    “就是那位。所以說,這權貴人家的事,一天一個樣。”那青年大漢先是感歎,接著又不屑道:“隻是不知,那鄭將軍之女,即是有先皇的口諭傍身,那上京有才有貌的世家子弟又多得是,怎麽就偏偏選了人家的相公?”


    “嗨!你是個男人家,哪裏知道女兒家的心事!”那大嬸仿佛活了自己年輕時的春心,說的頭頭是道:“好男人雖多,可這女兒家一旦芳心許下,便多半一生難以迴轉,說不定這鄭家女早已芳心暗許,可惜被人捷足先登!這沒落世家的女兒,到底比不得人家公主。再說,雖是後進門的,卻也是平妻,不過比那位公主低半個頭罷了。能嫁給心儀之人,又能尊享榮華,自然是處處如意嘍!”


    鄭婷這廂聽著,心中著實震驚不已。這才幾日的時間,甚至宮中還沒有給鄭家答複,怎的他們竟然已經知道的如此清楚?他想到鄭栩說的背後那人,難道,她當真成了別人手中的刀不成?


    可這又能怎麽樣呢?她隻想踏上另一條路,去享有那種登高望遠的人生。而不是窩在沒落的鄭家苦苦堅持那些已經難以凝聚的自尊和高度。


    那大漢連連搖頭,一副不讚同的模樣,卻又不想同婦人爭辯,隻說道:“說到這鄭家,我從前到沒太留意過,竟是不知他家現在都還有什麽人?”


    “這我倒是知道些,因我那女兒的姑婆就是在鄭家廚下做事。所以對鄭家的事情知曉一二。”婦人說起閑話,越發有精神,根本不顧人家是不是願意聽,隻是說開了過過嘴癮,一拍大腿說道:“這鄭家呀,不過是孤女寡母,兒子是鄭將軍死後過繼的,並不是什麽穩妥人,家裏僅剩的一間胭脂鋪子,在他手裏越發經營不善,現今,日子過的很是拮據。”


    大漢聽了兩句並不很感興趣,隻是隨意應和的兩聲:“這樣的人家,光是要麵子,裏子早就掏空了。”這時,亭子裏一直沒吭聲的少年抬起頭來,到底是青春少艾的年紀,對鄭家姑娘頗感興趣些,問道:“那鄭家姑娘既然指明了要嫁到王府去,想必相貌上是不差的。”


    “哎喲!這我就不知道了。鄭家規矩大,兩個姑娘一嫡一庶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等閑哪裏見的著?”


    那少年人不信,說道:“這卻奇了,再是金貴的閨秀,出門不算,在府裏總不會整日蒙著臉,那些個下人多少也是見過的吧?竟一個影都沒見過?難不成這鄭家的姑娘是見不得人的醜八怪?”


    那婦人一臉‘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神色,道:“鄭家總共不剩多少銀錢,因此這鄭家的下人,除了幾個主子身邊貼心的,其餘都是做完活計就走,並不是長工。等閑連主子的麵也見不著,遑論兩位姑娘?再者,說到這事,倒有一件稀奇的。”


    “哦?什麽稀奇事?”


    “我也隻是聽人說,作不得準。此時權當消磨,就說與你聽罷。”婦人見雨小了,便拿過籃子挎在臂間,隨時準備走的樣子:“先前別人並不知道鄭家有先皇指婚這檔子事,隻知道鄭家兩位姑娘都到了婚配的年紀,曾有人上門說親,隻是鄭家太太並不給嫡女說親,隻說庶女。卻又都沒說成,後來才從人口中聽說,原來是鄭家庶女心氣兒高,門檻低的不願意,門檻高的又湊不足那些許嫁妝。至今也沒定下個人家!”


    此時先前那老丈忍不住開口說到:“唉,不對不對!我家那老婆子正是穩婆,一個多月前還到鄭家給一位小婦人接生,若說他家嫡女要嫁到王府去,那有孕的小婦人定是他家庶女無疑。”


    此時亭子中的人都朝老丈望過去,一臉的新鮮。那老丈隻好說道:“他家那位女婿是入贅到鄭家的,著實是位俊俏郎君,隻是無父無母無銀錢傍身,又受了鄭家的救命之恩,這才給鄭家做了上門女婿,大概也是沒多久的事?”


    眾人一臉恍然,那少年搖頭晃腦道:“你無聘禮,我無嫁妝,倒也順理成章,免了許多麻煩。倒是那鄭家嫡女,既然是早就定好要嫁到上京顯貴人家的,自然藏得緊,倒也說的過去。隻是難見佳人真容,當真可惜。”


    一旁鄭婷聽了不禁覺得好笑,這莊故事說的有條有理,竟找不出什麽破綻來。


    母親隻給鄭嬌說親沒錯,因為她一直就是要給自己找個上門女婿。而趙施沒有銀錢做聘也沒錯,但趙施並不是無父無母,他是壓根記不得從前的事了。


    關氏一年前在街上看見一身濃鬱書卷氣的趙施被一群乞丐所欺,聯想自身一時落魄,於心不忍,這才撿了趙施迴來暫住,本來隻是無心之舉。誰曾想,他洗洗幹淨之後,居然那樣俊美。原本眼高於頂的鄭婷,頓時覺得芳心萌動。


    趙施隨身隻有一塊木牌,上麵僅刻著一個趙字,他又受了鄭家的施恩,所以給自己起了名字,喚作趙施,以求不忘鄭家恩德。但他一直想不起自己的籍貫身份,因此,與鄭婷在鄭家簡單操辦了婚禮之後,一直沒有到官衙備案。


    這,卻無意中成全了鄭婷。


    而鄭婷,也是深深知道這一點,才會大膽選擇殺人滅口。


    現在,沒人知道她已經嫁過人,還生過一個孩子。至於完璧之身,她有無數辦法可以隱瞞。


    鄭婷輕撫自己的臉頰,在心中想到:“趙施,對不住。從今往後,鄭嬌便是你的妻子,你們在地下相互扶持吧,我會為你們操辦一場冥婚的。”


    大雨終於漸漸停歇,亭中的人紛紛起身,相繼離去。鄭婷將關氏喚醒,兩人相互攙扶著進城雇了輛馬車迴到鄭家。


    鄭老太太身邊隻有一個使喚的丫頭,府裏又沒什麽可使喚的人去打探,早就在府中等的著急上火了,便將鄭婷的兩個貼身丫頭叫到跟前:“阿婷出去的時候是怎麽說的?是否還要去其他地方?怎麽這個時辰了還沒迴來?難道是出了什麽事?她們一個下人都沒帶?”


    聽寒和聽雨對視一眼,解釋道:“今早上奴婢原本是要跟姑娘去的,隻是姑娘說,讓奴婢們留在家裏清點庫房等事,二姑娘一聽這話也沒帶月牙去。太太便說,有少爺和姑爺在,她們一行人一輛馬車正好,便就各位主子自己去了。”


    鄭老太太聽到這便明白了,關氏這是要省下租馬車的銀子。隨即歎了一口氣,鄭家這是真的沒落了!聽雨也在一旁安慰道:“老祖宗,您別擔心,有少爺和姑爺在,不會出什麽事的。”


    話音剛落,便聽外麵有人說話,聽寒驚喜道:“好像是月牙招唿太太的聲音,是太太她們迴來了。”


    鄭婷扶著關氏滿身泥汙,一路腳步不停進了上房,將目瞪口呆的聽寒等人趕到院子外麵守著。她捏了關氏的手腕一下,提醒她該如何解釋。便先一步掀了簾子進了裏屋。滿身狼狽滿眼血絲倒也不用裝,直接哭道:“老祖宗!”鄭老太太看看鄭婷,又看看關氏,嚇了一跳。但她畢竟是經曆過喪子之痛的人,最親的女兒和孫女又都在眼前,便強壓下心中的恐慌道:“怎麽了?啊?阿婷先別哭,把話說清楚!”


    關氏委頓在一旁,雙眼直勾勾的看著鄭婷,鄭婷道:“馬車走到半山腰,我有些頭暈,娘陪我下車透氣,不知怎麽驚了馬,竟然……他們,竟然連人帶車滾下山坡去了……”


    鄭老太太一口氣沒上來,直直的往後倒過去。鄭婷連忙扶住,關氏使勁掐住鄭老太太的人中,半晌,鄭老太太從暈迷中緩過勁兒來,抓住鄭婷的手臂問道:“他們,怎麽樣了?他們人呢?”


    鄭婷用雙手捂住臉,心頭湧現趙施等人的死狀,哭道:“老祖宗,他們都死了……”


    “啊……”鄭老太太不敢置信的看著鄭婷:“怎麽會這樣?豫兒呢?啊?豫兒呢?”


    “豫兒她……已經沒了……”


    關氏突然爆發出一陣淒厲的哭聲,鄭老太太驚愣的半晌,顫抖著雙唇:“天要亡我鄭家……”


    鄭婷連忙說到:“老祖宗,您要保重身體啊……”


    鄭老太太淚眼婆娑,問道:“趕緊帶人將他們收殮迴來……”


    “老祖宗放心吧,已經讓人去了。”鄭婷悲傷的看著鄭老太太道:“老祖宗,阿嬌死了,現在,咱們頭上還懸著一把刀呢!”鄭老太太的眼珠如同木了一般,看向鄭婷。


    鄭婷便趁此將心中的想法與鄭老太太一一說明。


    鄭老太太半晌才明白其中的意思,驚恐道:“阿婷,阿嬌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趙施又是你的夫君,這麽做可是傷陰德的呀!”


    趙婷道:“老祖宗,讓夫君與妹妹到一處,在地下彼此也有個照應。隻有這樣,阿婷才能從此中脫出,出嫁王府。否則,咱們孤女寡母,往後要怎麽辦?您放心,阿婷都會安排好的!隻是咱們跟前的下人,定要讓她們幾個嚴守此事才可。”


    關氏看著女兒井井有條的言辭,再想到鄭婷搬起石頭雜碎鄭栩腦袋的情景,不由心生寒意,再加上之前淋了冷雨,片刻便發了病,燒的人事不省。


    鄭婷一麵請大夫,又一麵讓聽寒到外麵雇了人,去找鄭栩他們的屍首。直等的心中惶惶,焦躁不安。


    半夜,聽寒終於進屋來稟報道:“姑娘,尋人的迴來了。可是……”


    鄭婷猛地站起身,“可是什麽?”


    “他們說隻找見了馬車殘骸,並未找到人。他們說,說……是被野狼給吃了……”聽寒麵色發白,根本不敢想下去。


    鄭婷眉頭緊皺:“什麽?這怎麽肯能?”


    “他們是這麽說的……還在附近找到了零碎染血的衣物,和拖動留下的血跡……”


    第二日,城內便沸沸揚揚的傳遍了鄭家的慘事,鄭家嗣子與庶女一家三口一命歸西,隻剩下下三代孤寡。而這邊李殊慈也在一片沸反盈天的議論聲中出了京城,而赫連韜也悄無聲息帶著護衛們扮作商隊晚一步出發。


    南台郡雖並不算太遠,但一路上多山難行。又要盡量避免在晚上趕路,所以也要小一個月才能到達。李殊慈坐在寬敞的如同小房子一般的馬車裏,手裏拿著赫連韜送過來的紙條,無奈的笑著。


    藍心在一旁老大不樂意的說道:“您怎麽這麽容易就原諒世子了?不過是幾封酸詩就給您收買了?”李殊慈還沒說話,雪心在一旁拍了藍心一把:“你怎麽還說上這話了,好了難道不好?你是想世子妃一直氣下去不成?”


    藍心反駁道:“總之,我覺得不能就這麽便宜世子了,他怎麽能懷疑咱們姑娘!再說,還有這迴這事……我怎麽想怎麽替咱們姑娘難受!”


    雪心一臉無奈的看著她,又看向李殊慈,不知道該怎麽接茬了。其實她心裏也是這麽想的。


    李殊慈放下手裏的紙條,拿起一本書來,隨意翻看著,一邊說道:“之前顧敏的事,是我鑽了牛角尖了,他雖懷疑是我動的手,卻沒有站到我的對立去。一個人對你一直很好,一個不好就被全盤否定,也太過不公平了。所以,我願意原諒他。至於眼前這件事情,到底還沒有成為現實,我何苦為沒有發生的事情糾纏不休。”


    “難道要等事情發生了才去爭嗎?那豈不是太晚了?”藍心依舊氣鼓鼓的。


    李殊慈笑道:“是你的,隻會是你的。不是你的,如何能強求的來。若他不想與我廝守,即便沒有鄭婷,將來也會有別人。倘若將來當真有了別人,我轉身離開便是。隻是現在還沒有別人,我又何必杞人憂天,自尋煩惱呢?不如安享現在,好生經營當下才是正經。”


    藍心想了想,與雪心相視一笑:“姑娘這話我可懂了!”


    雪心拿手指頭戳了下藍心:“還姑娘姑娘的,要叫世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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