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傑勒斯,你會不會覺得人類,不,所有智慧種生物其實都是非常可悲的生物呢?”


    “可悲?”


    切割牛排的刀叉暫停了一下,過了一瞬,傑勒斯繼續專心地分割牛肉。


    “如果智慧種算可悲,那被他們豢養、屠宰、吃掉的生物又要怎麽算?可悲的找不出形容詞嗎?”


    “可憐和可悲是不一樣的。以‘被吃’為前提而誕生的生命是可憐的,因為它們根本沒有選擇這之外的命運的權力。智慧種不一樣,他們有選擇的權力,也有通過努力改變命運的可能性,其中不乏成功的案例。可他們所能做到的也就是如此了。”


    沃爾格雷沃舉起酒杯,精英剔透的貴腐葡萄酒在陽光下折射出迷醉的金色。


    “不管怎麽努力,不管怎麽改變,到頭來也不過是沿著舊的軌道開啟了新一輪循環。曾經被壓迫者成了新的壓迫者,被壓迫者之中孕育並等待著下一個壓迫者和新的輪迴。什麽也不會改變,什麽也改變不了——有沒有選擇權根本沒差嘛,這不叫可悲又該叫什麽呢?”


    “你可以把那叫生活。”


    傑勒斯就著牛尾湯咽下牛排,冷笑了一聲。


    “沃爾格雷沃,永生的傲慢,你用你的觀點去臆測和評論智慧種的生存方式,這和人類用自己的標準去評論蟬的一生,認為那種生存方式‘太可悲了’,認為蟬作為一個物種而言‘毫無價值’沒有任何分別。對蟬而言,出生、生存、繁衍後代、死亡就是它們存在的全部意義。對智慧種,持續著‘戰爭’、‘和平’、‘革命’這永無止盡的三部曲華爾茲,不斷重複似曾相似的曆史,上演那些一次次上演過的錯誤,這就是他們的生存價值,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全部意義。有什麽理由要認為這種天經地義的事情是可悲的呢?”


    “正因為如此才可悲啊。叫喊著把丈夫、父親、兒子、兄弟還來、要改變不公平、要尊嚴和權力之類的老一套。卻不想想,他們根本改變不了什麽,還可能搭上自己的小命。有做這種無聊事的功夫,不如先慶幸一下死的不是自己,自己還生存著這件事,繼續知足的活下去。反正事到如今做什麽也不會讓死人活過來,還不如踏踏實實的活下去,讓死者的死亡變得有意義一點。對了,就把這事當成遭遇天災就好了嘛,你看有誰會想要向天災複仇?向天災討要死去的親人?大家慶幸自己活下來還來不及呢。”


    “沃爾格雷沃。”


    “怎麽了?”


    “你要是人類的話,絕對有資格去競爭‘人間之屑’這個稱號。”


    “真是無情,我們好歹還是同僚兼同伴,何必說的這麽傷人?”


    “傲慢”和“嫉妒”的日常鬥嘴還在持續,在溫暖的隔音包廂之外,一具具屍體正被抬上馬車。


    一國首善之地出現大量死亡的平民,絕非什麽吉兆。


    更讓人感到可悲的是,眾多的生命僅僅是因為一句謠言而消逝,死得毫無尊嚴,也沒有任何價值。


    事情的起因是聖彼得堡的維堡區(該市最主要的工人聚居區)一家麵包店門口突然傳出了“麵包沒有了!”的謠言。短短幾分鍾內,原本還在大排長龍的婦女們突然騷動起來,她們像是發了瘋一般的衝擊距離自己最近的商店,砸開大門和櫥窗,瘋狂的搶奪一切食物和看上去像食物的東西。


    沒有體會過配給製生活的人恐怕很難想象,一句“麵包沒了”會有那麽大的魔力,讓一群溫順的市民眨眼間變成暴徒。可對當時的聖彼得堡居民來說,那既不是玩笑也不是恫嚇,那意味著生存的斷絕。自開戰後,農村大量青壯年勞動力被征召奔赴前線,耕作用的牲口也大量被征用,靠近前線的省份甚至失去了將近35%的農業勞動力。對於尚停留在傳統運作方式的公國農業來說,其影響不啻於遭受了一次大規模自然災害。加上地主盤剝、商人囤積、軍隊消耗以及運輸過程中的各種損耗和滯後,各大城市普遍出現了食物短缺的現象。部分底層民眾聚居區更是出現了饑荒。首都聖彼得堡聚居的工人最多,饑荒現象也最嚴重,麵對日益嚴峻的形式,當局不得不采取麵包券定額配發製度,每天早晨都有婦女頂著零下二十幾度的寒風在食品店門口排隊,等待發售口糧。


    糧食還不是唯一的問題,因為是戰時,整個工業體係的運作都要優先滿足軍事需求,用於出口的工業品產量大幅下降,一度下跌至正常水平的45%。等到亞姆立紮會戰的消息傳來,軍事失敗使得各國對公國投資和貿易的意願越發淡薄,重要的工業原料和機械加工設備完全斷絕,出口更是猶如風口蛛絲。工業生產的下滑導致市場供應不足,導致物價飛漲的速度遠遠超過工資的漲幅,普通人的生活成本幾乎為開戰前的五倍。昂貴的生活成本使得人們的消費能力下降,高級原料和加工設備的匱乏又使得生產成本變得極為昂貴,兩股趨勢使得大量企業難以為繼,紛紛破產或歇業,很多工人失業或麵臨失業的風險,憤懣、焦慮、不滿的情緒在廣大群眾當中鬱積。當“麵包沒有了”這一句平日裏根本沒人在乎的謠言落下,成為壓垮大眾忍耐力這匹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原本家庭婦女的哄搶眨眼間就變成了遍及全城的打砸搶騷亂。


    公國對這種騷亂的處理一向快速且強硬。照理說要平息這種事情,也確實要這麽辦,否則等到騷亂進一步擴大,不管是鎮壓下去的難度還是造成的損失、傷害都會大幅增長。哪怕是為了減少受害者,也應該立即予以彈壓。


    問題是,向來做事硬派的公國在彈壓騷亂這種事情上,實在是太過強硬了。


    在接到發生騷亂的報告後,負責治安的騎警,衛戍首都的哥薩克騎兵營立即出動,接著越來越多的部隊加入進來。這裏麵隻有騎警和哥薩克騎兵營有處理遊行和騷亂的經驗,其它部隊則全部是野戰軍,接受的都是常規作戰的訓練,根本不知道遇到眼前近十萬暴亂的群眾該怎麽處理。結果軍人們一上來就用槍托砸、用刺刀威逼群眾散開,慌亂中捅傷了幾個前排被推擠的人之後,後麵的人群以訛傳訛變成了“軍隊殺人了!”、“軍隊要殺光所有人!”。於是混亂越發不可收拾,混亂中一些被嚇傻了的家夥居然試圖搶奪槍支,結果當場被射殺。一時間聖彼得堡各處槍聲大作。人群驚恐萬狀,四散逃竄。在逃跑的過程中,上萬人擠作一團,摔倒在地,引發了嚴重的踩踏事件。經事後初步統計,有兩千多人因踩踏而死,一萬多人受傷,相比之下,被軍警開槍射殺的隻有三十五人。


    如果說到此為止,還能將此次事件視為一次因謠言和誤會導致的不幸事件,公國當局在過程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卻也情有可原的話。那麽接下來的處理就真的讓人搖頭歎氣或是義憤填膺了。


    如此多的屍體出現在街頭,必然需要收斂下葬。照理講這是一個挽迴民心的絕佳機會,哪怕是裝模作樣的搞一個正式的集體葬禮,起碼也能稍微安慰一下民眾受傷的心靈,挽迴些許對政府的信任感。可當晚有阿爾比昂新任大使到任,在進行遞交國書的儀式後,還要舉辦沙皇夫妻出席的豪華宴會。為了不至於“友邦驚詫”、“有失國體”,當局調動大量馬車將屍體拉到城外的亂葬崗草草掩埋。當一車車屍體穿過街道,當夜晚從涅瓦河對麵燈火輝煌的冬宮傳出輕歌曼舞和陣陣笑聲時,原本渾渾噩噩的底層被徹底激怒了……


    沃爾格雷沃和傑勒斯正是踩著街道上的血漬進入聖彼得堡的,皇帝賦予他們的任務非常簡單:物色合適的人選,串聯、煽動抗爭,製造動亂,對公國政府施加壓力。同時盡可能詳細的掌握所有人選的名單,時間結束後對相關人員進行甄別篩選,剔除掉有價值的人員,其餘或是交給公國處理,或是自行解決。


    這真的很簡單。


    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不缺乏不滿者和野心家,哪怕是在和平時期,隻要你出得起錢,很快就能找到一堆社會學家、心理學家、語言學家、經濟學家、股票分析師、律師、通訊專家……來炮製一份具備可行性的方案,接著通過各種非政府組織的白手套對目標實施滲透,挑選骨幹,操弄輿論市場,組織遊行示威,發動宣傳攻勢,挑起街.頭.抗.爭——最終醞釀成一場甚至能更迭政權的所謂“街.頭.革.命”。


    在和平富裕的環境裏,要利用大眾的沉默和自私心理,實現一場暴動都不是什麽難事。在這個遍地都是柴薪的公國,以沃爾格雷沃和傑勒斯的能力,加上帝國在背後支援,要搞點什麽事情真是太容易了。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別把事情搞得太過頭,弄出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革命,這可就得不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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