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兒有不同看法。”


    在項家的密會上,項伯話音剛落,項羽就又出聲反對。


    見哥哥的臉色登時變得很難看,項梁就嗬嗬笑道:“聽聽總沒有問題吧,”安撫完項伯後,就對侄子說道:“你講講看。”


    “剛才叔父說要選賢用良,收攏本郡人心……”項羽開口說道。


    “這也有錯嗎?”項伯沒好氣地說道,自從殺了殷通之後,項梁對侄子的意見就變得越來越重視,而對項伯的看法則越來越忽視。


    “侄兒覺得不妥。”項羽毫不退讓。


    “好,你說。”項伯沒想到這都能成為有爭議的觀點,氣得胡須都開始抖了。


    “自家人,何必如此。”項梁又安慰了弟弟一句,然後再次看向項羽:“說吧。”


    “我項氏一門本非會稽望族,不過是十多年前才逃難來此,是客居此地,無論我們如何選拔賢良,被任用的本地望族也都會認為是理所應當,始終會認為我們是外來的,沒有十代、二十代的聯姻、結交,這個看法是絕對不會有所改變的。”項羽毫不客氣地攻擊叔叔的策略:“與會稽這裏的望族結交,指望討他們歡心,來讓他們心甘情願地居於我家之下,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你說該怎麽辦?”項伯沒好氣地說道:“你也知道我家是客居此地,隻有百多個門客而已。”


    “我們應該立刻在會稽征兵,”項羽斬釘截鐵地說道:“現在會稽望族畏懼我家超過敬愛,等他們漸漸從我家誅殺殷通的恐懼中恢複過來,等他們開始私下串聯,祖父再厚的遺澤也有用光的時候。所以侄兒認為,我們應該趁著他們還畏懼我家的時候,讓他們每家都出子弟參軍,都捐獻家產給我軍充做軍資。”


    “恩德不施,卻征兵、征糧?”項伯對項梁反對道:“結怨本地望族,大禍立至啊。”


    項梁也顯得頗為猶豫。


    “僅靠殷通的家財是不夠的,而且沒有望族的子弟,我們難道光靠招攬來的門客幫我們領軍嗎?”項羽的話還沒有說完,他有些激動地對項梁說道:“全速征兵,然後火速渡江,襲取江西、江北諸郡!”


    說到此處,項羽不由地站起來,走到懸掛著的地圖旁,對兩位叔叔說道:“陳勝眼中隻有關中,一心要殺入函穀關向秦國報仇,而秦廷也隻能全力抵擋陳勝的攻勢,無暇顧及天下各郡。現在江西、江北諸郡皆反,但各郡守皆不反,至於各縣,也是一半反,一半不反,因為天下的望族都被秦兵嚇破膽了,他們不知道秦兵能不能殺迴來,所以這些有家有業的望族都在觀望局勢,或是想尋找勢力依附。郡守都是秦人,他們大都忠於秦廷,殷通這樣的都找不到第二個。”


    項羽在會稽郡北方比劃了一下,這些郡都陷入混戰,揭竿而起的底層楚人和遊俠,還有進行鎮壓的秦國郡守,以及夾在兩者之間的縣令和縣望。


    “現在各郡還都沒有決出勝負,”項羽繼續說道:“如果義軍獲勝,他們自然就是楚軍,到時候我家再要討伐這些郡縣就師出無名,而且會遭到地方望族抵抗,如果是秦人獲勝,自然討伐起來會困難得多——而現在正是良機,我們出兵討伐秦人郡守,是救各地義軍於水火,而有了我家的大軍,各郡縣望族也有了依靠。”項羽看著項梁說道:“侄兒記得書上有句話,叫天授弗取,反受其咎——此時我家已經平定會稽郡,而四周混戰不休,秦與陳勝決戰於三川。此乃天以江西、江北各郡授我項家,若不速取,必招天咎。”


    “但人心未定啊。”項伯也已經被說服大半了,隻是仍有顧慮:“你說的這個和我說的有什麽衝突嗎?我也是要結好本郡望族,然後出兵討伐秦國郡守啊。”


    “那就太遲了,”項羽笑道,依舊看著項梁:“叔父,侄兒還記得兵法有言:散地勿留。這會稽就是散地,本鄉的望族,本土的士兵,不是我家這種外人好駕馭的。但一旦領著他們離開本郡,他們就沒法私下迴鄉了,到時候外地人隻會把他們視為我家的子弟兵,要想不被外人欺負,就隻能擁戴我家。”


    項梁撚須不語,項羽的計劃很動人,但確實是兵行險招。


    “而且,”項羽再次補充道:“我們要會稽的望族家家貢獻子弟,就等於他們有人質在我們手上,而且遠遠帶走不讓他們有機會逃歸,這樣我們雖然離開會稽,也不用擔心誰敢作梗斷絕我家的錢糧供應。”


    “還有,”項羽繼續強調道:“要是我們呆在會稽,這裏人會覺得我們搶了他們子弟的位置,要是我們渡江攻秦,那就是帶著他們子弟出去發財了。將來我家再擁戴一個楚王,本郡望族自然更要求著我家幫他們在朝中謀一個位置。”


    “什麽擁戴楚王?”項伯愕然問道。


    “我家以雷霆之勢渡江,攻占江西、江北諸郡指日可待,到時候就要和陳勝接壤了,當然要想想怎麽和這位自立為王的人相處了啊。”項羽對項伯笑道:“想我家世代大將,都不敢自立為楚王,他一個黔首布衣,怎麽就敢自封為楚王?他有多少門客,懂得兵法韜略嗎?”


    “可現在我們還不能和陳王敵對。”項梁沉聲說道:“現在陳王聲望如日中天。”


    “叔父說道是,但諸侯都懷著和我差不多的心思,奉承著陳勝去和秦廷血戰,他們各自趁機搶奪地盤。”項羽向項梁微微躬身:“若是陳勝滅了秦——我不看好陳勝,他隻有蠻勇,卻不懂得人心,但假如他真的贏了,到時候我家可聲討陳勝竊我主名號,另立楚王討伐之。假如陳勝敗了,我家當然更可以另立楚王,然後討伐秦國為陳王複仇,順便收取陳勝的餘黨殘兵。”


    “你想得也太遠了吧?”項伯失笑道。


    “叔父,爭雄天下這種事,怎麽能走一步看一步,行到哪裏算哪裏呢?”項羽笑著迴答道。


    “你說的不錯,”項梁點頭道:“我家是要和陳勝好好周旋了,不能太近免得不救他為不義,但也不能太遠免得不能為他複仇。”


    “叔父說的是。”項羽再次躬身,然後走迴自己的位置上重新跪坐好。


    項梁通盤想了一想,然後又和弟弟、侄子商議一番,就開始分派任務,他讓項羽去負責征兵、籌糧,自從項羽一個人殺光殷通滿府邸的侍衛後,他就已經被會稽這裏的望族視為有萬夫不當之勇的殘暴殺星了,估計至少在短時期內沒有哪個望族有膽子硬頂項羽提出的要求。


    項羽領命而去後,項梁對項伯笑道:“此子必定能光大我家門楣。”


    “就是有些太過鋒芒畢露。”項伯顯然頗有同感,但也有些擔憂。


    “他從小就有大誌,說起來,有件事我一直都不敢說,對誰都沒說過,生怕會給我家招來災禍,現在總算可以告訴你了。”項梁臉上頗有得意之色,對項伯說起一件往事:“當年秦始皇到會稽來的時候,我帶著羽兒在人群裏看他的車駕。羽兒當時和我說:‘彼可取而代之’,當時可真是嚇了我一跳,我們逃難之家,要是被聽到說這種話,那恐怕就是殷通都護不住我們了。”


    “彼可取而代之?”項伯聽得眼睛越睜越大,吃驚不已地對弟弟說道:“我家世代為楚將……”


    “好了,”項梁的興頭被這話打消了不少,他有些不悅地說道:“羽兒當時還小,他隻是隨口一說罷了,我隻是說他自幼就胸有大誌,定能將我家光大!”


    ……


    鹹陽


    “逆賊已經攻入三川郡。”丞相李斯親自給皇帝講解地圖,說話的時候他一臉嚴肅:“逆賊已經嘯聚萬人,兵車數百。”


    “丞相有何對策?”皇帝問道,本來亂事剛起的時候他並沒有多麽緊張,數百年來,乃至有文字可考的曆史裏,陳勝這樣的農民從來都不配成為貴族的敵人。如果造反的是六國貴族,說不定皇帝、丞相一開始還會拿正眼看看報告,但一個農民——秦廷的官員都是當笑話講的,更不用說皇帝了。


    但沒想到才短短三個月,局勢就急轉直下,被派去鎮壓的軍隊無不被陳勝打得一敗塗地,而且這個陳勝毫無合縱連橫的頭腦,坐視他的部將紛紛自立,坐視他們在自己的背後大肆擴張——陳勝,還有他的假王吳廣,隻是擺出了一幅和秦廷同歸於盡的姿態,拚盡全力地向關中殺過來。


    “陛下勿憂。”李斯指著地圖上的一城對皇帝說道:“臣兒李由,已經下令三川精銳盡數趕赴滎陽了,隻要滎陽不失,函穀關便無憂了,現在臣兒應該已經在滎陽和逆賊交戰了。”


    三川郡本來是晉國領土,魏國重地,當此地掌握在秦國敵人手中時,關中就始終麵臨著巨大的威脅,而當秦國奪取了三川後,它就成為了關中的一道屏障。


    而在這道屏障中,最重要的位置不是郡治洛陽,而是滎陽(後世又稱虎牢關),隻要控製住這個要害,關東諸國就無法運送糧草到函穀關前,自然也就無法威脅關中——這同樣是久經曆史證明的兵家常識,陳勝和他的農民部下可能不懂,但肯定無法改變。


    所以在得知吳廣領農民軍全部主力前來的消息後,三川守李由二話不說地空城而出,帶著兩千五百甲士離開洛陽趕到滎陽。


    現在正如李斯預料的那樣,李由正站在滎陽的城頭,看著城前黑壓壓正在打造攻城器械的吳廣軍。


    現在三川守擔心的並不是這些農民軍,雖然他的甲士隻有吳廣兵力的四、五分之一,但這些都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秦國精銳,而他對麵的敵人全是農民、戍卒、苦役,沒有望族子弟充當軍官。


    三川守李由擔心的是,陳勝這樣執著地把全部的兵力都發向這個戰場來,堵塞了秦軍從關中出擊的道路,這樣秦廷該怎麽樣支援關東那些各自為戰的郡縣呢?他們麵對的可是由六國貴族統帥,郡縣望族子弟指揮的叛軍,是更為可怕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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