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幹物燥,豔陽似流火,禦花園裏的花朵開到一年最繁盛的時節,空氣中的花香越發馥鬱。


    雖然隻不過是巳時,才對著牡丹畫了兩三張,孫清揚的背上已經熱得遍布密汗,她想起前麵的假山附近有一泓清水,每到盛夏,仍然是清涼之氣撲麵而來,便指了指,對燕枝她們說:“扶本宮到清涼亭那邊歇歇。”


    燕枝扶著她往假山那邊走,笑道:“這大熱的天,皇後娘娘不在屋裏歇著,偏要出來畫花,這可好,熱了一身汗出來,迴去還得沐浴,午時皇上就要過來了,可別來不及。”


    “本宮想畫這牡丹從早到晚的變化,自然不能顧著日頭。等畫完這幅牡丹,再迴去,應該來得及。”


    坐在涼亭裏,孫清揚頭也不抬,拿出剛才描下的線稿,繼續畫著方才那幅未完的牡丹圖。


    “皇後娘娘,乳娘已經抱著太子殿下到禦花園裏曬太陽來了。就在垂絲海棠那邊。”丹枝氣喘籲籲跑來道。


    孫清揚一聽,扔下手中的畫筆,“快,隨本宮去看太子。”


    自她立後,太後就將朱祁鎮抱到了慈寧宮,說是要親自撫養教導,而且,以孫清揚和朱祁鎮屬相相衝為名,在太子及冠之前,除開初一、十五的傍晚,都不許她見兒子。


    朱瞻基為此發過火,但孝道大過天,太後要親自教導長孫,這在先朝有過例子,朱瞻基自個就是他皇祖母帶大的,他雖然是一國之君,卻也無法反駁太後。


    屬相相衝,是欽天監算出來的,即使貴為天子,他也不敢拿兒子的性命開玩笑。


    隻能對太後此舉聽之任之。


    孫清揚知道,這是太後恨自己不聽話,沒有勸阻皇上廢後,令皇上在史冊上留下汙名,所以抱走兒子來懲罰她。


    選初一、十五兩日,是因為那兩天本是皇上必定會留宿中宮的日子,孫清揚為了和兒子多呆一會,往往會顧不上迴坤寧宮侍候皇上。


    一來二去的,這兩日帝後按禮製相會的時間,就形同虛設。


    而做為皇後,孫清揚若是多占了其他的日子,無形中就相當於後宮裏頭其他人雨露均沾的機會少了,就會招來妃嬪們的怨憤。


    總之,就是稍有不當,妃嬪們都會念起昔日胡善祥的賢良大度,認為如今的孫皇後不及胡皇後賢德,雖然已經位居中宮之位,卻仍然是寵妃的作派,上不了台麵。


    太後不動聲色,就給孫清揚設了局。


    因為楊士奇等人都未能將朱瞻基勸轉心意,太後對孫清揚的最後一抹憐惜都消失殆盡:若不是因為她,皇上不會一意孤行,落得像宋仁宗一般被朝臣非議,後世詬病的結果。


    沒有哪個婆婆能夠容忍媳婦是禍害兒子的妖精。


    即使恭肅明德一世的太後,也一樣不忍怪責自個的兒子,隻把心裏的這腔怨氣衝著孫清揚。


    因此,小太子雖然是皇後的親生骨肉,母子卻隻能偷偷相見。


    因為這個原因,坤寧宮的人,都特別注意小太子的動靜,隻要小太子離了慈寧宮的地界,就會稟知孫清揚,設法讓她見上兒子一麵。


    這個乳娘,是蘇嬤嬤花了許久時間買通的,每當乳娘帶小太子出來的時候,孫清揚就能遠遠地看一看。


    先前她曾忍不住,強行從慈寧宮的人手裏抱走太子,結果,太後也不和她理論,隻將那批侍候太子的,人人杖責二十大板,趕出宮去。


    在那以後,慈寧宮的人再沒有敢給坤寧宮通融的,這迴的這個乳娘,還是蘇嬤嬤再三說,皇後娘娘絕不會走到跟前和太子親近,隻是遠遠地看幾眼,許了重金,還給乳娘家裏頭買了個宅子,兩百畝地,才買通的。


    看著乳娘抱著小太子在垂絲海棠下站了約摸一刻鍾的樣子,孫清揚又心疼起來,“太陽大,叫她抱迴去吧,別把太子曬壞了。”


    蘇嬤嬤忙派人給那邊揚了揚帕子,三起三落。


    過了一會兒,乳娘就帶著內侍、宮女們抱著小太子迴慈寧宮去了。


    孫清揚仍然癡癡地看著小太子剛才玩耍的地方,半晌方道:“嬤嬤,本宮瞅著祁鎮似乎長胖了一些,你有沒有看見,他那小臉,圓了點,看來在母後身邊,他的日子過得很快活。”


    蘇嬤嬤知道孫清揚這是事事都往好裏想,尤其是小太子,更是聽都不敢聽到他有半分不好,也在一旁笑道:“可不是嘛,老奴聽慈寧宮的人說,太後對小太子疼愛有加,真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上怕丟了。太後從前對子女甚嚴,即使是她最疼愛的嘉興公主,也多是以大禮相待,平日裏不假辭色,少有私情。老奴這麽多年,也不曾見她待那一個皇子或公主如此上心,小太子在太後娘娘那邊,娘娘大可放心。”


    孫清揚喃喃道:“母後賢淑明德,天下聞名,祁鎮撫養在她的膝下,本宮有何不放心的?本宮隻是想祁鎮,好想抱抱他,摸摸他的小臉,親親他的小手……”話未說完,已經掩麵而泣。


    此時,她不再是六宮裏端莊淑睿的皇後,也不是朱瞻基敏慧貌美的妻子,隻是一個軟弱無依的母親,哀哀戚戚。


    蘇嬤嬤歎口氣,勸慰道:“皇後娘娘少安毋躁,且忍這一時吧,等太後娘娘的這口氣順過來,定會明白您的。皇上如今,待太後至孝,以心換心,太後肯定能想到太子與您的母子之情,等過了這段時間,想明白了,就會讓娘娘常見見太子的。”


    做為太後曾經的貼身宮女,蘇嬤嬤是不怎麽相信屬相相衝之事,她覺得搞不好那就是太後授意欽天監的人整出來的,但皇上和皇後為了太子安危,都是寧可信其有,不敢輕舉妄動,她也就三緘其口,隻當沒這迴事一般。


    孫清揚卻知道,太後此舉,並非完全是為了和她賭氣,而是做為大明皇朝的皇子,太子,朱祁鎮跟著她這個新後,就是在風口浪尖,是眾人的跟中釘,反倒是太後此舉,能夠令那些羨慕忌恨的眼神,多些幸災樂禍,少一些對太子的關注,反倒有利於保全太子。


    隻是明白道理是一迴事,感情的流露卻是另一迴事,孫清揚黯然呆立半天,方道:“擺駕迴宮。”


    等午時朱瞻基過來,她的眼圈仍然紅著。


    朱瞻基用手摸了摸她的臉,“你今個又去見祁鎮了?”


    因為孫清揚不肯讓妃嬪們非議,不願初一、十五兩日之外,他晚上到坤寧宮裏來,所以有時為了見見她,朱瞻基就會在午時過來用膳、歇息一陣,再去處理政務。


    孫清揚也曾感歎,這當了皇後,還不如從前做寵妃時隨心所欲。


    但得多大的利益,就有多大的束縛,她倒不是和胡善祥較勁,怕人說自個不如胡皇後溫良賢德,隻是不想讓人說朱瞻基挑錯了皇後,將那麽敦厚實誠的皇後廢了,選一個恣意妄為,與妃爭寵的人入主中宮。


    這後宮裏頭,爭寵鬥豔的,從來隻有妃嬪,沒有皇後,做皇後,就得一片平和,賢良大度。


    要不然,如何平衡安撫三宮六院裏,那麽多渴慕皇上臨幸的女人們?


    聽了朱瞻基的問話,孫清揚眨了眨眼睛,強笑道:“臣妾剛才用熱毛巾敷過,怎麽,還很明顯?”


    朱瞻基點了點頭,道:“你別怪母後,她也是一片苦心。”


    孫清揚嘴角的笑容真實了些,“臣妾知道,臣妾不怨母後,母後為了周全祁鎮,未雨綢繆,臣妾自愧不如。隻是母子連心,母後縱然是好意,難不成臣妾多見祁鎮兩迴,就會害了他嘛?”


    “母後如此,六宮中人,隻覺得你可憐,或者在背後笑你,有得有失,一個人,太過圓滿了,不免遭人忌恨,你就當母後是為著你好,別在意了。”


    朱瞻基當然知道母後將太子抱到慈寧宮撫養,此舉雖然是為著朱祁鎮好,卻並非是對孫清揚有好,畢竟,若真是隻做個姿態給別人看,完全不需要非得初一、十五的晚上才許她們母子見一迴,但先前因為廢後之舉,他已經違了母後的心意,總不能再因為此事,頻頻與母後嘔氣,隻好勸解孫清揚。


    孫清揚也不想朱瞻基夾在她們婆媳之間兩頭為難,就笑了笑,反過來勸慰他,“皇上說的對,母後這麽做,確實是高瞻遠矚,臣妾有所不及。之前祁鎮在臣妾宮裏,就無端腹瀉過兩迴,雖然打殺了幾個宮婢,到底沒有查出幕後主使之人,這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祁鎮在臣妾跟前,實在是太遭人妒恨,擋不住有人因為對臣妾不滿,衝著他下手。”


    “皇上膝下三女兩子,臣妾所生的就占了兩女一子,宮中數妃皆無子嗣,幽怨異常難免生事,如今臣妾又被立為皇後,不免有人忌恨,有了母後這般對臣妾,反倒多了些同情臣妾的人,少惹許多是非,祁鎮他在母後膝下,比在臣妾這兒安全。先前臣妾所說,隻是婦人見識,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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