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赫爾岑聊天是一件很讓人愉快的事情,雖然這家夥日後並不是以自然哲學上的成就而出名的。


    但亞瑟看得出來,這位莫斯科大學數理係畢業的大學生是個興趣廣泛的人,並且是一個真正喜歡讀書的人。


    與這樣的人交談,你不用拘泥於話題,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因為不管是哪個領域的話題,赫爾岑總能或多或少的談上兩句。


    他們倆從居維葉的《地球表麵災變論》談到德-康多爾的《植物形態學》,再到洪堡的30卷鴻篇巨著《新大陸熱帶地區旅行記》,海涅的《北海集》,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丁尼生的《抒情詩集》,甚至是埃爾德創作之餘不可明說的小故事。


    赫爾岑對《英國佬》編輯部的故事以及他們與《布萊克伍德》的恩怨尤其感興趣,不管亞瑟說到哪個作家,這個年輕人總會適時打斷問東問西。


    雖然這家夥總說他上了半年班,已經變得很成熟了。


    但是在亞瑟看來,他依然很年輕,因為隻有年輕人才會擁有如此廣泛的興趣和好奇心。


    鑒定一個人是否老去的標準並不在於他的容貌、皮膚抑或是年紀,而在於你能否從他的眼睛裏發現光亮,看見希望、欲望和不切實際的夢想,而赫爾岑顯然是這樣的人,他的身上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


    更幸運的是,亞瑟的身邊永遠圍繞著這麽一群年輕人,縱然這幫家夥常常年輕過頭了。


    與赫爾岑聊天的另一個有趣之處在於,這個年輕人是擁有自己想法的,他雖然表現的很客氣,但是當你爭論到問題的核心,他總會站出來和你辯論幾句。


    尤其是當他發現亞瑟總是在批駁黑格爾和謝林的哲學思想時,他就忍不住站出來為這兩位哲學家辯護,雖然他的方法和邏輯並不總是嚴謹,但卻足夠有趣。


    赫爾岑躺在安樂椅上開口道:“說實話,和您的談話讓我想起了拉格朗日對拿破侖的那句著名迴答。拿破侖對他說:‘在天文學中,康德接受了關於上帝的假設。’拉格朗日當即反駁道:‘陛下,在我的研究中,我永遠不需要這個假設。’”


    亞瑟不想與赫爾岑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太久,而且作為一位魔鬼契約者,他覺得赫爾岑這樣暗示他是個極端的唯物主義者更是完全沒道理的。


    他之所以表達類似觀點,更多的是單純想罵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和謝林的神秘主義傾向罷了。


    在不列顛的長久生活使他沾染上了英國經驗主義的習氣,而過去這幾年的工作經曆又讓他愈發傾向現實主義。


    實驗物理學家的身份讓亞瑟信奉科學實證,使得他對謝林浪漫化的自然觀嗤之以鼻。


    至於黑格爾?


    他一直都討厭黑格爾,尤其是在經曆了倫敦暴亂和議會改革後,黑格爾關於國家和曆史理性的論述就更讓亞瑟感到身心不適了。


    要他相信黑格爾和謝林的哲學觀,那還不如讓他去相信艾薩克·牛頓爵士的哲學觀呢!


    為了批駁這兩個家夥,亞瑟甚至可以捏著鼻子承認牛頓關於上帝的論述是對的——上帝支配著一切,並且知道一切能被知道的事。而且上帝還是宇宙的第一推動者,地球就是上帝踢著轉的。


    甚至於,亞瑟還可以借此論證就是上帝發明了足球,並且當選了宇宙足球先生。


    赫爾岑捧著茶杯,像是想起了什麽,他啞然失笑道:“不過說起來有些滑稽,雖然我不支持這樣的觀點,但是我又得承認正是這樣的觀點使得我選擇了進入數理係讀書。”


    亞瑟也驀地想起了赫爾岑的身份:“我記得你的畢業論文是寫的天文學吧?”


    “沒錯,我那篇論文還得了銀獎呢。”赫爾岑滿意的點頭道:“直到現在,我有時還會做夢,夢見我在學校讀書,正要參加考試,心裏直發慌,琢磨我忘了多少,想這次一定考不及格了……我心裏一驚,醒來了,望著房間的牆壁,才意識到我已經畢業了。我打心眼兒裏感到高興,因為誰也不敢再來折磨我,給我打那討厭的‘一分’了。”


    亞瑟對於赫爾岑的痛苦與喜悅感同身受,他們都算是好學生,也都害怕教授給他不及格,隻不過二人在應對這種可怕後果時使用的手段不同。


    亞瑟沒有赫爾岑那樣的好家世,他上大學的時候不認識尤蘇波夫公爵這樣如日中天的大人物,不過萬幸的是,他認識一個被地獄流放的公爵,不成器的阿加雷斯先生。


    亞瑟望著赫爾岑冷清的宅子,除了打著哈欠抽著煙的兩個男仆,就是正在後廚一言不發忙碌著的廚娘。


    這樣的情形雖然顯得安靜舒適,但是在謝肉節這樣熱熱鬧鬧的節日裏,未免又讓人感到冷清。


    再聯想到俄國人早婚的習慣,赫爾岑這樣家世才學都很不錯的小夥至今仍然單身就顯得很奇怪了。


    “您的雙親都不住這兒?”


    赫爾岑點燃煙鬥,指著窗外道:“我父母親住在街對麵的房子,這棟房子是專門給我買的。我父親是個老頑固,他覺得兒子現在是國土衙門的官員了,總是和家人住在一起容易叫人嚼舌根,而且也不利於開展工作,所以就讓我搬到了這裏。平時也不讓我到他那裏去,如果碰見事了,他就會讓我兒時的奶娘通知我過去一趟。”


    亞瑟琢磨著,委婉的問了一句:“我突然登門拜訪,需要去拜見他一下嗎?”


    “您?”赫爾岑迴道:“老人家估計是很樂意和您見上一麵的。因為在他的評判體係裏,您屬於最尊貴的那種客人,與我日常結交的那些朋友不一樣。您如果想去的話,我讓仆人給您領路,我自己的話……”


    亞瑟瞧出了赫爾岑的為難:“您和父親在鬧矛盾?”


    赫爾岑無奈的一攤手:“今天是什麽日子,您是知道的。”


    亞瑟笑了一聲:“家裏給你安排相親了?”


    一提起這個,赫爾岑就不免變得暴躁,他滿臉怒容的沉默了半天,方才從牙縫裏擠出一段話。


    “他今天給我排了三場。”


    亞瑟讚許道:“令尊的人脈還真是廣。”


    “黑斯廷斯先生!”赫爾岑禁不住站起身強調道:“我不是在向您炫耀!”


    坐在旁邊的布萊克威爾聽到赫爾岑今天居然有三場相親,心靈備受打擊:“赫爾岑先生,您要是不滿意,或許咱們倆應該互相交換一下工作。”


    亞瑟聞言,隻感覺這真是個圍城,裏麵的人想出來,外麵的人想進去。


    當然,他依然不打算給秘書放假。


    亞瑟問道:“您為什麽對相親這麽排斥呢?”


    布萊克威爾顯然對這方麵更上心,秘書像是老媽子一樣一點點的給赫爾岑曆數結婚的好處。


    “赫爾岑先生,您看,結了婚之後,生活更安定了,不用再為家裏冷清操心。再說了,有一位賢內助在身邊,您可以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您的事業和書籍上,而不是被日常瑣事牽絆。更別提婚姻能擴大您的人脈,鞏固您的社會地位,這對於您的仕途大有裨益啊!”


    赫爾岑歎了口氣,把煙鬥狠狠按進煙灰缸裏:“布萊克威爾先生,聽您這一番話,我差點以為您是我父親派來勸說我的。”


    說到這裏,赫爾岑以退為進,將問題拋給了亞瑟:“既然結婚這麽好,那您為什麽不趁著這個大好的日子多趕幾場呢?我記得奧托和我說過,您也是個單身漢吧?您呢,您又在擔心什麽呢?”


    “我?”


    亞瑟沒想到赫爾岑會和他玩這一手,他隨口搪塞道:“您這個問題確實使我驚訝。不過確實有人給我說過兩三門親事,對方都不壞,但我一想起我的房間中要出現一個女人來支配安排一切,比如,禁止我吸煙,要求我按時吃飯,把我的書桌整理得幹幹淨淨,把我的小秘密都挖掘出來,我就忍不住會發瘋的。”


    布萊克威爾在一旁小聲嘀咕抱怨道:“是啊!這些都由秘書代勞了,何必娶個妻子,把一個人的活交給兩個人幹呢?”


    亞瑟瞥了這家夥一眼,從某種角度上說,布萊克威爾是對的。


    但是,如果他發現不對頭,隨時都能申請換秘書,可一個表麵正派的人是不能隨意申請換老婆。


    或者,他可以選擇做一個不正派的人。


    但是對於風氣保守的英國社會來說,在日益重要的中等階級眼中,道德瑕疵可是比鎮壓暴亂更嚴重的罪過。


    這一點從英國公眾對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的評價就能看出。


    帕麥斯頓明明是個花花公子,但是倫敦市民卻隻是給他起了個‘愛爾蘭的丘比特’的調侃式昵稱,這便是因為他是個至今未婚的50歲老光棍,甚至也沒有公開承認的私生子。


    而內務大臣墨爾本子爵與他相比顯然就要慘上很多了,亡妻與拜倫的感情惹得社會熱議,後來又因為與諾頓夫人的聯係再登倫敦熱門話題。如果不是首相格雷伯爵硬撐著他,再加上墨爾本子爵確實沒什麽不端正的行為,而亞瑟又意外的在哈裏森議員和諾頓法官的案子那裏破局,那墨爾本子爵都有可能被逼得引咎辭職。


    在英國政壇,不結婚有十勝,而結婚則有十敗。


    亞瑟的算數又沒有問題。


    尤其是目前沒有出現巨大危機的情況下,他犯不上提前給自己埋個雷。


    隻要他沒有看見被‘發配’去殖民地機構的調令,亞瑟暫時不考慮去做個金龜婿。


    赫爾岑抱怨著:“好吧,看來咱們倆還是有點區別的。我對於淑女們倒是不排斥,但我討厭我父親插手我的生活。您知道嗎?七歲前,我得讓人攙著手,才準上下室內的樓梯,因為那樓梯有些陡。十一歲前,我得由薇拉·阿爾達莫諾夫娜,也就是我的保姆,用木棚給我洗澡。我本以為上了大學就解放了,誰成想我這個大學生上下學居然得有仆人護送。您能想到嗎?半俄裏的路,走路就能到的地方,要派個人專門護送!甚至直到現在,他還是規定我不準在十點半以後迴家!”


    赫爾岑的抱怨聽得亞瑟和布萊克威爾都大開眼界。


    這是養了個兒子嗎?


    就算是在英國這樣保守的地方,也隻有貴族小姐才會被這麽嚴格約束。


    巴黎的貴族小姐們生活的則比赫爾岑寬鬆多了。


    亞瑟開玩笑道:“沙皇陛下知道他的國土官員受到了如此高規格的監視嗎?或許我應該向沙皇推薦,由您父親接替本肯多夫伯爵在第三局的工作。”


    赫爾岑沒好氣道:“是嗎?依您這麽說,莫斯科大學的學生家長裏可有不止一個本肯多夫。”


    “您同學的父母也這樣?”


    “或許沒我父親那麽嚴重,但是有不少會私自拆開我們來往信件的。”


    赫爾岑開口道:“我們係有一個沒有頭腦的孩子,他母親用皮鞭嚇唬他,向他盤問馬洛夫事件。他害怕了,所以就向他母親講了一些。結果呢,這位慈祥的媽媽,這位公爵夫人立馬跑去求見校長,把兒子的密告作為他悔改的證明。她以為這樣就保護了她兒子,但她沒料想到這引起了公憤,同學們人人責備他是個叛徒,逼得他沒讀完這一學年就主動退學了。”


    “馬洛夫事件?”


    赫爾岑開口道:“馬洛夫是政治係一個愚蠢粗暴、不學無術的教授。學生們都不喜歡他,因為他對學生十分兇惡和苛刻。有一天,同學們無法忍受了,於是就決定聯合起來驅逐他。政治係的學生們商量好以後,派了兩個代表到我們數理係,要我帶領後備部隊支援他們。


    我當即在數理係發起動員,號召同學們向馬洛夫開戰。有幾個人跟我一起去了,當我們到達政治係教室時,馬洛夫正在講課,他看到了我們。教室裏的政治係學生臉上臉上露出了擔心的神色,生怕他今天偏偏不講哪怕一句粗暴的話。但擔心很快過去了。擠得滿滿的課堂很不安靜,到處是壓低了嗓音的嗡嗡聲。


    馬洛夫開始訓話,因為教室裏出現了用腳摩擦地板的聲音:‘你們像一群馬,是用腳表示自己的思想的。我以為,馬是用大跑和小跑來思考的。’


    這句話瞬間激怒了學生們,於是教室中沸騰了,嘯叫和噓聲響成一片,喊聲不絕:‘叫他滾,滾!趕走他!’


    馬洛夫臉色變得像一張白紙,拚命想叫大家安靜,可是他辦不到。學生跳到了座位上。馬洛夫隻得狼狽的悄悄走下講台,縮緊腦瓜,擠出了教室。全班學生跟在後麵,穿過學校的院子,把他一直趕到街上,從後麵把他的膠皮套鞋扔給了他。”


    擁有豐富與教授鬥爭經驗的亞瑟評價道:“你們不該把他趕到街上的,在公共場合,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


    赫爾岑歎氣道:“是呀,但學生們當時壓根沒想到這一點。事件一下成了公共事件,莫斯科市民都看在眼裏,所以事情最終鬧大了。校務委員會慌了手腳,隻得說服學區總監把事件私下了結,找幾個鬧事的學生或其他人關幾天禁閉算了。這算是一種明智的措施,否則,很可能皇上會派一個侍從武官來處理這事,侍從武官為了得十字勳章,勢必把這事說成陰謀叛亂或暴動等等,建議把所有的人送去服苦役,然後由皇上恩赦,改為在兵營當兵。


    但是好在那一次皇上沒有較真,他看見事情已經有了定論,罪行已受到懲罰,德行已獲得勝利,於是便順水推舟的下旨批準了學生的要求,罷免了馬洛夫的教授職位。我們把馬洛夫趕到校門口,沙皇卻把他趕到了校內外。在俄國,向來是敗者倒黴,但這一次我們不能埋怨皇上。不過,我們也沒有高興多久,因為當莫斯科市民覺得學生們被放過了以後,他們便開始慢慢清算起學生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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