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和不見項羽都是賭博,一開始劉邦決心按照張良的建議,賭自己的軍隊可靠,賭項羽無法持久地呆在關中,更無法長久地控製北路楚軍和聯軍的軍心,這樣劉邦就不必投降項羽,將滅秦的頭功拱手相送。不但有可能保衛更多的領土,還有可能與懷王遙相唿應,向背叛自己的項羽討還公道。而去見項羽,則是把注壓在項羽還在乎一點兒別人的看法這上麵,從之前項羽的行動來看,劉邦本來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賭這點的。


    可項伯送來的那個問題,將劉邦的信心徹底擊潰,項羽已經很明確地告訴劉邦:雖然他覺得北路楚軍不可靠,但其實劉邦的南路楚軍也不是鐵板一塊。項羽舉重若輕地把曹無傷這樣的大內奸都告訴了劉邦,就是問劉邦還有沒有信心維持軍隊不會大規模地向項羽投誠、倒戈?


    在最初的驚駭過後,劉邦意識到項羽這個問題也是一種表態,他讓項伯帶話來說願意放劉邦一條生路。一開始劉邦完全不信這句話,覺得項羽殺死自己才符合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則,但現在劉邦不得不認真地思考這句話的真實性——如果項羽一定要殺了自己,那完全沒有必要告訴自己曹無傷這個隱患。


    越是仔細思考,劉邦對自己一開始的判斷就越是動搖,他已經知曉項羽在鴻門動員全軍,還通報諸侯要在今天對自己發起進攻,昨夜項伯傳遞的可能是項羽給自己的最後機會:我不想殺你,你投降對我的用處比我殺了你的用處大,所以我告訴你曹無傷這件事,證明我直到最後關頭還是沒把武力解決作為首選,但你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如果你還是讓我下不來台,那我也沒有退路了。


    歸根結底,還是劉邦對自己的軍隊喪失了信心,如果能提前知道這個隱患,給劉邦幾天的時間去排查,那劉邦說不定還能恢複信心。臨行前劉邦的那些布置,他自己也知道是聊勝於無,無論如何失去劉邦的南路楚軍都要比之前容易解決的多,現在劉邦隻能把希望放在項羽是真的需要自己的臣服這點上。


    當然,保持軍隊的團結依然是必要的,如果這個時候蕭何、曹參等人爭先恐後地向項羽投誠,那項羽可能就不需要劉邦的臣服了。


    剛走出沒多遠,劉邦突然聽到後方傳來唿喊聲,他迴頭一看,看到酈食其騎馬飛奔而來。


    “沛公,”策馬趕到後,酈食其氣喘籲籲地對劉邦說道:“我剛剛想通了一件事,很重要,一定要追上來對沛公說。”


    “什麽事?”劉邦問道。


    “範增,沛公可以攻擊一下範增。”


    本來南北兩路楚軍就是一家人,項羽和劉邦手下有很多軍官都同時為兩人效力過,所以項羽對劉邦的軍情有所了解,劉邦對北路楚軍也不是一無所知。根據情報,範增是讚成武力解決劉邦的,至少在諸侯和楚軍眾將麵前表現得很強硬。


    “臣沒有見過項羽,不過臣聽大家講過很多了,知道他雖然生性殘暴,但也是足智多謀之人,走一步看十步,處處料敵先機,這樣的人一般疑心也很重。”酈食其知道時間有限,所以連珠炮般的一口氣都吐了出來:“再看看範增,當年他極力取悅武信君,武信君一死就投靠懷王,力主把沛公和項羽往死裏打;明明是懷王的心腹,肩負製衡項羽的責任,卻和項羽合謀殺了宋義。真是反複無常的一條毒蛇,這樣的人,項羽會對他沒有一點疑心嗎?”


    “可現在他們兩個人是合謀啊。”劉邦歎道。


    “就算如此,臣也不相信項羽和範增之間會沒有間隙,如果臣現在呆在項羽的位置上,多半也會擔心範增是不是又在策劃什麽陰謀,是不是想取代我的位置,或是再次投靠別人,正暗中替別人出力。”酈食其急切地對劉邦說道:“項羽才智勝臣十倍,臣都疑心成這樣,他會不疑心嗎?沛公可攻擊範增,暗示他有私心——項羽殘暴多疑,若是疑心占了上風,範增再攻擊沛公隻會幫沛公脫身,若是讓項羽的殘暴占了上風,沛公就危險了。”


    說完酈食其就向劉邦拱手道:“不耽擱沛公了,臣一點兒微末見識,但願對沛公有益。”


    向鴻門行進的時候,劉邦感覺就像是在前往自己的刑場,好幾次他都想掉頭返迴,可現在實在是沒有信心,一點兒也沒有。


    鴻門已經遙遙在望,北路楚軍無疑已經發現了劉邦、張良一行人,不過對方依然沒有任何舉動,項羽沒有派出軍隊來監視劉邦或是防止他逃跑。整個北路楚軍的營地靜悄悄的,沒有絲毫的反應,劉邦感覺就像是項羽站在前麵,正對自己說:“你想迴去就迴去好了,我不攔著你。”


    這種態度讓劉邦更不敢走迴頭路,眼看楚軍的大營越來越近,同行的張良也湊到劉邦身邊,對緊緊護衛在劉邦身邊的樊噲說道:“剛才酈先生說的,我仔細地考慮了一下,說得極有道理。”


    劉邦和樊噲都緊張地看著張良,等待著他的下文。


    “既然沛公已經來了,那就別再想那麽多,隻能確信項羽確實是需要沛公當眾臣服,不然沛公絕對無法生離此地。”張良斬釘截鐵地說道:“正如酈先生所說,項羽才智絕倫,所以不總是表現出殘暴的一麵來。今天,沛公一定不能讓項羽的殘暴占了上風,掩埋了他的才智。”


    “那我該怎麽做呢?”劉邦問道。


    “放下一切的自尊,把所有的臉麵都扔在地上,”張良抓緊最後的時間說道:“既然項羽要沛公臣服,那沛公就要徹底的臣服,不要再感到委屈,覺得自己是楚國的武安侯、是南路軍的統帥,是項羽的結義大哥,要把自己想成一個黔首,扔下一切徹底地臣服於項羽,給項羽想要的東西,如此,沛公或許能返還灞上。”


    張良又看了樊噲一眼:“你也一樣,千萬不可熱血上湧,你是沛公的近親和部下,你要比沛公更加死心塌地地臣服。”


    “諾。”樊噲大聲應道。


    “切記。”似乎是擔心樊噲,張良又叮囑了一聲,這時他們已經來到楚軍大營的近前。


    劉邦帶著衛士來到項羽的大營前,仰起頭看著營牆上的士兵,高聲喊道:“武安侯劉邦,求見諸侯上將軍。”


    營門緩緩地打開了,項莊領著一隊士兵站在門口等候,之前劉邦和項羽並肩作戰的時候,項莊就是項羽的近衛隊指揮官,負責項羽的人身安全。


    以前見到劉邦的時候,項莊還會親熱地喊上一聲大哥,那是項羽正需要劉邦的時候;可現在項莊冷著臉,手按在劍柄上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他族長的結義兄長。


    劉邦心裏暗暗歎了口氣,伸手就要去解自己的劍。


    “沛公不必如此,”項莊見狀就阻止了劉邦:“上將軍說了,沛公既然來了就不算遲,沛公不是俘虜不用解劍。”


    “多謝。”劉邦讓衛士留在營外,帶著樊噲一個人,跟著項莊走進了楚國的營地。


    ……


    “武安侯已經到了營門外。”


    衛兵來報信的時候,項羽正在和範增議事。


    “殺了他。”範增不假思索地叫起來,他早就和項羽仔細分析過:劉邦麾下的楚國南路軍,是唯一對項羽還有點威脅的楚國軍隊;而劉邦兩年來屢立奇功,在楚國很有威望,現在幾乎沒有人再提起他的黔首出身;消滅了劉邦所部後,懷王就徹底沒有了盼望,國內也再沒有誰的威望能和項羽一爭長短。


    可項羽卻不置可否,如同之前範增分析時一般。


    “劉邦深得軍心,”範增提醒項羽道:“上將軍和他的怨恨已經不可能化解,懇請上將軍當機立斷。”


    “我再想想。”項羽不急不緩地說道,看樣子已經準備起身去中軍帳了。


    “何必再想呢?”範增顯得愈發焦急,再次強調道:“殺了劉邦,楚國就再也沒有誰能和上將軍抗衡了啊。”


    “現在也沒有,”項羽仍顯得從容不迫:“隻是,亞父隻想到楚國嗎?”


    見範增發愣,項羽笑道:“若隻是楚國,亞父說得不錯,不過亞父就沒想過不止於當一個楚國令尹,而是像李斯一樣成為天下的丞相嗎?”


    略微停頓了一下,項羽對範增繼續說道:“天下的敵人太多了,我沒法一天、一次就把所有的敵人都殺光,總要給敵人們點念想,以為自己還能活下去。”


    說完項羽就大踏步地走向門口,臉上還掛著微笑。


    “還是先殺了再說吧。”範增一時理不清思路,在項羽背後又叫了一聲,但項羽好似沒有聽到一樣。


    劉邦跟著項莊走到北路軍的中軍帳前,看到有不少諸侯的衛士都等在外麵,除了這些諸侯的將士外,北路軍的楚軍也都盯著劉邦看,其中有不少劉邦都看著麵熟——是曾經與他同生共死的同袍。


    項莊讓劉邦等在門口,自己先走了進去,過了片刻後項莊又出來了,招唿劉邦道:“諸侯上將軍叫武安侯進去。”


    劉邦深吸了一口氣,跟著項莊踏入了中軍帳。


    帳篷門口的武士,都穿著甲胄,手持明晃晃的長戟,惡狠狠地看著劉邦;在中軍帳內,坐著兩排將領,他們大都是諸侯和聯軍的戰將;而在帳篷的最裏麵,劉邦曾經的義弟高踞正中,他的麵目距離太遠劉邦都有些看不清了,不過劉邦能感到上麵再也不是親切的笑容,而是一張怒氣衝衝的麵孔,還充滿了殺氣。


    “臣,劉邦。”劉邦不敢再抬頭看,在諸侯麵前向著前方大禮拜倒:“拜見諸侯上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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