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利恩一向不喜歡斯坦索姆的氛圍。當然,作為瘟疫之地天災的大本營,這種厭惡實在是極好理解的。血色十字軍的前哨據點和被天災占據的部分一樣的陰森,唯獨來往戰士們眼中閃動的狂熱和亡靈們的空洞死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有的時候,伊森利恩猜想自己若是像賽丹·達索漢那樣留在斯坦索姆的前線,而不是常駐壁爐穀,會不會瘋得比對方更徹底一些。不過此刻他發現,對麵的人……神智似乎清醒的過分。


    “你是說,他把提裏奧留下的信……燒毀了?”大十字軍的眼中露出些許意外。


    這個話題是伊森利恩狀似不經意中提起的,主要目的是試探達索漢的態度——並且借機掩飾自己的懷疑。在幾天前深夜與泰蘭見過麵之後,他的第一懷疑是對方已經見到了提裏奧。


    伊森利恩對提裏奧的鄙視在於後者的軟弱和逃避,而不是對他立場的懷疑。一個英雄階的強者寧可隱居也不願繼續戰鬥,甚至連白銀之手遭逢巨變的時候都沒有迴來……伊森利恩每次想到的時候都會忍不住痛罵一聲懦夫。榮耀……還有什麽樣的榮耀比將天災徹底淨化更加重要嗎?


    當然,也有可能提裏奧確實像泰蘭所知的那樣,在幾年前去世了。不過伊森利恩對此並沒有相信哪怕一秒鍾。純粹是直覺。


    如果這次真的是提裏奧決定介入,不管因為何種原因,那麽伊森利恩都不會阻止。至少在目前,在泰蘭的性格明顯在往好的方向轉變的情況下。


    可是據他所知,提裏奧是不會讓兒子如此急迫的掌控壁爐穀的,也不會提出進攻考林路口那樣極端激進的計劃。那個嚴肅古板,又喜歡直來直去的家夥,他更有可能說服泰蘭離開血色十字軍,而不是讓他融入得更加徹底。


    但無論有怎樣的破綻,伊森利恩仍直覺的認為,泰蘭的轉變和他那位不知所蹤的父親脫不了幹係。


    不過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就幫他們一把好了。最近一段時間伊森利恩注意到了許多過去被忽略的事情,而這些事情的中心就在麵前的大十字軍領主身上。也許他的懷疑隻是在胡思亂想,但是即使如此,讓達索漢注意到提裏奧的動向絕不是什麽好事。讓大十字軍將注意力集中在泰蘭的轉變對血色的意義,而不是原因上,也許會好一些吧。


    “他沒有說什麽嗎?”達索漢沉吟了一陣,問道。


    “他說……”伊森利恩略微頓了一下,迅速找好措辭,“不想活在過去的記憶中。”


    達索漢的眼中露出一絲極其隱蔽的興奮,雖然隻是一閃即逝,但是依舊被一直注意他的伊森利恩捕捉到了。


    “很好。伊森利恩……”達索漢恢複了一向的嚴謹神色,“兩天後的會戰,就由泰蘭領主獨自帶領壁爐穀的軍隊參加——作為戰鬥的指揮官。而你需要在瑪登霍爾德堡壘,和修道院的援軍一起鎮守壁爐穀,防止安多哈爾的天災趁勢偷襲。”


    “您確信泰蘭可以勝任考林路口總指揮官的重任?”伊森利恩沒有將內心的想法顯露出來,隻是例行公事一般的詢問。


    “你應該更加相信自己的學生。他最近的表現說明他已經變得成熟了。”達索漢迴答道,並沒有注意到伊森利恩的異常,“他擁有極為優秀的頭腦和天賦,隻是一直以來都被軟弱的性格製約了發展。”


    “你前一陣不是告訴我,他下定決心要更加努力地淨化這個世界嗎?我們應該給他證明自己的機會。”


    這驗證了伊森利恩不久前的猜測。大十字軍領主達索漢絕不是自己一直以來以為的那樣一門心思對付天災,而是對血色十字軍的力量有著自己的打算。而現在看來,這個打算和泰蘭·弗丁有關。


    而他自己,血色十字軍的總檢察官伊森利恩,在其中又將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


    泰蘭沿著城堡外圍漫無目的地走著。準備工作已經全部就緒,兵員調度、牽製天災援兵的計劃,以及戰時各個要塞的協防都已經安排妥當。突襲將在明日淩晨展開,若一切順利,在黃昏前便會結束。


    但是泰蘭無可避免的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這是一場也許會改變瘟疫之地局勢的大戰。當大十字軍極為痛快的將指揮權完完全全的交給他時,泰蘭感到了極度的錯愕和荒謬。


    這位他隻見過寥寥數麵的十字軍領袖,居然比泰蘭自己更加相信自己的能力嗎?泰蘭有些煩躁的長籲一口氣,左手下意識的朝胸甲中摸去。然後他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他想拿出來的東西幾天前已經被他親自燒掉了。


    自從知道父親仍在人世,提裏奧的所謂遺書似乎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意義。這樣的話燒掉它來打消伊森利恩的懷疑並沒有什麽問題。可是當泰蘭感覺到自己的情緒波動時,仍然會習慣性的想要再將它取出來讀一遍。


    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些愧疚,又有些後悔,仿佛是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紐帶。


    看來自己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堅強。


    心事重重的走著,泰蘭在樹林前停住了腳步。自己居然走到了這裏?是想來看看自己的墳墓,還是潛意識裏認為父親會來到這裏等他?


    原地站了一會兒,他突發奇想的拔出佩劍,很認真的挖起坑來。這樣毫無意義的舉動至少可以讓他暫時不去考慮其他亂七八糟的顧慮。泰蘭好像從來沒有親手掩埋過什麽人,即使瘟疫之地每天都有人死亡。幾次差一點折斷劍刃之後,他的麵前終於出現了一個能勉強容得下一個人的大坑。


    現在呢?要不要躺進去試試?


    泰蘭把劍插到一邊,然後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來。自己這是在幹什麽?難道挖完了坑,躺進去,父親就會突然出現嗎?他感到自己笑出了眼淚。


    這兩天果然是太累了,腦子都有些糊塗……泰蘭一屁股坐下來,靠在一顆枯死的大樹邊上,漸漸停下了莫名其妙的大笑,再次靜了下來。


    父親……究竟在哪裏呢?


    泰蘭看著不遠處壁爐穀愣起神來。


    ——————————


    同樣心事重重的達裏安意外出現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他在一天前從禮拜堂趕來,明天會隨著壁爐穀的軍隊一起出發去考林路口。這次修道院派來協防的隊伍由雷諾帶領,下午早些時候就到了壁爐穀。達裏安聽說之後就去找平時不怎麽見麵的兄長說話。不過看他的臉色,似乎談話進行的不怎麽愉快。


    聽到泰蘭的疑問,他勉強笑了笑。


    “從小雷諾就不是很喜歡我,可能更多的是覺得我太過軟弱。”他說著,在泰蘭旁邊坐了下來,一起看著壁爐穀的輪廓,“尤其是前兩年我加入了銀色黎明之後。”


    泰蘭點點頭表示理解。自己那個朋友對弟弟總是不假辭色,也的確具有血色十字軍中極有代表性的偏激狂熱。


    “我這次會證明給他看的。”達裏安幾乎是賭氣一樣的說,“我會讓他知道,我在銀色黎明中也同樣會消滅天災——不僅僅是血色十字軍的瘋子們才能做到。”


    這群瘋子中的一個就坐在你旁邊……泰蘭有些無語的白了一眼身邊比自己小了將近十年的聖騎士,不過並沒有對瘋子的稱號做出什麽評論。平心而論,這個形容十分中肯。


    “你也許不太記得了,”他說,“不過亞曆山大閣下還在世的時候,對雷諾也是那麽嚴格。”


    “嗯?”達裏安有些意外的轉過臉來。灰燼使者戰死的時候達裏安才剛剛就職,而老莫格萊尼對這個小兒子卻一直十分寵溺,連當時的泰蘭都看出了他的偏心。


    “我沒有注意,父親對我從來都不怎麽嚴厲。不過你一說我倒想起來,小時候雷諾和我一起闖禍,好像被處罰的總是他……”達裏安有些感歎的說,“這就是哥哥討厭我的原因嗎?”


    “我想雷諾並不是討厭他的弟弟,”泰蘭說,想起了幾年前壁爐穀之戰後與老莫格萊尼的對話,“就像亞曆山大閣下不會討厭自己的長子。”


    “我記得,當初我看到他對你和雷諾截然不同的態度,也感到有些疑惑。”他解釋道,“亞曆山大閣下的確是更加寵愛你一些,他說這是因為你很像你的母親。而雷諾更像他自己。”


    那場對話並沒有第三個人聽到,泰蘭也沒有對別人提過。那之後不久灰燼使者就戰死了,據說是被副官出賣。而今天他聽到達裏安的疑慮,卻不由自主的說了出來。作為雷諾的好友,泰蘭對旁邊這個性格直爽的家夥印象也不錯,他並不願意看到這對兄弟的關係一直這麽不冷不熱的。


    “我想,雷諾心裏,大概也是希望你能更像你們的父親一些吧。”他說。


    達裏安點點頭,抿緊嘴唇沉默了許久,似乎是下了某種決心。過了半晌,他抬起頭來。


    “泰蘭,你的父親是什麽樣的人?”他問完之後有些忐忑,不確定泰蘭會不會不想提起他那位毀譽參半的父親。


    泰蘭怔忡了片刻。這是他這幾個月來一直偷偷在想的事情,這時卻被人直接問了出來。


    “他被放逐時我還小,隻記得他對我和母親都很溫和。”他說,“後來我聽到最多的評價就是,他是一個正直的人……隻是對榮耀的理解與別人不一樣。”


    他想了想,決定把父親離開前的話告訴達裏安。泰蘭現在十分想要聽到其他人對父親的承認。這樣的話也許在血色十字軍中不會得到理解,但是達裏安應該可以明白。


    “當初他因為救下一個獸人而被審判。我記得自己問他,所有的獸人都是壞人嗎?”泰蘭的臉上閃過追憶。這是他的父親失去聖光的一天,可泰蘭印象中,提裏奧的形象卻無比高大。


    “他的迴答是——種族並不能說明榮耀,對於自己不同的存在,人們不應輕率的作出判斷。”他一字一句的轉述父親的話,輕輕閉上眼睛,“我聽說,他在為自己辯解時也是這麽說的。白銀之手內部似乎對此頗有爭執,但最終仍是判了他叛國罪。”


    “後麵的事情我並不太清楚——別人並不願意在我麵前提到他。我隻聽說幾天之後他又悄悄的迴去了一趟,似乎是要去救那個獸人。”而且成功了,從記錄上來看……


    “弗丁大人……的確是一位正直榮耀的聖騎士。”達裏安沉默了片刻,最終感歎道,“若是能有機會與他並肩作戰……”


    他再次不知所措的停住,有些尷尬的想起提裏奧“已死”的事實。


    “我也希望,達裏安,我也希望。”泰蘭心不在焉的說,在心裏加了一句,我希望不會等太久了。


    “其實,我覺得你和剛剛形容的弗丁大領主也很像。”達裏安似乎很隨意的說。他指的是泰蘭一直以來對銀色黎明甚至被遺忘者,比其餘血色指揮官更加包容的態度。


    泰蘭輕笑了一聲,心裏感覺一陣古怪。這似乎是他所能得到的最高讚譽。


    “也許吧。”他簡單的說。


    隨後,兩個人很有默契的避開了沉重敏感的話題,u看書uukansh.co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在這片被汙染的土地上,隨時隨地發生著戰鬥,幾大勢力一邊合作一邊勾心鬥角,很少有機會像現在這樣,忘記即將發生的大戰,放鬆自己的心情。泰蘭好久都沒有感到這樣輕鬆,以至於比平時說的話要多出不少。


    他不由得有些走神。天色漸漸變暗,樹林的周圍開始漸漸騰起薄薄的霧氣,使他的思緒又迴到了夢中的景象,還有父親蒼老蕭索、卻依舊挺拔的身影。


    現在的壁爐穀已經安全了。這次會戰之後,就派人出去找父親吧……泰蘭想著,嘴角露出一絲柔和的笑容。


    也許是有一段時間沒聽見迴話,達裏安轉過頭來。


    “泰蘭?”他伸手拍了拍明顯在做白日夢的同伴,“在想什麽,這麽專注?”


    “我在想……”泰蘭心不在焉的迴答,伸手指了指旁邊的坑,“如果我在考林路口死掉了,就讓人把我埋在這裏。”


    “……啊?”達裏安愣了半晌,然後撲哧一聲笑出來,“若真是那樣,我會向人轉達你的遺願。”


    然後達裏安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


    “還有,泰蘭,那天在達隆郡提到的帕米拉……”


    “你那位幽靈情人?什麽時候讓我認識認識。”


    “泰蘭,她才不到八歲!”


    “沒想到,你好這口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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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泰蘭有關老莫格萊尼偏心的觀察,同樣出自灰燼使者漫畫。當初看過之後覺得小雷諾挺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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