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帝勤勉,自登基以來,雖然曾因寵幸郭貴妃,偶有早朝罷廢之時,卻從不曾連續數日不上朝,自端午露麵之後,已經連續三日不曾早朝,雖說對外的言辭是身體抱恙,可朝中已然是議論紛紛。


    “聽說皇上這幾日,連乾清宮的奴才們,都不曾見過,膳食總是遞到門口,就讓迴避,會不會是……”


    “噓——這話可不敢亂講。不過,也不是沒可能,皇上身子骨一向不好,如今為國事操勞,難說會不會……要不,怎麽近日京中防戍比先前增加了數倍,到了夜裏街道上連個人影都沒有。”


    “不光是國事,還有宮裏頭……皇帝身體每況愈下,這個天,怕是要變……”說話的人露出一副你知我知,大家心知肚明的神情,幹笑了幾聲,掩了後麵未盡的話語。


    “如今的情勢和當年建文之時頗有些相似?皇太子年輕,外頭有他的藩王叔父虎視眈眈……咱們,是不是也該早做打算?”


    “這樣的時候,當然要做個純臣,不管是誰上位,都是朱家的天下,老實點吧,別站錯了隊。”


    “是是,還是兄台高見,咱們就靜觀其變。”


    ……


    知道內情的英國公等人聽了朝臣們的私議,不動聲色地交換了個眼神,卻俱有一些憂色隱在其中:若是皇上一直昏迷,皇太子遲遲不歸,這局麵還能穩定到幾時呢?


    首輔楊士奇輕咳一聲,“諸位大人,休要私議聖躬,說不定,等咱們明個早朝,就見到皇上了。”


    朝臣們雖然有些不以為然,議論聲卻小了許多。


    然而,外麵無論怎麽壓製,小道消息還是滿天亂飛,甚至有人傳言天子已經駕崩,隻是皇太子未歸,所以秘不發喪而已,街頭巷尾的百姓們甚至於在官麵嚴禁的時候,私底下也會悄悄議論什麽時候會變天,在各府之間傳遞的消息裏,都說這迴皇上就像去年裏永樂帝那迴一樣,是瞞著不報死訊。


    到了第四天,已經有王公朝臣和留守在京的藩王世子,守在奉天門前伏闕叩問天子平安,嚷嚷著請求覲見洪熙帝。


    皇後揉了揉眉頭,對到乾清宮來迴事的內侍說:“皇上今個精神略好些了,既如此,就讓他們推舉幾個人出來,皇上還病著呢,要是一起都進來,亂糟糟的,豈不是擾了皇上。”


    於是除開英國公張輔和首輔楊士奇,又挑了和漢王、趙王親近的大臣,一個素來忠直的言官,一個宗親,共計六人到乾清宮給皇上問安。


    當眾人以英國公為首,跟在內侍後頭進了乾清宮後,皇上就寢的欽安殿,皇後已經在等候他們了。


    隔著明黃的帳子,他們隱約可見皇後親自把洪熙帝扶起,指揮著一個宮女在皇上腰後塞了兩個軟墊,皇上斜靠在大迎枕上,眼睛微閉。


    待眾人在外麵叩拜之後,皇後代宣了一聲平身,等眾人站起來後,她微微笑道:“諸位大人,皇上如今風寒頗重,怕過了病氣給諸位大人,你們就在外麵坐下吧,有什麽話,皇上聽著也方便。”


    內侍已經一早擺了些椅子在帳外,英國公幾個謝恩之後,就坐下了。


    看著靠在枕上的洪熙帝,楊士奇心想,不知是不是那些禦醫們,妙手迴春,皇上的病有些起色了?便輕聲說道:“上天庇佑,臣等定將皇上並無大礙之事,告知天下,天下臣民必然會歡欣鼓舞。”


    帳內的洪熙帝卻道:“太醫說朕這個病,不宜再操勞國事,今個宣諸位愛卿過來,便是為了此事,如前所議,楊卿擬詔,朝堂一應事宜由諸卿擬票,聽憑皇後朱批處分,一切如常儀,且待太子歸來,再定其他。眾愛卿放心,朕無礙!”


    聽到皇上聲音雖有些嘶啞,但精神尚佳,眾人放下心來,紛紛找了話頭,閑問了幾句。


    未幾,皇後開口道:“皇上的病尚未痊愈,各位大人不宜多說,明個本宮會找時間,換一批大人過來覲見皇上,你們今個迴去,就把皇上的情況告訴其他人,也好令朝野之中,沸沸揚揚的流言歇止。”


    就這樣,五月初八開始,每日都有朝臣到欽安殿覲見,出來的人都說,皇上雖然臥床不起,但聽聲音,精神尚算矍鑠,外頭的流言就漸漸消了下去。


    五月十一夜裏,皇後卻再次召了英國公、楊士奇等人進宮,親聽洪熙帝讓他們擬了遺詔,對這幾個他最信任的大臣安排自個的後事,說是若他大漸之時太子未歸,務必一切如常儀,勿讓外人得知實情,將來他們輔佐太子,就要像對待他一般盡心盡力。


    “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業,君臨天下甫及逾年,上惟皇考太宗皇帝山陵未遠,迫切哀誠;下惟海內北南凋瘵未複,憂勞夙夜。時用遘疾,奄至大漸。夫死生者,晝夜常理,往聖同轍,奚足哀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長子皇太子天稟仁厚,孝友英明,先帝夙期其大器,臣民鹹欽其令望,宜即皇帝位,以奉神靈之統,撫億兆之眾。


    朕既臨禦日,淺恩澤未浹於民,不忍複有重勞山陵。製度務從儉約,喪製用日易月,中外皆以二十七日釋服,無禁嫁娶音樂。在外親王藩屏為重,不可輒離本國,各處總兵鎮守備禦重臣及文武大小官員,亦毋擅離職守。聞哀之日止於本處朝夕哭臨三日,悉免赴闕行禮。皇考太宗皇帝服製仍遵去年八月之令。


    嗚唿,南北供億之勞,軍民俱困四方,向仰鹹屬南京,斯亦吾之素心。君國子民宜從眾誌,凡中外文武群臣,鹹盡忠秉節佐輔嗣君,永寧我國生民,朕無憾矣。詔告中外鹹使聞知。”


    勉強提起精神看完楊士奇按自己意思擬好的遺詔,洪熙帝點了點頭,就躺迴了龍榻之上。


    待走出乾清宮後,楊士奇走在英國公的身邊,小聲說:“國公爺,聽覲見的朝臣們說,皇上這些天,白日裏精神尚好,說話雖有些嘶啞,中氣十足,怎麽到了今個夜裏,就連多坐一會都成問題,我瞅著剛才,若不是太醫給紮了針,就是那一會兒,都撐不住。”


    英國公歎了口氣,“白日裏,皇上為了安那些人的心,所以強撐著吧,說不定用了老參什麽的提著氣,看今晚這情形,隻怕皇上知道自個大限已至,所以才叫了咱們準備妥當,不然,萬一突然哪天……豈不是咱們都措手不及?”


    金幼孜憂心忡忡,“可如今這事,不比在大寧那會兒,萬一有個好歹,消息隻怕掩不住。”


    楊榮卻道:“無妨,拖過這幾日,皇太子或許就能趕迴來了,隻要眼下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等得了消息,隻怕也攔不住太子。咱們隻管按皇上所說的去辦,不要露出端倪,叫人看出究竟即可。”


    且不說幾位大人做的安排,入夜之後,郭丹宜已經在乾清宮門前跪了兩個時辰了。


    平日裏嬌美的她,麵色慘白,容顏枯槁,隻是短短數日未見洪熙帝,她已經快要瘋了,朝夕懶梳妝。


    自端午節那日午後,皇後就下令乾清宮禁止外人窺探,違者杖斃!責令東西六宮嬪妃不許出宮半步,她半點消息也得不到,究竟洪熙帝如何了?


    好容易今日連唬帶嚇,才讓守著承乾宮的侍衛放了她出來。


    “皇後娘娘,求您讓臣妾見一見皇上,求您了……——”


    聽著宮門外傳來時隱時現的淒慘唿喚,洪熙帝伸出一根手指,“傳——”


    “皇上,皇上您如今的真實情況,不能叫外人知曉……”皇後急忙阻攔。


    這幾日,隻有晚上的一小會兒,洪熙帝精神頭略好,皇後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實情。


    “丹宜,不是外人。”洪熙帝的口中蹦出幾個字,沒有什麽神采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皇後。


    皇後欲言雙止,終於對著帳外的內侍說:“宣郭貴妃進來。”


    洪熙帝看著皇後說:“你答應朕,朕大漸之後,好好待她。讓她隨老八或是老九他們去封地,安享餘年……你,答應朕。朕求你——”


    皇後忿忿地看了洪熙帝半晌,終於軟了下來,將他的手放迴被裏,“臣妾答應皇上,善待於她,皇上放心。”


    洪熙帝勉力露出一個微笑,“謝謝你,朕的好皇後,你還是那般寬厚。”


    不等皇後迴答,急奔而進的郭貴妃已經撲到了龍榻邊,“皇上,皇上——您怎麽了?”


    她淚如雨下。


    “丹宜,朕不能陪你了,你和皇後,要好好的,好好的——”洪熙帝伸出手,將榻前兩個女人的手,用盡全力拉在一起,看著強忍悲泣的皇後,泣不成聲的郭貴妃,露出最後一抹笑容,失去了最後一絲知覺。


    “皇上,皇上——”聽著郭貴妃的哭泣哀慟,皇後真想也跟著大哭一場,然而,她卻厲聲道:“別哭了,你難道想世人皆知皇上已經去了,那些個狼子野心的人趁機作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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