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城頭上的漢軍將領,眼看著楚軍挖的那圈壕溝接近合攏,隻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缺口,人人臉上都露出憂色。


    “大王一定要突圍,”周苛對劉邦叫道:“再不突圍就走不了了。”


    劉邦抿著嘴,搖搖頭:“眾人沒法一起突圍。”


    “臣知道,”周苛鏗鏘有力地說道:“臣願留下死守,等大王帶著援兵迴來給臣解圍。”


    劉邦又沉思了片刻,再次歎了口氣。


    “大王不可猶豫,”周苛見劉邦轉身要走,一把拉住他的戰袍不讓他從城頭離開:“要趕緊走,立刻走,大王留在城裏也對守城無益,隻有大王能把援兵帶迴來。”


    “可該向哪裏突圍呢?”劉邦苦笑著問周苛。


    “當然是那邊,”周苛想也不想地向北方一指:“那邊楚軍的防線並不嚴密。”


    “是對使者不嚴密。”劉邦搖搖頭,直到現在,滎陽與修武之間的通信依然沒有完全中斷,劉邦、韓信和張耳的使者依然能相當順利地穿越楚軍的防線。可使者隻有一兩個人,可以晝伏夜出,但劉邦可不行。


    “那就多帶衛士,”周苛看了一眼夏侯嬰:“讓他保著大王衝過去。”


    衛士保著劉邦猛衝,周苛覺得可能一舉衝出去。


    “值得一試。”夏侯嬰對劉邦說道,廣武和敖倉之間的地形很複雜,隻要衝過去就直奔黃河邊,過了黃河就是趙軍的地盤,劉邦就安全了。


    陳平卻是搖頭:“很難,項羽肯定在北麵部署了大批騎兵,他也知道大王多半會向那裏突圍。”


    滎陽城裏還有劉邦的很多精銳老兵,而最近能指望的就是黃河北岸的趙兵,劉邦隻要能突圍到修武接管軍權,就能立刻帶著他們迴來給滎陽解圍。


    “要不大王就偷偷過去?”夏侯嬰腦筋一轉:“使者能過去,那大王肯定也能過去。”


    劉邦苦笑著連連搖頭,張良替他說道:“大王唯恐士兵帶得不夠多,大將和趙王不肯聽他的。”


    要是劉邦孤身一人去了趙營,先不說韓信和張耳怎麽肯聽一個光杆司令的指揮,萬一他們起了禍心,把劉邦綁了交給項羽,以此求和,又該怎麽辦?劉邦倒是在兩人軍中還有不少親信,可這種事先下手為強,偏偏劉邦還不能先下手發起內訌,他還要這支軍隊完整地為他所用,來給滎陽解圍。


    帶兵少了沒用,帶兵多了目標太大,劉邦和部將們苦思再三,竟然是沒有什麽辦法。


    如果向成皋方向突圍,倒也不是不可行,但是那樣劉邦還是需要帶走一支可觀的軍隊,以便迫使韓信和張耳服從命令,至少是保證自己的安全。


    在劉邦等人研究突圍路線的時候,又有一個成皋的使者趕來,這個使者全身浴血,衝進滎陽的時候已經快虛脫了,他對劉邦叫道:“曹將軍命令臣來報告,成皋已經要堅持不住了。”


    據這個使者說,曹參已經派了好幾撥使者來向滎陽告急,但隻有他這一次衝了進來,現在成皋已經是危在旦夕。這個使者告訴劉邦,曹參和樊噲如果遲遲不能得到劉邦的消息,那他們已經做好了死守的準備,絕不會像章邯拋棄王離那樣拋棄滎陽的部隊。


    “不能死守。”劉邦痛心地叫道,現在他越來越看重自己的元從集團,如果元從集團都折損了,那他豈不是更要看韓信、張耳之流的眼色過日子。


    這個消息讓劉邦徹底下定了突圍的決心,隻有他突圍出去,曹參和樊噲才敢於撤退。而且一旦成皋失守,那劉邦就隻能去廣武方向碰運氣了,到時候楚軍的防備一定更加嚴密。


    緊急會議的結果就是任命禦史大夫周苛為留守滎陽的主將,從城中揀選精兵保護劉邦突圍。


    “我們分三路突圍,”劉邦對部將說道:“孤率領一百騎向西迴成皋,張良帶一百騎向南突圍,分散楚兵注意。”


    張良如果能衝出包圍圈,那就走山路去宛城找英布,監督後者向楚軍發起戰略包抄;彭越那邊已經有酈食其了,就不用另外派人去了。


    劉邦最後把視線落在紀信身上,這個也是他的元從,從劉邦起兵開始就一直跟隨他。


    “大王,”紀信見劉邦一時說不出話,就抱拳慷慨陳詞:“能為大王解危,是臣長久的誌向。”


    紀信的任務最重,他要帶著五百士兵向北衝向廣武方向。這五百名精兵裏除了極少數的軍官外,都會被告知漢王就在他們這隊中,而負責化妝成劉邦的就是紀信。


    紀信和劉邦身高相仿,體型也差不多,隻要把劉邦的盔甲一穿,再把臉一蒙,周圍的士兵可能一時也看不出他是個假的來。


    而紀信向北方的大規模突圍,肯定會引起楚軍的密切關注,也會吸引楚軍的主力騎兵,為劉邦突圍創造機會。


    “如果你被項羽抓住,就投降。”劉邦對紀信說道:“孤命令你投降,隻要人活著就會有再見的一天,就像韓王信一樣。”


    劉邦握住紀信的手:“這是孤的命令。”


    “是。”紀信點了點頭:“臣遵命。”


    接著紀信又笑了一下:“不過臣覺得,臣能帶著趙王和大將的軍隊,首先來給滎陽解圍。”


    離開滎陽前,劉邦剃除了胡須,換上了騎兵的盔甲,跟在陳平的隊伍裏。這一隊雖然隻有百人,但都是滎陽最精銳的武士,喬裝打扮的除了劉邦,還有夏侯嬰、曹參、周勃等許多沛縣元從,他們一個個都穿著和劉邦相同的騎兵甲胄,裝扮成陳平的家臣和門客。


    太陽射出第一絲曙光的時候,滎陽的南、北、西三門同時打開,看似一個貼身衛士的劉邦,緊緊跟在陳平的身後,躍馬揚鞭衝出了西門,在劉邦左側是夏侯嬰,右側是周勃,背後則是曹參。


    劉邦和張良的兩支馬隊衝出城後,就迅速分開各自突圍。劉邦周圍都是漢軍騎兵,一時也看不清周圍的情況,隻知道他們這隊騎兵距離楚軍的防線越來越近。劉邦抽出長劍,和周圍的漢軍騎士一起大聲呐喊,飛快地從楚軍長壕的一個缺口馳過。


    陳平在前麵指引著方向,指揮著馬隊不停地閃轉騰挪,盡量避開所有前來攔截的楚國步兵,雖然不時有弓箭射來,但大部分都沒擊中目標,隻有幾個外圍的漢軍騎兵落馬,他們距離劉邦的核心位置還很遠。而且這些騎兵都不是關鍵人物,他們都不知道漢王就在這隊騎兵之中,隻知道他們要護送陳平去成皋送信。


    跑了很久,周圍射過來的箭好像越來越少了,攔截喊殺聲也漸漸稀疏。


    “沒有楚國的騎兵。”劉邦輕聲對身側的夏侯嬰說道。


    “應該都被引走了。”夏侯嬰俯在馬上,用低沉的聲音迴應道,剛才陳平領著馬隊突圍的時候,夏侯嬰瞥見有一隊楚國騎兵向他們追來,但後來那隊騎兵忽然掉頭向北,現在早已經不見了。


    隻要不被楚國的騎兵拖住,那麽擺脫楚國的步兵還是比較容易的,這次突圍比劉邦他們之前設想的還要容易一點,或者說,紀信對楚軍的吸引力要比劉邦事先預計的要強太多太多。


    想到這裏,劉邦忍不住就直起了腰,想迴頭向北方張望一下。


    “二哥。”這時候,突然夏侯嬰用很多年前的稱唿低聲唿喚了劉邦一聲,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別迴頭,誰也不許迴頭。”


    後麵這句是劉邦帶著山賊逃命時,常常說的一句話,不要迴頭去看哪個同伴掉隊了,不要迴頭去看哪個同伴被官兵追上殺了,看是一點兒用都沒有的,要做的就是低頭繼續跑,誰也不許迴頭。


    劉邦重新伏下身,用力夾住馬腹,頭也不迴地向西奔去。


    此時,紀信的五百人已經被楚軍團團包圍,出城的時候紀信沒有騎馬,而是乘坐著一輛戰車,他一直高高站在車上,讓周圍的兩軍士兵都能看到漢王奮戰的英姿。


    所以很快,紀信就看到滎陽周圍的楚軍騎兵都向自己的位置奔來,接著衝過來的是大批楚國的戰車,後麵還有密密麻麻的步兵。


    雖然已經落入重圍,紀信仍麵無懼色,他奮力地在楚軍重圍中衝殺著,把手中的寶劍揮舞得如同風車一般。雖然劉邦命令紀信投降,他也打算服從這個命令,但紀信知道今天多半是自己的最後一戰了,項羽到底有什麽樣的脾氣,紀信相信劉邦和自己一樣的清楚。


    身邊的士兵漸漸死傷殆盡,紀信的馭夫和護衛都戰死了,拉戰車的馬也被楚軍的長戟捅死,在車翻倒的時候,紀信先是靈活地跳下車,然後又登上翻倒的戰車,居高臨下地抗拒著圍攏過來的楚國騎兵。


    站在車子上,紀信看到周圍黑壓壓的,裏三圈、外三圈都是楚國的騎兵,可能滎陽周圍的楚國騎兵都在這裏了吧,他們擁堵得楚國戰車都搶不上前了。紀信極目遠眺,看到了在遙遠的西麵,一隊漢軍的騎兵正飛快地脫離戰場,在這隊騎兵的周圍已經沒有楚軍,被他們遠遠落下的楚軍步兵都停下了腳步,放棄了追擊。


    見狀紀信長出一口氣,他大喝一聲,奮力為劉邦爭取最後一點時間:“我是就漢王劉邦,我就是漢王劉邦。”


    紀信一邊發出大唿聲,一邊左砍右殺,把一個個想要湊前捉拿自己的楚軍逼退。


    ……


    被歡唿的楚軍武士拖到項羽麵前時,紀信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無處不痛,腿、胳膊都已經舉不起來了,肋骨好像也斷了幾根。


    透過披散的頭發和眼前的血汙,紀信看到了項羽那張猙獰的麵目,還有上麵的得意的獰笑:“兄長,你以為我想不到你會突圍嗎?”


    項莊大步走過來,一把撩起了紀信的頭發,把他的腦袋揪了起來。


    緊接著,紀信就看到項羽呆住了,片刻後,項羽臉上的驚訝就變成了暴怒。


    “臣,願降。”紀信對項羽艱難地說道,現在每說一個字他都感到胸口火辣辣地疼痛。


    “降?”項羽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撲向了紀信,一把揪住他的胸口,對他咆哮道:“你會投降嗎?你竟然以身相代,你不知道欺騙寡人會有什麽下場嗎?”


    紀信艱難地笑了一聲,對項羽說道:“為漢王、不,為沛公而死,是臣的夙願。”


    項羽狠狠地盯著紀信看了很久,又一次高聲咆哮道:“沛公不過是個黔首,寡人才是楚王!為什麽到處都會有你這種楚人,居然打著秦國的黑旗,反抗楚國的大王?”


    紀信咳嗽了兩聲,才緩緩說道:“臣的楚王,寬厚有德,言出必行,他許諾臣會衣食無憂、會榮華富貴,臣跟著沛公奮力滅秦,得到了楚王許諾的富貴。然後你來奪走了我們的土地和富貴,還殺了臣的楚王。”說完紀信就用仇恨的眼光盯著項羽,咬牙切齒地說道:“你這個弑君逆賊,我隻恨不能替楚王報仇,割下你的首級獻祭給他。”


    項羽一把推開了紀信,喝道:“把這個賊子拖下去,放在大鍋裏煮,煮給全滎陽的人看,讓他們看看給劉邦賣命的下場。”


    紀信被拖去滎陽城前的時候,還罵不絕口:“弑君逆賊,守護楚國的東皇太一,還有我楚國列代先王的在天之靈,絕對不會放過你。我楚國的熱血男兒,必定會取你這個逆賊的首級,祭奠被你殺害的陛下。”


    漢三年五月,項羽烹紀信,率軍追擊劉邦至成皋。劉邦放棄成皋退到鞏縣,然後在那裏死守。


    正在項羽猶豫是繼續攻打鞏縣,還是迴師先下滎陽疏通糧道的時候,突然得到消息,九江王英布和張良,舉大軍出宛城,屯兵葉縣,與韓王信取得了聯絡。之前曖昧中立的韓王信,也再次宣布投漢反楚。


    無論九江王和韓王的軍隊是要攻打碭郡的陳留、大梁,還是通過陳郡再次撲向彭城,都是項羽無法承受的後果。


    所以項羽再也顧不得鞏縣或是滎陽,命令部將終公堅守成皋,自己親自率領軍隊奔赴潁川,鎮壓再次起兵反楚的韓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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