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迴到太子府的時候,已近黃昏,天空好像要飄雪了,陰沉沉地,烏雲壓頂。


    刺骨的冷風透過門縫鑽進來,在羅漢榻上倚著軟枕看書的孫清揚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四下看了看,門窗關得嚴嚴的,連燭火都沒紋絲不動,便鬆了口氣,將手中的書合上。


    窗子忽地被風刮開,發出嘎吱嘎吱刺耳的響聲。


    因為她看書時不喜歡被打擾,杜若和福米就在外間做針線,孫清揚也不叫她們,自己起身將窗戶關好,眼角瞥到窗外迴廊邊有個人影閃過,心頭一緊:“誰在外麵?”


    靜了片刻,孫清揚正欲叫人,玄色的身影從桂花樹的陰影裏走了出來,一個男子低啞的聲音響起,“妹妹,是我。”


    幾個月不見,朱瞻基像是長高了許多,原來清脆略帶童稚的聲音變得低沉,略帶沙啞,像是有風箱在他的胸腔迴鳴,說不出的好聽。


    見朱瞻基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似是百感交集,複雜得看不懂,孫清揚不解地摸摸自己的臉,“朱哥哥,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噢。沒,嗯,這裏有一個米粒。”朱瞻基先是否認,又改口,手輕輕地觸到孫清揚的臉頰。


    如此真實地站在自己的麵前,蘋果臉熱熱地,紅撲撲地,看上去很是溫暖,就像她是從夏天裏走來的一樣。


    “朱哥哥,你快進來吧,起風了,好冷。”孫清揚縮了縮脖子。隻開窗這一會兒功夫,她就覺得好冷,朱哥哥也不知道在外麵站了多久,幫她拿掉臉上米粒時,觸到皮膚的手指冰涼。


    朱瞻基翻窗進屋,關上了窗。


    外間的杜若像是聽見了什麽動靜,揚聲問,“小姐,你在喊我嗎?”


    朱瞻基衝孫清揚搖搖手指,孫清揚迴答杜若,“沒有,我在念書呢,你別進來擾我。”


    朱瞻基忽然將孫清揚擁在懷裏,緊緊地抱了一下,才鬆開。看到孫清揚有些不悅的眼神,他訕訕解釋,“我在大漠時,沙場上刀劍無眼,有時,旁邊人的血會濺在臉上,剛才還說著話的人下一刻就沒有唿吸。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迴來,要好好抱抱你。”


    沒別的意思,就是抱一下,感覺還活著,還能唿吸,還能說話,還可以擁抱。


    而不是像皇爺爺和權娘娘,陰陽相隔,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所以迴府後,他見過母妃,就到碧雲閣來了,看到窗前她小小的身影,又不急著見了,就站在院裏的桂花樹下,看著那剪影在燈下,一頁頁的翻著書。


    她的世界,沒有他在,好像也蠻平和自在的。


    而他的世界,有她在了,就要多一分美,多一分歡喜。


    每天都想見到她,每天都想聽她說話的聲音。


    經過奧雲塔娜的事情,朱瞻基似乎對男女之間的區別有了認識,就像奧雲塔娜向他的告白:我喜歡你。這四個字,他也想對孫清揚說。


    但他知道肯定不能說,會嚇著她,或者是氣得她小臉漲紅,再也不理自己了。


    她還太小,什麽時候,她才能長到自己這麽大啊!


    朱瞻基這會兒的心情,就是小小少年,有些煩惱。


    孫清揚不明白朱瞻基為什麽會在生死的瞬間想到自己,但她知道這是朱哥哥和她很親近的意思,就決定原諒他不顧男女之別的擁抱。


    雖然原諒了,但她還是一臉嫌棄地說:“你身上那麽涼,把寒氣都傳給我了。”


    “所以才抱了一下,要不然,會把你骨頭抱斷的。讓我看看,妹妹長高了,也瘦了。”站在燈下,朱瞻基仔細打量孫清揚。


    抽了條,有點小少女的模樣,笑嘻嘻的樣子很甜,但清冷的眉目卻像一朵冬日裏欺霜傲雪的梅花。


    長得更好看了。


    “你也長高了,長瘦了。”說完,孫清揚又正色對朱瞻基說:“朱哥哥,你以後不可以這樣子站在屋子外嚇人,也不可以這樣翻窗進我我屋子裏還不許我讓丫鬟進來,這樣是不對的。”


    朱瞻基愣了愣,“剛才嚇著妹妹了?”


    孫清揚點點頭,“嗯,正好又刮風,有點害怕。雖然一家人不用太拘禮,但你這個時辰到這裏來,也不妥當,若是讓有心的人看到了,又要中傷我了!”


    從朱瞻壑那天說明惠郡主她們謠傳她有個青梅竹馬小郎君的事,孫清揚雖然麵上裝作無所謂,心裏卻還是有些介意,從那天開始,即使和朱瞻壑再見麵,旁邊一定要有丫鬟侯著,再不肯單獨相處,免得又被有心人編了話,亂傳一氣。


    今日雖然依著朱瞻基沒有讓杜若她們進來,但她卻覺得這樣不好。


    大家都長大了,不該像以前一樣,熟不拘禮。


    朱瞻基臉沉了沉,“誰中傷你?胡說什麽了?”


    孫清揚搖搖頭,“也沒什麽,夫子也說過,男女七歲不同席啊,現在朱哥哥長大啦,不合到我屋裏來。”


    朱瞻基不以為然,“別說席,就是榻,我們也沒一起坐過。自己家人,在一個屋裏呆著有什麽關係,況且杜若她們就在外麵,我們說這麽一晌話,她們那有聽不見的,不過因為聽到是我的聲音,所以不進來罷了。妹妹你別擔心,我自有分寸。”


    孫清揚一跺腳,“反正,以後你不許這麽鬼鬼祟祟的,不許支開我的丫頭。”


    朱瞻基看著孫清揚,彎彎眼睛笑著,好脾氣地說:“行,都依你!不過,今個你得依我一件事。”


    “什麽事?”


    “陪我下棋。”


    朱瞻基一次也沒和孫清揚下過棋,他甚至不知道孫清揚會下棋,但他進來時,瞥見了孫清揚剛才看的書是一本棋譜。


    和她下棋,不知道誰勝誰負?


    一時玩心大起,非要扯著孫清揚答應他的要求。


    聽到朱瞻基這個要求,孫清揚沒有立刻答應,臨來前,母親曾經告誡她,奕道暗含權術,自古以來與帝王之術息息相關,一個人棋下得好,人們往往會認為他擅於謀略,攻於心計,而忽略了棋品即人品,去真實地了解一個人。


    對於孫清揚這種最初下棋是母親要磨她性子,結果因為天份頗高,她又是真心喜愛,以致棋藝突飛猛進,但對她來講,下棋就和爬樹一樣,是好玩的東西,一牽扯到那麽大的內容,聽聽都頭疼,所以來京師以後,除開在自己屋裏看棋譜擺棋子玩,沒讓任何人知道她會下棋的事情。


    剛才也沒想著把那本棋譜藏起來,結果,被朱哥哥發現了。


    孫清揚有些懊惱。


    “你答應和我下棋,我決不會告訴別人你會下棋的事。”朱瞻基想起府裏沒人知道孫清揚會下棋的事,想她不願答應自己肯定是怕被人知道了,就信誓旦旦地保證。


    孫清揚的懊惱更多是她雖然在棋上有些天份,但她不過是個女孩子,主要的對弈者就是自家的父親,提高太有限了,但朱瞻基是六藝皆精,因此,她根本不會是他的對手。


    要是敗的太慘,豈不是很難看?


    見孫清揚猶豫,朱瞻基微微一笑,帶著哄小孩似的縱容:“讓你執黑可好?”。


    孫清揚好勝心起,“不行,猜子吧。”


    竟然還沒下棋就讓她執黑,言下之意,是斷定自己會輸的很慘吧。


    揚聲叫杜若拿雲子來。


    杜若抱著兩罐雲子和一張棋盤格進來,見到朱瞻基絲毫沒有驚奇,想是剛才在外麵已經聽出他的聲音。


    將雲子放在羅漢榻的小幾上,朱瞻基笑著示意孫清揚開始。


    杜若又拿了熱茶進來,給他們倆一人倒了一盅。


    孫清揚隨手抓了幾粒白子,看了一眼皇長孫。


    朱瞻基端起茶低頭喝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地說:“單。”


    孫清揚伸開讓他看,“是雙數呢。”她拿起黑子,往棋盤上花繁葉茂了一個。


    執黑者先行,這是圍棋的規矩。


    下了幾步,孫清揚就拿起一顆雲子,將落未落地研究。


    朱瞻基的棋風,既硬且辣,該詭詐處有陰狠,該圓融時,又很是韜光養晦,她不是對手。


    但她又不甘心輸得太慘,一直在負隅頑抗。


    可惜棋力相差太遠,朱瞻基還在步步緊逼,殺了個人仰馬翻後,幾個迴合後,棋盤上餘的黑子就所剩無幾。


    望著棋盤,朱瞻基低笑道:“還不罷手?”


    孫清揚伸手攪亂棋局,“朱哥哥這樣的棋藝就該和大學士們去琢磨如何更勝一籌,拿我一個小女子開什麽心?”


    “妹妹其實下得很好,我不騙你。隻是你的實戰經驗太少,所以一謂照著棋譜擺局,就容易被人識破,將你的計劃破壞掉,並不是你下得不好,等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我未必能夠下得贏你。”


    知道朱瞻基是安慰自己,孫清揚看看棋盤上的殘局,“片甲不留了還說我下得好啊,朱哥哥直坐安慰人。好了,棋也下完了,天色已晚,你這迴可該迴去了吧?”


    一聽讓他迴去,朱瞻基想到又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感覺,臉上不由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悲愴之色。


    即使再怎麽說笑,那生死之間一線相隔地壓抑、恐懼感,還是揮之不去。


    看見他的表情,孫清揚大吃一驚,“怎麽了,朱哥哥?”


    朱瞻基紅著眼看著她,“權娘娘歿了!”


    他倒不是對權賢妃有多深厚的感情,隻是看見一向威風凜凜的皇爺爺竟然會哭得像個孩子,對生死無常有了新的認識。


    再一次地感受到上天視萬物,不過如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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