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知縣時,皇帝曾在名古屋城下榻,而在大阪,則選擇了在大阪城這座安土桃山時代曾作為天下人的豐臣秀吉的居城中下榻。


    而在這座千年的皇家古都裏,京都禦所,則是皇帝最好的下榻之所了,因為它本就是皇帝的行宮。自公元七九四年奈良遷都,至一八六八年明治維新維新以前,它一直是皇宮所在,幾十代皇帝。比起幾次擴建後的東京皇宮來說,它的確是小了一點,簡陋了一點,甚至是上不了台麵了一點。但僅僅是作為行宮來說,這樣規格也已已經不錯了。


    在紫宸殿中,還曾舉行過兩位天皇:大正和昭和的登基大典。如果啟仁未來有一天也會成為東瀛至高無上的真神的話,那麽他會選一個更加特別的地方舉辦自己的登基大典,一個從來也沒有任何一個東瀛皇帝作為先例的地方。他要做那,開天辟地頭一遭的壯舉。


    結束了禦輦巡幸,今上便在京都禦所內下榻了,而作為這次西巡中除今上之外最尊貴的人,啟仁殿下則被安排在了二條禦所中住下。明日,啟仁要隨皇祖一同祭拜明治陵,後天嘛則就輕鬆多了,關西諸王公、華族、要員們會一同前往禦所參拜皇帝,那便沒有啟仁什麽事了,在那天,啟仁會待在二條城裏看書,哪裏也不去,直到次日,與皇祖共乘皇室專列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神戶市。


    昭和六十一年,公元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一日。昨日,啟仁與皇祖一同拜祭了明治陵,而今天,則該是他閑下來的時候了。


    ……


    坐在木板地上,看著庭院裏假山上的水澗流動,啟仁的心變得很安靜。身著一件平安時代皇室常服的他,此刻仿佛一個古代的人一樣,手裏握著一本早已被翻得老舊的書冊,盤坐著腿,一隻手托著腮,閉著眼睛,仿佛已經睡著了一般。


    冬日的風,撩過他刻意留長的頭發,拂過他的衣袍,鑽進他的袖口,寒涼刺骨。


    這時,一隻白皙嫩滑的,女子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為他披上了一件禦寒的鬥篷。在領口的一圈上,是極其保暖的黑鹿絨毛。


    “你看庭院中的細雪,像不像極了那一夜的夜晚?”她問。“還記得嗎,那天你對我說的話,”她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愛人,說:“無論什麽時候,你都總是占著理,做善事時也好,當壞人時也罷……”


    啟仁丟下書冊,輕輕地攥住了她的手:“你知道,我是一個健忘的人,我不會花心思去記得自己說過什麽,做過什麽。過去的人和事,並不值得太過眷念。”


    “瞧你,一句話就把我想要說的都給堵死了,真不溫柔。”說罷,二人緊緊相擁,耳鬢廝磨,好不纏綿。


    啟仁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唇邊,握著她的一雙手,說:“都已經是要當母親的人了,說話怎麽還這麽輕浮,這可不好。”


    “我猜……我肚子裏的是個女兒。”她說,“殿下認為呢?”


    “你這都還不到兩個月,現在就猜男女,是否太早了一些?”


    “就是要現在猜才對啊,”說著,她拉過啟仁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一臉認真地說:“再過兩個月的話,就能直接檢查出來了,那個時候就沒得猜了。呐,來猜猜看吧,小啟一定會猜對的!”


    “輕浮……”啟仁輕輕歎了歎氣,“你實在是太輕浮了。說過多少次了,要叫我親王殿下,怎麽就是改不了口呢。”


    “人家習慣了嘛……”她撅了撅嘴,有些委屈地說道,“再說了以前不都是這樣叫的嗎,而且現在就我們夫妻二人而已,殿下這麽認真幹什麽嘛……”


    “是我不對,是我不對。”啟仁抱住妻子,將她的頭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小聲地安慰道:“啟仁殿下實在是太不知道該怎麽疼自己的王妃了,我要好好教訓他一下。”說完,啟仁拉著她的手,輕輕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那力度,就跟情侶之間的嬉戲一般,根本就是不痛不癢呢。


    即使是這樣,玄月妃卻還是急忙從丈夫的手裏抽迴了自己的手,撲入他的懷中,緊緊挽住了他的背。“不行,不行,”她這樣說到,“我的丈夫隻有我自己可以來修理和教訓他,除此以外的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行,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可以,哪怕是他用我的手來打他自己也不行!”


    “知道啦~”啟仁滿眼寵溺地看著她,心裏的愛也全都給了她。夫妻倆緊緊相擁著,互相說著悄悄話,恩愛極了。誰也無法想到,短短還是在兩年以前,他們倆是一對怎麽也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人。


    短短是在兩年後,她竟能夠從萬千人之中脫穎而出,先後擊敗高鬆宮純子,與一眾華族千金,成為了尊貴的親王妃殿下。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不依靠任何人,而是由她自己親手創造出的奇跡。比起那些依靠先輩,又或是倚仗虛無縹緲之過去,而謀得原本不屬於自己的非分安榮之人來說,要強的強得多。她從來也打心底瞧不起之前在他身邊繞著轉的任何一個人,因為他們全都是失敗者,隻有自己,才是唯一的贏家。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那個人很可憐,一個連自己男朋友真正想要什麽,連他的心都拴不住的女人,當真是既可憐,又可悲。“我絕對不可能重蹈她的覆轍。”玄月在心裏對自己說,“我比她強得多,遠遠要強得多。”她撫摸著小腹,用心感受著腹中的孩子,那是自己和他的孩子,是自己最強力的護身符。


    “準又是有什麽壞心思了,和我有關的,對麽?”啟仁笑著問。


    “哪有什麽壞心思嘛……”她撒嬌道。玄月拉過丈夫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說:“我隻是等不及想要快點見到我們的孩子了。殿下難道不想早一日,更早一日見到我們的孩子嗎?”


    “想,我當然想啊。”他說,“不過還是不要早一日,我更希望他晚一日問世,讓他可以在母親的腹中多待一日,晚一些……來到這個汙糟的人世。”


    “有我,有你,孩子不用害怕受到任何傷害。殿下不用這麽多慮。”


    “是麽……”望著她的眼睛,啟仁越發的感覺到,在距離自己在事業上的最終目標上,他已經越來越近了。啟仁緊貼著她的額頭,輕聲道:“可是在如此庇護下長大的孩子,能夠擔起我東瀛的江山嗎?”


    玄月在丈夫的嘴唇上輕輕一吻,表情輕鬆地笑了笑:“如果殿下有這份擔心的話,那我們到時候就給孩子請一個全東瀛最好的老師吧?不,應該請上很多個才對,請一個教為君之道的老師,再請一個德語老師、中文老師。還有還有,我們還要給他請一個鋼琴老師,對了,還有料理也得學,孩子要學會自己做飯吃才行,嗯……然後還要學習馬術、射擊術,再找一個軍士來教他一些自由搏擊術。嗯,暫時我就想到這麽多了,等以後我再想到什麽,再一起加上去。”


    “還好我生的早啊……”啟仁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說道。說罷,啟仁俯下身子,對她腹中的孩子說:“小崽子,你最好還好再晚兩天出來吧,你媽她可是想要‘整死’你呀。”


    “說什麽呢,”玄月用手輕輕敲了敲他的腦瓜,沒好氣地說道:“我可是按照你這個父親的標準來要求孩子的,我左臣玄月生的孩子,那就必須是人中龍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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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現在已經是了,”啟仁輕聲說,“堂堂東瀛皇室的子孫,難道還不算是人中龍鳳麽?這可是別人奮鬥一輩子也達不到的高度呀。”與她說完,啟仁又把對話的對象轉換為了那還未出世的孩兒,他輕輕撫摸著妻子的小腹,語重心長地說:“為了自己著想,可千萬別要是個男孩啊。雖然父親很希望你是一個王子,但是看在你母親的‘麵上’,你還是做個小公主吧。”


    玄月意味深長地一笑:“你父親大人說的對,還是當個小公主來到這個世上吧。不然……作為父親的長子,你可有得等了。”


    “?”啟仁一愣,“你說什麽?”


    “沒說什麽呀,”說著,她笑著抱住了丈夫。玄月緊貼著他的臉,在他的耳邊耳語道:“當今的太子殿下,咱們的父王,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麽。都五十有二了,還沒等到繼承帝位的那一天。你想孩子出世之後,也跟他爺爺一樣嗎?”


    啟仁:“父王雖然還沒有繼承帝位,但也已經是監國太子,而且近些年大小事的奏書都是父王在批,他早已與皇帝無二了。”


    玄月:“嗯,殿下說的對。可既然如此,要是當今聖上能夠提前退位,將皇位讓與太子殿下,去做一個不問世事,頤養天年的太上皇的話,那豈不是更好麽?”


    啟仁:“沒有人會願意提前交出自己的權力的,更何況是皇帝。”


    玄月:“那殿下就當我沒說。”


    啟仁:“這有什麽,就算說了,那也不打緊啊。這在閨房裏,貼著耳邊說出來的悄悄話,還怕被傳出去不成?倘若真叫人給傳來出去呀,兩口子壓死奶娃子不是你就是我!”


    玄月撿起被啟仁丟在地板上的書冊,隨意翻看了幾頁,說:“一本五代史,您翻來覆去看了十多遍,也該換本書了吧?”說完,她便把丈夫的《五代史》給沒收進了袖口,然後又從另一隻袖子裏取出了一本《宋史》。笑著說道:“這是你那本書的續集。呐,免費借給你看,可不要給我弄壞了啊。”


    啟仁接過書冊,卷握在手中,拉過妻子的手腕,冷眸而視,道:“朱元璋說:惟宋太祖皇帝順天應人,統一海宇,祚延三百,天下文明。有君天下之德而安萬世之功者也。如此看來,這趙匡胤也是個明君;可是我偏生不大喜歡這個趙匡胤。而我之所以不喜歡他的原因,其實也並不是因為他陳橋迴軍,黃袍加身,從孤兒寡母手中奪了後周的江山,而是看不起他堂堂一個開國之君,居然讓其弟趙光義燭影斧聲奪了江山。凡帝王用人,必有抑人之法,倘用而不能抑,造出尾大不掉之勢,則不僅是天家不幸,亦為天下臣民之不幸。作為天子,就算是對於親生兒子也必須要防範於未然,又何況是兄弟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就算真沒有那個心,但隻要有做那種事的本事,就不得不殺!某種意義上來說,大部分帝王在晚年時,都會犯下一些不該犯的錯誤,這幾乎都快成為了帝王在晚年時的定理。難道真的說,這人一老,就變得容易心軟了,糊塗了?”


    “別人我不知道,但殿下不會糊塗。”


    “但我也許會心軟……”


    啟仁說。


    “殿下也許會,”左臣玄月像一位長姐一般,將他的臉頰靠入了自己懷中,啟仁已經能夠清晰地聽見她胸膛中那平穩的心跳聲,她低下頭,在丈夫的耳邊細語道“但玄月,不會。”


    “那樣就最好了。”


    啟仁依偎著愛妻,手中的書冊再一次被他給丟在了地上。緊緊相擁,不願分離,雖已成婚一年餘,卻還如同婚禮當天那般恩愛。


    啟仁:“一些已經死掉了的,還有一些還活著的人,孤雖對她們有愧,卻也是隻能如此了。”


    啟仁睡著了,就在她的懷中。玄月將他的頭慢慢放倒了在了腿上,用鬥篷作為被子為他蓋上,望著庭院裏的流水,那像血液一樣流淌著的,和落入池塘中濺射起了,好像子彈擊中時一樣噴射出的,那副景象。她忽然想起了發生在一年多以前的,往事……


    高鬆宮純子……幽靈狙擊手……千麵魔女……源真浩……左臣玄月……


    這一張張清晰麵孔,


    在她的腦海中逐漸浮現。


    死掉了的,還活著的;


    誰作為誰死去,


    誰又,


    作為誰活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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