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禁足,不過是除開東宮那兒也不能去罷了,孫清揚當然知道,這是太子妃做給紀綱他們看的,也是為了保護自己。


    對於動靜皆宜的她,到了京師,就不比在家中可以盡日瘋跑,如今不過是活動的空間更小了些,倒也沒有什麽不適應。


    何況東宮太子府還有那麽大的藏書樓——文瀾閣!


    太子端重沉靜,喜文厭武,文瀾閣裏連抄本,都是一色工整的蠅頭小楷,寫在細薄光潤的澄心堂紙上,字墨紙黃,輕脆精絕。


    翻閱那些抄本,孫清揚總算明白北宋歐陽修先生所說在澄心堂紙上不敢下筆的心情,那紙張明明堅潔如玉,卻因為膚卵如膜,就是捧在手裏,也覺得需要審慎相待。


    更別說藏書樓裏還有許多極珍貴難得的珍本孤本,這要不是禁足,太子妃憐她寂寥,那有機會進樓中一覽!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因禍得福。


    因為有好些書都不能借迴去看,所以孫清揚日日流連忘返,晨曦看到日暮,連午膳都要璿璣或杜若送到書樓裏。


    一日中午,明亮的陽光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炙熱,連樹葉都被曬的蔫拉巴唧毫無生氣地耷拉著,而文瀾閣裏,因為被屋簷、長窗和濃鬱樹蔭擋住了一股股熱浪,越發顯得寂然幽靜。


    用過午膳,因為孫清揚看書時不喜人打擾,杜若就和守文瀾閣的婆子一道在旁邊的廂房裏休息,尋摸著時辰差不多時再去提醒小姐小憩,避免她勞神過度。


    朝南的窗下放著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桌,光線最適宜看書,吃飽喝足之後人容易困乏,看著看著,孫清揚就窩在書桌後那把寬大舒適的扶手椅上,睡著了。


    迷糊中,感覺有人將衣服搭在了她的身上,想睜開眼,卻隻是換了個姿勢繼續沉睡。


    又睡了小半個時辰,才起身,發現自己身上蓋的竟然是一件墨藍色的男子外衣。


    驚愕地看了看四周,發現在東邊的紫檀木書架下,有個人正在從靠牆放著的豆青地青花鋪白撣瓶裏往外拿卷軸。


    那裏麵的卷軸孫清揚看過,都是名家的字畫,任何一幅都價值千金。


    書賊?


    孫清揚不假思索地抄起書桌上的硯台,朝那人的後腦就砸了過去。


    “哎喲。”硯台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滾了好幾下,竟然沒有摔壞。


    真不愧是上好的端硯,不僅握之溫軟嫩秀,而且摔之質地剛柔。


    沒等孫清揚在心裏多讚歎幾聲端硯的好處,那人已經轉過身,一臉慍容。


    也難怪他惱怒,這幸虧是孫清揚人小力輕,要換個人這樣砸過去,腦袋都得開花。


    一看到那人的表情,孫清揚就知道砸錯人了,這要是偷書賊,絕不會有那樣的威儀。


    雖然,他有點胖,走過來還有點踉蹌,但行動間頗有儒雅之風。


    胖?踉蹌?儒雅?


    想起平日聽到的一些議論,孫清揚突然省悟到他是誰了,連忙從椅上溜下去,跪地施禮,”臣女孫清揚參見太子殿下。”


    太子朱高熾摸摸自己的後腦勺,還有一點疼。


    剛才進文瀾閣看見這小姑娘窩在椅上睡著,擔心她受涼,就將披的外衣搭在了她的身上,沒想到她一起身,就給了自己一硯台。


    身手怪靈活的,砸的還蠻準。


    朱高熾拾起了地上的硯台,“起來吧。孤方才看你睡的連書都拋在了地上,想是倦的很,怎麽這會兒砸起人來力氣倒不小?”


    孫清揚羞赫地站起身,“臣女以為,以為是偷書賊。管這書樓的婆子說,那瓶裏字畫都是太子殿下的心愛之物......所以情急之下,就砸了過去。殿下,您沒有受傷吧?要不要喚人找了太醫來看看?”


    邊說邊往門口走,做出要去叫人的樣子,其實是嚇得想借此溜走。


    那躡手躡腳的樣子,看上去格外天真無邪。


    朱高熾因為府裏隻有皇子,兩個新得的郡主連路都不會走,對漂亮的小女娃比較稀罕,這也是趙瑤影和秦雪怡能夠長留在太子府,當嬌小姐一般養的主要原因。


    剛才進來時,朱高熾見有個女孩窩在他常常坐的書椅上,眼晴閉著,長睫毛投在臉上,不知道夢見了什麽,嘴角隱隱含笑,額發齊眉如同玉娃娃似地可愛,忍不住看了一會,也沒有像平日尋了自己需要的書就離去,反倒將披在身上的外衣脫下來給她蓋上。


    朱高熾看孫清揚的神情、動作,那會猜不到她心裏所想,擺擺手說:“不用,隻是有點疼,要砸傷人,就你這年紀還得等個三五年。”


    其實是有點疼的,但他不想說出來嚇著小女孩。


    孫清揚聽太子殿下言下之意是不許自己離開,隻得站住腳,老老實實的低下頭,“臣女不是故意的,望太子殿下大人大量,您宰相肚裏能撐船,原諒臣女的冒犯。”


    朱高熾把硯台放在書桌上,和顏悅色地說:“你就是那個孫清揚吧?孤聽太子妃說過,你很好。”


    孫清揚也不知道這個很好具體是什麽意思,隻得含糊應了一聲,“臣女不敢當。”


    “你即叫太子妃姨母,雖然不好孤叫姨父,孤卻也是你的家人一般,以後就自稱名字,不用臣女前臣子後的。”


    “太子殿下是儲君,臣女不敢失了禮儀。”


    “嗯——?”


    聽到朱高熾拖腔拿調的低斥,孫清揚趕緊從善如流改了口,“清揚遵命。”


    “孤見你剛才看的書是晉代嵇含編撰的《南方草木狀》,你這般小小年紀,怎麽喜歡這些書?”


    孫清揚奇怪地看著朱高熾,像是他問了個怪問題,“殿下不覺得這本書很有趣嗎?”


    有趣?朱高熾還是頭一迴聽到這樣的迴答,一般人都會覺得這類書籍比較深奧,又不像四書五經有老師講解,還涉及方士、仙術、本草等方方麵麵,不會刻意找了來看,就是翰林院的學士和舉子們,也因為農學雜著不是士人應該研習的,往往不屑一顧,想不到孫清揚竟然會認為有趣。


    “噢?那你給孤說說怎麽個有趣?”


    孫清揚拿起《南方草木狀》,隨手翻到一頁,指給朱高熾,“殿下看這裏,原來咱們府裏的紫藤,不但莖長的像竹根一樣堅實,放在煙焰中可以製成紫香安神,就連它的白花黑子,放在酒裏,也能經二三十年不腐敗,難怪紫香又叫降真香,這不光是指它的香氣至真至純,還有可以引降天上的神仙之意。殿下你說這定痛消腫,止血生肌的紫香,是不是神仙的東西?”


    朱高熾一看,孫清揚瞄了一眼,就能夠將書中所寫講的頭頭是道,顯見是平日博聞廣記之故。


    見朱高熾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孫清揚又指了一處,“還有這個,‘林邑山楊梅,其大如杯碗,青時極酸,既紅味如崖蜜,以釀酒,號為梅香酎。非貴人重客,不得飲之。’要不是讀這本書,怎麽知道天下還有這等美味的東西,平時所吃的楊梅,不過就拇指大小,這林邑山的,竟然能夠大如杯碗,吃起來肯定很過癮。”


    見孫清揚一副流口水的樣子,朱高熾好笑地問,“原來,你看這書,就是為了獵奇,什麽好吃的好玩的,記得這麽牢。”


    “當然了,民以食為天,愛吃是天性。”孫清揚振振有詞。


    “既然說民以食為天,出處,何解?”朱高熾考起孫清揚來,畢竟,喜歡《南方草木狀》還可說是她興之所至。從微小處著手,才能看出她學問是否紮實。


    “出自《漢書·卷四十三·酈食其傳》:酈食其(音liyiji)是陳留高陽人,喜歡讀書,但因家裏貧困落魄無靠,沒有衣食來源,就去當了一個看門人,可即使是這麽一個小小看門的,卻令縣裏的貴族都不敢奴役他,說他是狂生,得罪了麻煩的很。這個酈食其口才很好的,這段話就是楚漢相爭時,他勸漢王的,漢王正是聽了他所說的‘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才放棄了向後撤,把成皋以東讓給項羽的想法,迅速組織兵力,固守敖倉,為以後的大漢江山打下了基礎。”


    孫清揚說的頭頭是道,朱高熾聽得興味盎然。


    沒等朱高熾再出新問題,孫清揚就狡黠地笑了笑,“不過,我覺得用易卦解民以食為天,也解的很有見地。”


    “那你給孤講講,怎麽個有見地法?”


    “殿下請看。”孫清揚從筆筒裏拿出兩支毛筆,“好比這是兩根筷子,二數先天卦為兌。兌,為口,為吃。筷子的形狀直而且長,是巽卦。巽,為木、為入。組合在一起,就是用筷子吃東西。筷子吃進嘴裏的是什麽?是筷頭。筷頭圓,為乾卦,乾為天。這樣吃的可不就是‘天’嗎?”


    眼見那兩支毛筆就要送到自己嘴裏,朱高熾退後一步,指著孫清揚大笑,“你故意戲弄孤,該當何罪?”


    “殿下神情鬱結,清揚為博您一笑,繞這麽大的圈子,您還要定我的罪,真是不識好人心。”


    看到孫清揚嘟起嘴,朱高熾低下頭,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好孩子,你怎麽就看出我鬱鬱不歡了呢?”


    孫清揚踮起腳尖,伸手將他的眉頭往兩邊抹了抹,“這兒都快擰麻花了,隻要不是個瞎子,就能看出您心裏有事,不開心。”


    側側頭看了看朱高熾,奇怪地問,“可是這天底下,除開皇上,您就是最尊貴的人了,您會為什麽事不開心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仁宣盛世之孝恭皇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原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原銓並收藏仁宣盛世之孝恭皇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