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娣在德國無線電台找了個事,做國語新聞報告員,每天晚上拿著一盞小油燈,在燈火管製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紅的燈罩上累累的都是顆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淪陷後馬路失修,許多坑**潭子,黑暗中有時候一腳踹進去,燈還是砸了,摸黑迴來,搖搖頭隻說一聲“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學騎車,屢次跌破了膝蓋也沒學會。以前學開車,也開得不好,波蘭籍汽車夫總坐在旁邊,等著跟她換座位。


    “我不中用。二嬸裹腳還會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斷腿。”


    有個二o年間走紅的文人湯孤?又出來辦雜?,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嬸那時候想逃婚,寫信給湯孤?。”


    “後來怎?樣?”九莉忍不住問。“見了麵沒有?”


    “沒見麵。不知道有沒有迴信,不記得了。”又道:“湯孤?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見過照片。後來結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詩講他們‘除卻離家總並頭’我們都笑死了。”


    那時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湯孤?收到信一定是當作無聊的讀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開玩笑,所以沒迴信。


    湯孤?來信說稿子?裼昧耍??繁閾Φ潰骸凹甘鼻腖?闖圓琛!?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有點好奇,她不便反對,隻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來吃茶點。


    湯孤?大概還像他當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著個薄黑殼子假?。


    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頻略指了指牆上?斕囊徽糯笳掌??Φ潰骸罷饈俏夷蓋住!?


    橢圓??n鴇呔悼蚶錚?鍇鎄敷?已經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劉海,蓬蓬??直罩到眉毛上。湯孤?注視了一下,顯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時代。


    “哦,這是老太太。”他說。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一問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楚娣卻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開。無債一身輕,有一次提起“那時候欠二嬸的錢。”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嬸告訴我的。”


    楚娣顯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也是為了表大爺的事籌錢,做股票,一時周轉不過來,本來預備暫時挪一挪的,”她聲音低了一低,“就蝕掉了,後來也都還了她了。我那時候還有三條弄堂沒賣掉——也都抵押過不止一次。賣了就把二嬸的錢還了她。”


    “哦。二嬸到香港來的時候我也猜著是錢還了她。”


    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你那時候聽見了覺得怎?樣?”


    九莉笑道:“我不覺得什?。”


    她不信。“怎?會不覺得什??”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個什?理由。”


    楚娣頓了頓,顯然不明白,難道蕊秋沒告訴她是為了緒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為從前晚上在洋台上乘涼,聽三姑跟緒哥哥講話,我非常喜歡聽,覺得三個人在一起有種氣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記得了,但是十分喜悅。默然片刻,又道:“就隻有一次,二哥哥見了麵不理我——還不是聽見了緒哥哥的事——我很hurt。他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我非常幫他的忙。”


    她跟著九莉叫“二哥哥”,是她唯一賞識的一個堂???笱П弦島蟠猶旖虼??倌棠壇隼矗?諫蝦u伊爍魴∈倫鮒??依鎘星???遣豢考依铩i倌棠淌羌依鋦?5模??漵械懍?3?匪倒?骸跋衷謖廡┠昵噯蘇?嚳矗?依鐧那?且?模?依鋦?5睦掀趴梢圓灰?!?


    九莉跟她弟弟到他們那裏去過一次。九林常去,那封“家門之玷”的信就是寫給二哥哥的。他們夫婦倆住著一層樓麵,兩間房相當大,冷冷清清擺著兩件敝舊的?砭恪a餃碩際塹湫偷謀狽餃耍??綹綹吒鱟櫻?瀉燜瓢椎某ち常?殍1哐劬擔?壞蒙獻穌藕匏?∷檔哪兄鶻牽歡?┮彩淺ち常???喚啃k?笄謖寫??械慊怕搖>爬蛞丫?嫋爍鏨瘢?禱按笊?悖?膊槐閭?呱??故切枰???埃??勻緩芫劍?淅淶模?淮蟾噝說納衿?>爬蚓醯盟?嗆懿遙?揮行〖彝ダ?械囊恢窒財??


    她看過《真善美》雜?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裏麵雲鳳與表?┝蛋??膊恢?翹????豢醇?蕉危?凰登宄???腥饊騫?s。男的被族長捉到祠堂裏去打板子,女的?l了頂轎子趕去挺身相救,主角魯男子怕她會吃虧。雖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會的影響至今也還在,再加上楚娣不像雲鳳與對方年齡相仿。九莉從來沒問起緒哥哥的歲數,因為三姑對這一點一定**。但是他進大學很晚,畢業大概有二十六七歲了,也許還不止。他是那種乾?癟棗看不出年紀的人。


    二哥哥也甚至於聯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輩,楚娣對他也非常熱心幫忙。連幫忙都像是別有用心的了。他又有個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了下來,九莉也想不出話來替她排遣,便打岔道:“表大媽後來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爺死了?”


    “他們沒告訴她。”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道:“表大媽跟表大爺的事,其實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挾?樗?摹k?賬懶頌????綹綹??謔櫸坷锪?盜肆教熗揭埂k?潛糾詞搶鍁住1澩舐枘鞘焙虻比幻徽惻n胖,都說她長得‘喜相’。他那時候就是個三姨奶奶。娶填房,別的姨奶奶都打發了,就帶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過門的。表大媽說她做新娘子時候,‘三姨奶奶磕頭,我要還禮,兩邊攙親的硬扳住了,不讓彎腰??!’”學著她悄悄說笑的口吻。“娘家早就囑咐了跟來的人。


    “三姨奶奶到新房來陪大奶奶說話。北邊那房子有兩溜窗戶,上頭的一溜隻能半開,用根紅木棍子支著。天熱,大奶奶叫開窗子,剛巧旁邊沒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戶棍子拿來。三姨奶奶當時沒說什?,一出了新房,一路哭迴去,說大奶奶把她當成傭人。大爺氣得從此不進新房。陪房都說她們小姐脾氣太好了,這時候剛過來就這樣,將來這日子怎?過?嗾使她鬧,於是大鬧了一場。也不知怎?,說是新娘子力氣大,把牆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門房子老,本來快塌了。”


    九莉在表大媽的照相簿上看見過一張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裝束,兩端尖削的鵝蛋臉,異常妖?苗條。


    “大爺一直不理她。後來還是三姨奶奶做賢人,勸著大爺對她好了點,他們出去看戲吃館子也帶她去。這是她一輩子的黃金時代。她哥哥到北京來,打電話去,電話裝在三姨奶奶的院子裏。叫大奶奶聽電話,問‘東屋大奶奶還是西屋大奶奶?’她哥哥氣得馬上跑了去,打了大爺一個嘴巴子。


    “大爺就把她送迴上海去了。以後迴上海來也不在家裏住。隻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館裏老太太不放心,搬迴來養病,叫大奶奶服侍他。迴來住了幾個月,表大媽就想她能有個孩子就好了,後來對人說:‘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裏,她爸爸不好意思的。’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氣死了。”


    素姐姐是前頭太太生的。


    “緒哥哥是三姨奶奶的丫頭生的,”楚娣說,“生了下來三姨奶奶就把她賣到外埠去了,不知道賣到哪裏去了,孩子留下來自己帶,所以緒哥哥恨她。


    “表大媽還跟她好得很。現在她還常來,來了就住在表大媽那裏,頭?禿了,戴個薄片子假頭?殼子。頭一禿大爺就不理她了。緒哥哥還對他爸爸哭。他叫她媽,還以為他是她生的。大爺對他說:‘你不要傻。你不是她養的。’他這才知道了。


    “她隔些時就到上海來一趟,從來見不到大爺。表大媽反正是,給她幾聲‘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還說‘人家這時候倒黴了——’也不想想她從前跟大爺在外頭說得她多難聽:‘胖子要得很哩!’


    “來了就住在他們家亭子間裏,緒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媽就是這種地方叫人寒心。我們跟大爺打官司,她就嚇死了,不知道有多為難,怕得罪了人,說:‘可惜了兒的,一門好親戚。’”


    九莉詫異道:“她這?說?”


    楚娣把頭一摔。“可不是?她們這些人是這樣說:‘有這?一門好親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爺出了事表大媽到親戚家去挨家磕頭,還怪緒哥哥不跟著去磕頭告幫!!誰真幫了忙了?所以表大媽就是這樣。”


    九莉迴來了覺得上海畢竟與香港不同,簡直不看見日本兵。都說“上海也還是那樣。”


    她帶迴來的土布花紅柳綠,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與簡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畫穿在身上,森森然快樂非凡,不大管別人的反應。


    “現在沒電影看了,”楚娣??然笑著說。“我就喜歡那些喜劇,說話俏皮好玩。”


    尤其是羅莎琳·若素演的職業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說:“這些人說話是真像這樣的。”她也相信。是他們的文化傳統,所以差不多都會說兩句。高級的打情罵俏,與上海人所謂“吃豆腐”又有點不同,“吃豆腐”隻吃瘋瘋傻傻的“十三點”女人的豆腐,帶輕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辦公室裏跟焦利說話就好玩。”


    焦利跟她兩個人一間房,是個混血兒,瘦長蒼白,黑頭?。九莉看見過他,有點眼熟。九林如果順理成章的長大**,一切如願,大概就是這樣,自己開車,結婚很早,有職業,沒有前途——雜種人在洋行裏的地位與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兩人都已經升得碰了頂了,薪水就一個獨身的女性來說,是高薪了。


    “那時候緒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辦公室很晚才迴來,跟焦利調情。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斂,末句突然聲音一低,滯重起來,顯然是說強?Α?


    九莉也有點知道下了班的辦公室的空寂,入夜的營業區大廈的荒涼。但是怎?會想到這相當年青漂亮的同事會強?λ??疵庥械閌穀撕?t胄乃帷?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緒哥哥就是跟維嫂嫂好這一點,我實在生氣。”


    九莉愕然輕聲道:“跟維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維嫂嫂是個美人,維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對,有好幾個孩子了。她尖下頻,一張“俏龐兒”,額上有個小花尖,頰上橙紅的?脂更襯出一雙杏仁眼又黑又亮。隻是太矮了些,一向是個洋火盒式身材。慣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門麥軟妲頭頂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絹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時候喜歡他們家的純姐姐蘊姐姐,其實長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歡她,也許因為她一口常熟官話特別刺耳,稱婆婆為“娘”,念去聲,聽著覺得這人假。


    緒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覺得他太對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給了他自信心,所以有這膽子偷香竊玉,左右逢源起來。竺家這幾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風氣晚婚,隻有維哥哥一個人娶了親,也是因為他不老實,一二十歲的人就玩舞女,隻好早點給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個漂亮的,好讓他收心。到內地物色了一個江南佳麗,也是他們親戚,家裏既守舊又沒錢,應當會過日子。竺家自己到了絲字輩,錢也已經給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們二房人多,更拮據,但是他婚後也不短出去玩。維嫂嫂要報?停?涫敵鞲綹縭親詈下嘸?娜搜。?仗眯∈澹?詠?幕?岫啵?置膊瘓?耍?換嵋?俗14猓??蟻啻Φ哪曄?嗔耍??浪?魃鰨?乜諶縉烤?鑰煽俊4u謁?牡匚唬?比話踩?諞弧t謁?夥矯媯?氡卦緹拖勰剿?恕k?植幌裎?綹緔笊僖?2???殘磧斜?人國士之感。


    九莉這時候迴想起來,緒哥哥提起“嫂嫂”的時候,這兩個字也特別輕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樣。當然是向楚娣說的,奇怪的是聲調裏毫無心虛的犯罪感。是那時候還沒真怎?樣,還是楚娣那時候還不知道?還是知道了他也仍舊坦然?


    他想必也是借此擺脫楚娣。維嫂嫂顯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來聲音格外難聽,十分敵意。


    “緒哥哥臨走,我跟他講開了,還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不講開,心裏總是不好受。”


    九莉雖然不平,也明白她是因為他們的事後來變醜惡了,她要它有始有終,還是個美好的東西,不然在迴憶裏受不了。


    楚娣又笑道:“他現在結婚了,也是他們家的老親,一個三小姐。”她也是三小姐,彷?肪醯謎饈?康那珊嫌忻?誦浴!敖啃x峴?,是個嬌小姐,慣得不得了,處處要他照應她。現在他在天津做事,跟著丈母娘過,丈母娘也把他慣得不得了。”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低聲道:“他喜歡你。”似乎不經意的隨口說了聲。


    九莉詫異到極點。喜歡她什??除非是羨慕她高?還是由於一種同情,因為他們都是在父母的陰影的籠罩下長大的?從來沒誰喜歡過她,她當然想知道他是什?時候說的,怎?會說的,但是三姑說這話一定也已經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她不能再問了,惟有詫笑。


    她不喜歡他,倒不光是為了維嫂嫂。她太不母性,不能領略他那種苦兒流浪兒的楚楚可憐。也許有些地方他又與她太相近,她不喜歡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她讀中學的時候興紀念冊,人人有一本,到處找人寫,不願寫的就寫個“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訓人家一句。她叫緒哥哥在她那本上畫張畫。他跟五爸爸學過國畫,但是她說:“隨便畫什?,除了國畫。”她小時候家裏請的老師有一個會畫國畫,教她“隻用赭色與花青兩個?色。”她心裏想“那不是半瞎了嗎?”學了兩天就沒學下去。她對色彩永遠感到?渴。


    她隻記得對他說過這?句話,他更從來不跟她說話,當時笑著接過紀念冊,隔了些時交卷,畫了個舞蹈的金?美人,世紀末“新藝”派畫風,畫中人卻是鵝蛋臉兩頭尖,頭?中分,緊貼在頭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職業,她又開始賺稿費之後,兩個德國房客搬走了一個,多出一間房來。蔥油餅也不吃了,老秦媽也退休了。楚娣其實會做菜,還在外國進過烹?學校,不過深恐套進,“一迴是情,二迴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現在也肯做兩樣簡單的菜,九莉隻會煮飯,擔任買菜。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來了。新收迴的客室l形,很長。紅磚壁爐。十一月稀薄的陽光從玻璃門射進來,不夠深入,飛絮一樣迷?鼇?


    “有人在雜?上寫了篇批評,說我好。是個汪政府的官。昨天編輯又來了封信,說他關進監牢了。”她笑著告訴比比,作為這時代的笑話。


    起先女編輯文姬把那篇書評的清樣寄來給她看,文筆學魯迅學得非常像。極薄的清樣紙雪白,加上校對的大字?批,像有一種線裝書,她有點?尾壞眉幕厝ァ<牧巳ノ募в擲戳朔廡潘擔骸吧劬?丫??プ雜閃恕k?故歉鯰埠海?膊灰??!?


    九莉有點擔憂書評不能發表了——文姬沒提,也許沒問題。一方麵她在做白日夢,要救邵之雍出來。


    她鄙視年青人的夢。


    結果是一個日軍顧問荒木拿著手??進看守所,才放出來的。此後到上海來的時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來看她,穿著舊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像個職業誌士。


    楚娣第一次見麵便笑道:“太太一塊來了沒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國人過了一個年紀全都有太太,還用得著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顯了點。之雍一麵答應著也笑了。


    去後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時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又很老練。”之雍說。


    他天天來。她們家不興房門整天開著,像有些中國人家一樣。尤其因為有個房客,過道裏門全關著,在他就像住旅館一樣,開著門會使他覺得像闖到別人家裏。但是在客室裏關著門一坐坐很久,九莉實在覺得窘。楚娣隻皺著眉半笑著輕聲說了聲:“天天來——!”


    她永遠看見他的半側麵,背著亮坐在斜對麵的沙發椅上,瘦削的麵頰,眼窩裏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沉默了下來的時候,用手去撚沙發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線頭,帶著一絲微笑,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


    “你臉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點納罕的輕聲說。


    “我的皮膚油。”她笑著解釋。


    “是滿麵油光嗎?”他也笑了。


    他約她到向?家裏去一趟,說向?想見見她。向?是戰前的文人,在淪陷區當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飯後騎著他兒子的單車來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輪車。清冷的冬夜,路相當遠。向?住著個花園洋房,方塊烏木壁的大客廳裏許多人,是個沒酒?5募ξ簿蘋帷>爬虼髦??票哐劬擔?世籩σ謊?臚該韉那逅?常?徊脛?液齏礁啵?臏艿耐敷?蛛絲一樣細而不黑,無力的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藍??綢棉袍,整個看上去有點怪,見了人也還是有點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說話。


    “其賣我還是你的表叔。”向?告訴她。


    他們本來親戚特別多,二嬸三姑在國外總是說:“不要朝那邊看!那邊那人有點像我們的親戚。”


    向?是還潮的留學生,迴國後穿長袍,抽大煙,但仍舊是個美男子,希臘風的側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裏給娶的,這天沒有出現。他早已不寫東西了,現在當然更有理由?光養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發上跟兩個人說話。她第一次看見他眼睛裏輕藐的神氣,很震動。


    她崇拜他,為什?不能讓他知道?等於走過的時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紀歐洲流行的戀愛一樣絕望,往往是騎士與主公的夫人之間的,形式化得連主公都不幹涉。她一直覺得隻有無目的的愛才是真的。當然她沒對他說什?中世紀的話,但是他後來信上也說“尋求聖杯”。


    他走後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揀了起來,收在一?舊信封裏。


    她有兩張相片,給他看,因為照相沒戴眼鏡,她覺得是她的本來麵目。有一張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為到對門一家德國攝影師西坡爾那裏照的,非常貴,所以隻印了一張。陰影裏隻露出一個臉,看不見頭?,像阮布然特的畫。光線太暗,雜?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來的一張更獨一無二,他喜歡就送了給他。


    “這是你的一麵,”他說另一張。“這張是整個的人。”


    雜?上雖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裏看見,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臨走她順手抽開書桌抽屜,把裝滿了?蒂的信封拿給他看。他笑了。


    他每次問“打攪了你寫東西吧?”她總是搖搖頭笑笑。


    他發現她吃睡工作都在這間房裏,笑道:“你還是過的學生生活。”她也隻微笑。


    後來她說:“我不覺得窮是正常的。家裏窮,可以連吃?水?都成了道德問題。”


    “你像我年青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我在郵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來。”


    他愛過一個同鄉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學,本來可以一塊去,“要四百塊錢——就是沒有。”他笑著說。


    “我看見她這兩年的一張照片,也沒怎?改變。穿著襯衫,長?子。”他說。


    他沒說她結了婚沒有,九莉也不忍問。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結了婚了。


    他除了講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許多理論。她覺得理論除了能有確實證據的,往往會有“願望性質的思想”,一廂情願把事實歸納到一個框框裏。他的作風態度有點像左派,但是“不喜歡”共?黨總是陰風慘慘的,也受不了他們的紀律。在她覺得共?這觀念其實也沒有什?,近代思想的趨勢本來是人人應當有飯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過實踐又是一迴事。至於紀律,全部自由二父給別人,勢必久假而不歸。


    “和平運動”的理論不便太實際,也隻好講拗理。他理想化中國農村,她覺得不過是懷舊,也都不去注意聽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後她累得發抖,整個的人淘虛了一樣,坐在三姑房裏俯身向著小電爐,抱著胳膊望著紅紅的火。楚娣也不大說話,像大禍臨頭一樣,說話也悄聲,彷佛家裏有病人。


    九莉從來不留人吃飯,因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點鍾,不留吃晚飯,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對楚娣的窘,兩下夾攻實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門旅行一次,打破這惡性循環。但是她有個老同學到常州去做女教員,在火車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個嘴巴子——她始終沒說出口來。總是現在不是旅行的時候,而且也沒這閑錢。


    有天晚上他臨走,她站起來送他出去,他?迕鵒搜痰伲??職叢謁?直凵閑Φ潰骸把劬的玫羲?貌緩茫俊?


    她笑著摘下眼鏡。他一吻她,一陣強有力的**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覺到他袖子裏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但是一?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裏,一個幹燥的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幹。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麵吃了晚飯來,有人請客。她泡了茶擱在他麵前的時候聞得見酒氣。談了一會,他坐到她旁邊來。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昏黃的燈下,她在沙發靠背上別過頭來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隻有覺得好的東西更好,憎惡的更憎惡。”他拿著她的手翻過來看掌心的紋路,再看另一隻手,笑道:“這樣無聊,看起手相來了。”又道:“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你太太呢?”


    他有沒有略頓一頓?“我可以離婚。”


    那該要多少錢?


    “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她不便說等戰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幹山萬水的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裏重逢。


    他微笑著沒作聲。


    講起在看守所裏托看守替他買雜?,看她新寫的東西,他笑道:“我對看守宣傳,所以這看守也對我很好。”又道:“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s都要發生。”


    臨走的時候他把她攔在門邊,一?手臂撐在門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麵比較橫寬,有點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遠山遙的微笑望到幾千裏外,也許還是那邊城燈下。


    他終於隻說了聲“你眉毛很高。”


    他走後,她帶笑告訴楚娣:“邵之雍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說他可以離婚。”那?許多?點單獨相對,實在需要有個交代。她不喜歡告訴人,除非有必要,對比比就什?也沒說。從前跟比比幾乎無話不談,在香港也還給楚娣寫過長信。但是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種信心,總會有人懂。曾經滄海難為水,更嫌自己說話言不達意,什?都不願告訴人了。每次破例,也從來得不到滿足與安慰,過後總是懊悔。


    當下楚娣聽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說。有一次緒哥哥說:‘你怎?沒結婚?’那時候躺在**,我沒聽清楚,以為他說‘你怎?不跟我結婚?’我說‘你沒跟我說。’”轉述的幾句對白全用英文,聲口輕快,仿?肥嗆美澄胂簿緄那紋せ埃??竅亂瘓湎勻皇親躍醯姆錘叱保骸八?怠?皇牽?沂撬的閽觴n沒結婚。’”


    九莉替他們倆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並不怎?介意,緒哥哥也被他硬挺過去了。


    輕?過了,楚娣又道:“當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沒來。一兩個星期後,楚娣?s道:“邵之雍好些天沒來了。”


    九莉笑道:“??。”


    馬路上兩行洋梧桐剛抽出葉子來,每一棵高擎著一隻嫩綠點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濕膩。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輕快。一件事圓滿結束了——她希望,也有點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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