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妙然醒過來,見到了母親梅娘,也見到了女兒孫清揚。


    一垂死,一昏迷。


    梅娘身上的白色織錦緞長衫,被參差的殷紅濺得猙獰,衣襟、衣擺上滿是錯落的刀口、劍口,半邊胳膊無力的垂落下來,不知道是被誰生生從身體上扯下,僅餘一點皮肉掛著,修羅一般可怖。


    致命的原因卻不是這些看著恐怖的傷口,“多情傷”的毒性與胸口的重創,大羅金仙也受不住。


    “多情傷”,唐門唐俊的獨門秘毒,如果說“春江夜”是溫柔的女兒紅,“多情傷”就是熾烈的燒刀子。


    天若有情天亦老,多情總為無情傷。


    即使是董妙然,也隻能在不受傷的情況下才抵的住“多情傷”。


    梅娘受了傷,還拚死護著頭一次見麵的外孫女孫清揚,直到她們約定的地點才倒下。


    玉山傾倒再難起,梅娘那麽愛幹淨,卻渾身都是血漬和泥印,不用問,董妙然也知道母親這一路,殺的有多激烈,護的有多辛苦。


    十年前,自己執意要跟阿愚走,原說出了唐門,再與唐門無關,沒想到,因為清清被擄,求不問世事的母親出馬,卻成了母女最後的相見!


    董妙然泣不成聲。


    “阿妙,別傷心,人老了都有這麽一天,娘能夠救下小清揚,看到她平平安安的,已經很開心。我怕她看那些打打殺殺的害怕,就點了她的睡穴,你過後解了就是。別和她提我,這樣她就不會難過。我累了,你們別費力氣了,讓我安心睡會,睡一覺就好了......”說到最後,聲音已經越來越小,低不可聞。


    臉上猶帶著笑意。


    孫愚抱著董妙然,“母親是做著夢走的吧?”


    “是,我怕她太疼,用了‘大夢’,她走時,必定是夢見了令她最歡喜的事情,開心去的。”董妙然哀哀痛哭,“是我害了母親,是我害了她。”


    孫愚歎了口氣,“是我連累了你們,害你們母女生離死別,害的女兒遭這份罪,讓你們跟著我受苦受累。”


    “不,不是你。是他們,是紀綱,是唐俊,終有一日,我要他們生不如死。我們不躲了,我倒要看看,他們要怎麽樣!紀綱中了‘大夢’,三日後,必來尋我,唐俊,哼哼,他害母親如此,恐怕自己也不會落好......”


    三日以後,紀綱果然來找董妙然要解藥,條件是不再追要孫愚手中之物,放她們一家人生路,安排孫愚到永城任職。


    永城,是梅娘與董妙然父親初識之地,她曾說過,若有一天能離開唐門,希望自己能夠葬在那裏。


    江湖從此不再有葉逐歡,董妙然,隻有永城主簿孫愚,孫門董氏。


    因為人總是要睡覺的,難免會做夢,所以中了‘大夢’的人,需每三個月服一粒解藥,直到七年後才能解完,中間若斷一次藥,就會重新陷入夢魘之中,昏睡時辰逐漸增多,直至再不醒來。


    紀綱不全信,卻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賭,他決定忍七年,等毒全解了,再要孫愚一家的命。


    一個不留,斬草除根。


    ......


    孫清揚聽母親說過,自己那年能夠逃出那間屋子,是被外婆救出來的。


    她沒有見過梅娘,卻知道外婆一定有和母親一樣溫柔的雙手,就是那雙手,那雙令她以為是母親的手,恢複了她的知覺,助她逃出生天。


    母親說,殺外婆的人有兩個,一個叫紀綱,一個叫唐俊。


    她記住了,記得很牢。


    現在,紀綱出現了,她得想法告訴母親。


    還沒等孫清揚想出辦法,第二天一大早,壽安宮的呂婕妤就使了人請她入宮玩耍。


    呂婕妤?就是那個入宮第一天就譏諷她,說應該用金屋藏了才不辱沒的娘娘。


    孫清揚端著下巴想她的模樣,眉眼飛揚,姿容豔麗,丹鳳眼上挑,極美極豔卻無端端地給人三分狠辣的感覺。


    杜若見她怔怔,提醒道:“小姐,婕妤娘娘的人還在外麵侯著,說是讓小姐就乘婕妤娘娘的步輦過去。”


    “好,你先去迴複來人,說我換身衣服。由璿璣陪了我去,她對宮裏要熟悉些,我們走了你就去昭陽殿稟一聲。”


    因天氣悶熱,璿璣幫孫清揚換了身荷莖綠色的提花緞麵夾紗衣,一條同色碎花羅裙,挽了個雙丫髻,隻斜插了根珊瑚簪子,看上去簡單清爽。


    一出碧雲閣,一個問三句不答一句的姑姑,扶了孫清揚坐上停在外麵的小步輿,由兩個麵無表情的太監抬了就往壽安宮急趕。


    璿璣隻得在後麵跟著一路小跑。


    壽安宮為內廷西六宮之一,與東宮太子府離得並不算近,然而兩個太監抬著一路飛趕,竟是沒有多久就到了。


    呂婕妤宮裏的掌事姑姑清寧,已經在壽安宮大殿下的門屏前等候。


    見步輿落地,清寧姑姑曲膝施禮:“孫小姐,婕妤娘娘在裏麵等著呢,請您隨奴婢速去。”


    速去?何以需要這般催促?


    雖然心裏疑惑,孫清揚麵上卻是半分也不顯,鎮定從容地笑了笑:“有勞姑姑帶路。”


    清寧點了點頭,領了孫清揚去西暖閣,推了門,她並不進去,隻和孫清揚說:“孫小姐進去吧,婕妤娘娘在裏麵等您,丫鬟就和奴婢一並留在門口侯著,婕妤娘娘喜靜,不喜歡太多人進她的屋子。”


    孫清揚腹誹:喜靜?貌似那天在長樂殿,婕妤娘娘說的很熱鬧啊。


    進了門,也不敢抬頭細看,向坐在暖閣炕上的人跪下去,“孫清揚拜見呂婕妤娘娘,娘娘千歲金安。”


    呂婕妤眉頭皺了皺,身邊的人衝她輕輕搖了搖手指,呂婕妤鬆展開眉頭,淡淡的問道:“可知為何一大清早,本宮就叫你過來?”


    孫清揚當然不知,於是老實地搖了搖頭。


    “喲,還以為你這個女儲才,無事不知無事不曉呢。”語氣中帶著幾分厭惡。


    孫清揚深吸了一口氣,頭垂的更低了,“清揚聽傳喚的人說,婕妤娘娘是要我過來玩耍,但若是娘娘真要清揚來玩耍,就不會趕的這麽急,又特意問我,所以清揚隻能迴答不知。”


    “不知?”呂婕妤語氣刹那尖厲,鋒利地刺向孫清揚,“為什麽你們一個二個都喜歡扮天真?你不知道天真的人最可恨嗎?別人做的再好,都不及你們一句不知,不曉來得打動人心!”言至話尾,明顯聽出是遷怒之意。


    “清揚不知娘娘口中所指‘你們’是誰,清揚進這宮裏,隻帶了兩個丫鬟,其中一個還送了命,清揚是真不知啊。”


    呂婕妤閉了閉眼睛,纖長的眼睫急顫,“你一味推口不知,那為何紀指揮使卻說權賢妃與你家有親?”


    孫清揚驚詫抬頭,“賢妃娘娘與我家有親,這從何說起?賢妃娘娘和婕妤娘娘不是自朝鮮來的嗎,怎麽會與我們家有親?”


    說完,似覺得與禮不合,又低下頭去。


    抬頭的瞬間,她已經看清身穿水紅色嵌金桃花連雲半臂,頭帶六支赤金點翠芙蓉簪的呂婕妤,身邊所立之人,正是自己昨日上學堂遇見的紀綱。


    這紀綱竟然能在宮內隨意出入,好大的膽!


    頓覺得冷汗涔涔,當下便死死往地下磕頭道:“婕妤娘娘明鑒,清揚所言絕無半點虛假,我家與賢妃娘娘素昧平生,何來沾親帶故一說?”


    見孫清揚的樣子不像作假,呂婕妤眉頭略有鬆動,卻又問道:“那為何當日在長樂殿,權賢妃會再三與你示好?”


    孫清揚仍舊平靜地搖搖頭,“清揚也不知,依清揚所見,賢妃娘娘不過是看在彭城伯夫人的麵上,誇讚幾句罷了。”


    晶亮純淨的雙眸子坦蕩清澈,看不到一點雜質。


    看到這星辰一樣明亮的眼睛,呂婕妤突然又生氣了,右手猛一下拍在炕幾上,怒道:“你左也不知右也不知,難不成是本宮冤枉你嗎?”口氣裏已經帶著不加掩飾的嫌惡。


    “清揚不敢,隻是清揚也不能不懂裝懂,往自己身上攬事。”


    “紀大人說,權賢妃所用玉容膏就是你家裏才有,她用的玉容膏裏麵加了能夠保養容顏的東西,所以權賢妃才能姿容豔麗,體有異香,這個,你是不是也要說不知?”


    孫清揚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再次搖頭。


    呂婕妤也不再說話,隻突然伸手往一旁伺候的小宮女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尖尖的指甲直刺進宮女的臂肉裏,可以看到血跡順著宮女的手腕往下流,她口中還罵道:“沒長眼的賤蹄子,太子府的孫小姐來了這半天,連杯水都不知道端上來,豈不是讓人看我的笑話,說我們外域來的,不懂規矩,慢怠了客人?”


    那小宮女一早得了交待,孫清揚進來不看座不上水,故而立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突然被這麽一掐,疼的眼淚都要掉下來,卻也隻得忍著,跪地求饒。


    孫清揚知道她是拿喬自己,指桑罵槐,卻恍若未聞,當沒看見沒聽見,也不替那小宮女求情。


    今天情形不對,稍有不慎,怕就惹火上身,說不定求了情,呂婕妤更要發作那小宮女。


    呂婕妤終於不耐煩玩這貓戲老鼠的遊戲,對一直束手立在旁邊的紀綱說:“你給她講講怎麽迴事,也好叫她明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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