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軍還沒有開到櫟陽,司馬欣就出來迎接劉邦了,他已經通過使者和劉邦談妥了投降條件:司馬欣可以保留他塞王的王位,劉邦不幹涉他對軍官的任命,也不會拿走他的一兵一卒。至於封國領土的問題,劉邦允諾將來會替司馬欣尋找一塊封地,來交換他現在所有的這這一片關中領土,在得到新的封地前,司馬欣仍然可以在上麵征稅、征兵,以維持他的軍隊和王府開支。


    得知這個條件時,司馬欣幾乎不敢置信居然會這麽寬厚,毫不遲疑地就答應了下來。雖然有門客質疑這會不會是劉邦的計策,但司馬欣說劉邦一貫言而有信,再說現在的形勢也不允許他不投降。在來見劉邦之前,司馬欣甚至打定主意,如果劉邦後悔這條款太寬厚,他也願意做進一步的妥協。


    不過劉邦並沒有任何反悔的意思,他當著眾人再次和司馬欣確認了這個條款,並與他平起平坐地舉行了會盟儀式,在這個儀式上,司馬欣也做出保證,就是會支持劉邦討伐項羽。


    完成了這次會麵後,劉邦就帶領漢軍在櫟陽城邊紮營安頓下來。


    “大王對他是不是太寬厚了?”樊噲跑來對劉邦說道,軍隊中對劉邦如此處置的反對聲也不小,但和黑旗一樣,劉邦力排眾議,堅持了這種處置模式。除了司馬欣意以外,劉邦也給董翳開出了完全相同的條件:“司馬欣、董翳和章邯一樣,都是無信無義的小人。”


    “是有人讓你來問的嗎?”劉邦反問道。


    “是。”樊噲應道,這個決定是劉邦見到司馬欣使者後立刻做出的,大家幾乎來不及反對。


    “我就不問是誰讓你來問的了,”劉邦對自己的連襟說道,開始耐心解釋起來,為了讓樊噲能正確傳達,劉邦的語速非常之慢:“項羽分封的各地諸侯,現在都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如何處理三秦王。章邯不能寬恕,因為我一定得給關中父老一個交代,可司馬欣既然是第一個投降我的,我就得善待他,不然其他諸侯王就不會支持我了。”


    “他當初和章邯一起出賣了父母之邦,協助項羽坑殺了自己的忠誠部下,現在他又出賣了章邯,為人如此反複無常,怎麽能信任?”樊噲的反應非常迅速,話說得極為流利,顯然是來見劉邦前就演練過不知道多少遍了:“董翳也是一樣。”


    “我不會給他們背叛我的借口。”


    樊噲似懂非懂地走了,過了一會兒樊噲又轉悠迴來了:“當初項羽突襲大王,難道就有借口了嗎?”


    劉邦看了樊噲一眼,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跟著大王去赴了鴻門宴後,我覺得人還是得多個心眼的好。”樊噲睜大了眼睛:“這話我覺得很有道理啊。”


    “我的心眼之多,豈是你能比得了的?”劉邦笑道:“也不是讓你來的那群人能比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項羽那樣翻臉不認人。你看我對司馬欣,就不像鴻門宴上的項羽,我對他和顏悅色,也是平起平坐,以後我對其他諸侯也會如此。既然這樣,他們為什麽還要跟著項羽?他們就是想背叛我,也要擔心將士離心,被天下人唾罵。”


    “這樣嗎?”樊噲頓時又被劉邦說服了。


    “是,”劉邦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年輕的時候,見各路諸侯、四大公子都是如此,隻有秦國最無信義,隻是最近這十幾年來,大家不太清楚該如何行事了。”


    “可秦國不是統一六國了嗎?”樊噲感覺劉邦的敘述裏似乎有個漏洞。


    “可秦國也被諸侯攻滅了,項羽仿效暴秦,肯定也得和秦一個下場。”


    正如劉邦希望的那樣,董翳在得知司馬欣與劉邦和談後,也急忙帶著兵馬趕到櫟陽與劉邦會盟。


    和對司馬欣的一樣,董翳同樣不肯為章邯火中取栗。


    就這樣,遠在棧道修好之前,劉邦就已經勸降了司馬欣、董翳,剩下的一個章邯被包圍在廢丘裏等死。控製了秦九郡之後,劉邦開始起草檄文,派人給河南王申陽送去,準備向這位控製三川的諸侯提出與董翳、司馬欣一樣的要求。


    “河南王和我素無仇怨,之前隻是和項羽一起洗劫了關中,不過我連塞王、翟王都既往不咎了,想必河南王也能放心吧。”劉邦知道三川是關中的咽喉,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討伐項羽根本就無從談起。


    ……


    同時,在彬地。


    義帝楚懷王熊心尚不知道劉邦起兵一事,被流放後他就每日遊獵以消磨時間。


    今天懷王的收獲頗豐,同行的隨從都笑逐顏開,暫時忘卻了君上的處境。


    可熊心卻顯得有些悶悶不樂,甚至還不如他沒有收獲的時候。


    “陛下,”一個侍衛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怎麽了?”


    “哦,沒事,寡人隻是想起了楚莊王的往事,”熊心一直以楚莊王為榜樣,他看著握在手裏的弓箭,喃喃自語道:“楚王失弓,楚人得之。”


    熊心重複的是楚莊王的一段話,那是楚莊王一次遊獵迴來,突然發現自己的愛弓丟失了,楚王的左右就想尋找這張寶弓,但楚莊王阻止了他們,說了如此一段話:“楚王失之,楚人得知,何必求也?”


    聽到熊心這番話,左右都露出憤恨之色。


    “寡人沒有莊王的氣量,不過寡人剪除強秦,讓楚國複興,將來楚史上,寡人就算失了社稷,但還是會受到美譽的吧?”熊心把弓箭插迴車上,環顧左右叫道;“快去拾柴,寡人餓極了。”


    點燃了篝火後,熊心的隨從就把獵物放在上麵燒烤,等肉烤熟後,一個隨從打開酒囊,卻發現已經沒有酒了。


    “無妨,泉水即可。”熊心興致勃勃地看著烤肉,揮手喝止了隨從的請罪:“這已經比我牧羊時好多了。”


    彬州自古就是楚國流放罪人的地方,最有名的恐怕就是屈原。


    喝了一口山泉後,懷王又歎息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屈大夫這首詩是在勸寡人啊,勸寡人要有豁達的心胸——想來寡人祖父把這樣的忠臣流放至此,寡人被流放也是報應吧?”


    熊心和隨從們正吃飯的時候,突然遠處響起了一聲號角,接著周圍就出現了重重的腳步聲。


    “有盜!”站崗的侍從大聲叫道。


    聽到這聲報警後,懷王身邊的侍從紛紛拔劍,連懷王自己也一躍而起,將腰間的長劍拔出來準備迎戰。


    懷王雖然被流放,但自願跟隨他來的仍有很多衛士,今天跟在他身邊的幾乎都是楚國貴族子弟,人人都是身手不凡,就是遇上些許盜賊也沒什麽可怕的。


    但今天這群盜賊的規模實在太駭人了,在號角的指揮下,懷王周圍一下子冒出數百全副武裝的戰士,他們身上都穿著閃亮的甲胄,手中持著明晃晃的長戟。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山賊,也不可能是彬地周邊出沒的山越人,他們都不可能有這樣的裝備。


    觀察了片刻後,熊心突然把長劍插迴劍鞘中,從環繞自己的衛士圈中走了出去,對緩緩逼上來的武士們大喝道:“寡人就是熊心!你們是誰的手下?”


    聽到熊心的喝聲後,包圍他的這數百武士竟然有些畏縮,不約而同地站住了腳步。


    “誰領軍!?”懷王又喝問了一聲。


    密密麻麻的武士突然分開,有兩個人走了上前。


    這兩個人一走出軍隊,就不顧身上的甲胄,向懷王大禮拜倒:


    “臣吳芮——”


    “臣英布——”


    兩人同聲叫道:“叩見陛下。”


    遠處還有一個臨江王共敖,按說這件事不用三王一起出動,但楚國使者堅持他們必須親自執行項羽的命令,所以三王就一起來了。共敖也是楚國的大貴族,本來躲在後麵,見吳芮和英布都上前行禮了,他也隻要踱上來拜見懷王。不過共敖的聲音比較輕,遠沒有吳芮和英布那麽響亮。


    懷王掃了一眼他們身後的武士,輕歎了一口氣,他迴頭揮揮手,就有兩個衛士抬著一塊石頭過來。懷王端坐在石頭上,雙手扶在膝蓋上,對三人說道:“衡山王、臨江王、九江王,都起來吧。”


    懷王對他們的稱唿順序,依然按照當初他們在楚國時的身份高低:吳芮是吳王後代,地位最高,共敖次之,英布最低,陳勝吳廣起義後他娶了吳芮的女兒,不過地位依然無法和前兩位貴族相比。


    “陛下。”三人這才起身,挺直胸膛站在懷王麵前。


    “你們是來殺寡人的吧?”懷王問道。


    英布繃緊了嘴唇,吳芮吭哧了一下,代表大家迴答道:“是,臣等奉楚……奉項王之命,前來取陛下首級。”


    “嗯,原來如此。”懷王微微點頭。


    而懷王身後的侍衛人人變色,都舉起劍指著三位諸侯


    懷王迴過身,舉起手向下按了按:“徒死無益。”


    看著每一個衛士都放下劍後,懷王才又迴頭對吳芮說道:“這些忠貞之士,你們放他們離去吧。”


    共敖聽到懷王的這句命令後,嘴一張就要說話。


    “敢不從命?”吳芮大叫一聲,當場就答應下來。


    懷王揮揮手,讓衛士們立刻走。見到有人一臉憤恨不肯速走,懷王繃臉嗬斥道:“你們不走,可是要讓寡人死不瞑目嗎?”


    十餘個衛士都痛哭失聲,紛紛向懷王磕頭後離去。


    其中一個衛士一邊哭一邊叫道:“臣要先把項賊弑君不義的惡行傳播天下,然後追隨陛下於地下。”


    其他幾個也都大聲做出了相同的承諾。


    聽到這些聲音後,共敖臉色又是一變,但英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這幾個衛士離去時,扭頭盯著三王看了好幾眼,才從軍隊讓開的口子裏出去,然後飛奔離開。


    看到自己的衛士都安全離開後,熊心又望向吳芮和英布:“在你們眼裏,寡人到底是不是個昏君呢?”


    “大王合縱諸侯,使楚國亡而複存、危而複安,焚秦七廟,洗雪前恥。”吳芮不假思索地說道:“然而大王心慈手軟,不能賞賜忠臣,不能製裁反逆,以致人心離散,臣子不敢盡忠君上,誌士空懷報國之心,最後竟然丟掉了祖宗社稷。若論前者,大王一鳴驚人,當能與莊王比肩,而論後者,則是不折不扣的昏君。”


    吳芮說話的時候,英布一直不停地點頭,等吳芮話音停止後,英布說道:“臣亦是作此觀。”


    “臣亦是如此。”共敖低聲附和道。


    “這樣啊。”懷王長歎一聲,苦笑道:“那能不能給寡人留個全屍,就葬在這青山綠水邊?”


    吳芮和英布再次一起躬身抱拳:“死罪。”


    共敖也是一臉的尷尬,垂下頭不敢和懷王的視線相交。


    吳芮和共敖都低頭不迴話,最後隻好由英布做答:“項王一定要將陛下的首級函封,送迴彭城。臣死罪。”


    “明白了。”懷王輕聲說道。


    “陛下請看,”英布迴身,從一個衛士懷裏抱來一個盒子,將它打開,裏麵有一顆用木頭刻出來的人頭:“臣鬥膽,為陛下雕了這顆首級,將來用來和陛下屍身合葬,不知陛下可是滿意?”


    懷王看了看英布手裏的人頭,臉頰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算是默認了。


    吳芮迴頭向一個衛士點點頭,那個士兵就提著一柄利斧,走到了熊心背後;同時又有兩個士兵抖開一張黃紗,一左一右跪在懷王兩側把它展平,這顯然是用來接懷王掉落的首級的——懷王是三王的主君,他們不可能讓懷王像被斬首的盜賊一樣,首級跌落在泥土裏打滾,被荊棘和碎石紮個鮮血淋漓。


    “大王要是準備好了,就點點頭,”這一切都準備停當後,吳芮後退兩步躬身說道:“也可以抬手示意。”


    懷王深吸了一口氣,坐得更直了一些:“寡人準備好後,會抬起右手。”


    “遵命,陛下。”懷王身後的斧手低聲應道,他先是把利斧放在地上,對著懷王的背影深深鞠躬行禮,然後才輕手輕腳地把斧子高高舉起,全神貫注地看著懷王右膝上的手。


    跪在懷王麵前的兩個拉開黃紗的士兵,也揚起頭,一絲不苟地做好準備。


    吳芮、共敖、英布三王,齊刷刷地單膝跪地,全都是伏下身以左手支地,右手扶著腰後的劍柄,擺出一副臣子給君主送行的姿態。


    “陛下。”等了稍許,見懷王紋絲不動,吳芮忍不住微微抬頭,小聲地催促了一聲,這時他看到斧手的雙臂因為舉得太久而微微抖動了。


    “知道了。”懷王張口說道:“楚王失弓、楚人得之,能看到楚國平安,按說寡人走得也沒有什麽遺憾了。隻是項羽倒行逆施,寡人實在是擔心會有大禍降臨楚國啊。”


    說完懷王就猛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他腦後的寒光也隨即落下。


    漢二年十月,義帝楚懷王熊心,為叛賊項羽所弑,熊氏楚國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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