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所謂的‘係統樹’嗎?”


    從德蒙斯特那裏接觸過相關概念的馬賽對這類話題並不陌生,直到現在他還記得當時德蒙斯特無奈又悲愴的語氣。


    ——技術的發展有其脈絡,也就是所謂的“係統樹”,誰都無法逃脫。


    ——帝國的技術專利就是樹枝分叉的節點,你想要前往下一個新技術,勢必會遇上名為“專利”的關卡。不管用什麽辦法,誰都無法逃脫。


    “你們也知道啊……”


    加斯凱博士苦笑起來,接著說到:


    “技術發展確實就像一棵大樹的生長,以‘過去的技術’為積累,不斷向上生長提升,現如今因為帝國的專利,使得這顆樹的生長陷入了停滯。可專利帶來的弊害除了阻礙技術發展,最重要的,是對人心的摧折……可以說是‘技術的邪惡’吧。”


    “技術……的邪惡?”


    咀嚼著從未想過也未聽過的詞匯,馬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在他的認知,不,應該說是絕大多數人的常識裏,技術就是技術,本身並沒有所謂的善惡,擁有善惡這一概念和具體行為的,是掌握和使用這些技術的人。


    唯有智慧生命才擁有神明,唯有智慧生命才擁有善惡。


    某人持刀行兇,人們會譴責行兇者,但沒有人會譴責刀具。戰場上的士兵被子彈射殺,那位士兵的親人和朋友會怨恨開槍的敵國士兵和製造販賣武器的死亡商人,卻不會怨恨那一發子彈。


    道理都是一樣的。


    技術就是技術,和人們手中的道具一樣,沒有思想沒有主張,隻是為了“被使用”而製造出來,決定如何使用工具和技術的,是活生生的人。


    說“技術之惡”什麽的,是不是什麽地方搞錯了呢。


    “‘技術本身並無善惡’——你是這麽想的吧。我承認,這個大前提本身並沒有錯誤。根據場合和需要,技術可以為善亦可為惡,向善還是趨惡,是由人心決定的。”


    加斯凱博士聳聳肩,望著馬賽,還有被他們的討論吸引過來的安麗埃塔和路易斯。


    “可是啊,技術這東西也是經由人的思考、實踐、投入、積累所誕生出來的。在這個過程中,本身就會染上善與惡的色彩。將技術與人心善惡做切割,本身也可說是一種片麵的觀點。”


    同樣是刀,削水果的刀或許會被人拿去行兇,但其本來用途就是為了方便人們處理水果或其它生活用途。相對的,塹壕匕首勉強可以切個水果、斬斬肉,但其本職工作就是殺人。兩者的設計理念和用途帶有明確的意誌和方向。


    為了方便人們生活的善;


    為了奪走他人性命的惡;


    “實際上根據特定的環境和用途,還能做出更複雜更詳細的劃分歸類,但總體上來說,‘技術’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是一個不確定的團塊,當技術人員為其注入內涵和用途的那一瞬間,技術人員自身的善惡便也注入了技術之中,使其具備了明確的形態。”


    為了讓人們生活更方便美好的技術,為了更有效率殺戮的技術,兩者絕不可能混為一談。


    “迴到帝國的專利製度上,所謂‘專利’和‘知識產權’,最開始的目的應該是保護發明人的權益,利用專利製度帶來的利益刺激發明創造,推動社會進步。在一開始,也確實達成了這樣的效果。”


    財團的崛起過程中,種種發明創造確實方便了人們的生活,在當時,包括專利製度在內的大批新技術和事物有效的提升了社會生產,不論其動機如何,這一點不容否認。


    可是——


    “看看現在會場裏的情景,誰還會認為那是基於善意的行為?”


    加斯凱博士朝垂頭喪氣的專家學者們撇撇嘴,三名少年少女無言的搖搖頭。


    那哪裏是是什麽善意,分明是對知識和技術的壟斷,利用先發優勢阻絕一切後來者追趕自己的可能性,同時利用手裏的專利一味壓榨。


    “謀取財富、保持優勢、遏製對手、操控其它國家技術發展的脈絡——專利製度和超前技術帶來的弊害你們都已經很清楚了。這裏我還要再加上一條——從根本上破壞各國技術人才發展傳承,讓世界範圍內的技術按照自己的意圖生長發展。”


    如果將技術發展的過程比喻為一株大樹,那麽帝國的專利製度就是剪刀和鐵絲,技術交流會議則是肥料和水。利用專利製度剪除掉自己不喜歡的枝葉,將樹枝扭曲成自己喜歡的樣子,然後利用技術交流會議,根據情況和條件,對諸國技術人員進行拉攏和懷柔。


    不用收買,不用恐嚇,有更簡單有效的辦法。


    “‘想要技術嗎’、‘想要觸碰更高層次的知識嗎’、‘跟我們合作就行了’——隻要這麽一句話,我相信在座一半以上的技術人員就算把靈魂出賣給魔鬼都願意。”


    “可你們身為技術人員,而且還是得到國家支持的單位,在本國內部進行相關研究,帝國也沒辦法強行幹涉吧。如果不理會專利製度,繼續研究下去,總會有所——”


    “這還真是充滿活力、無所畏懼的見解啊。可是這裏就涉及到前麵說到的‘人才發展斷代’問題了。基本上我們這一代人所掌握的知識就已經到處都有欠缺和空白,並且還要麵對專利的掣肘。如果沒什麽意外發生,下一代技術人員一樣要麵對相同的問題。而且屆時帝國必然會釋出更多的新技術和理論,他們所學所積累的知識中空白和欠缺的部分肯定要多於我們這一代。長此以往,各國技術人員想要所有成就,有所突破,勢必要接受帝國方麵‘進一步的指導’。帝國方麵既可借此掌握各國技術發展動向,亦可隨意策反、拉攏各國技術人員。世界的技術發展、文明進步等於是任由帝國隨意擺弄的盆栽,會如何發展、該如何發展,全部取決於帝國的想法和需求。”


    ——這都什麽跟什麽。


    馬賽亂成一團的腦子裏隻剩下這句話。


    前麵的部分還可以稱之為科學,縱然有些超前,但不是不能理解,可後麵的部分……用最好聽的說法也是“與妄想無異”。


    用專利來遏製別國技術發展已經夠誇張了,現在居然說是要根據帝國的需求來控製文明和曆史的進度和發展方向。這已經脫離科學的範疇了,根本是超自然或不切實際的妄想。向來標榜理性思考,以科學的目光審視自己和世界的帝國,居然會有這種瘋狂的想法——


    “他們可不是妄想家。”


    加斯凱博士冷笑了起來。


    “帝國和皇帝一樣,總是冷靜又理性,永遠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你總不會認為皇帝會妄想和犯錯吧?”


    “就算你這麽說,我也……”


    “那我換個說法吧,什麽是‘妄想’?什麽是‘科學’?是有實現可能的才是科學嗎?那麽在使用冷兵器作戰,又或者更古老一點的時代,連火藥的概念都不存在的時代裏,提出‘自動步槍’的概念,八成會被當成瘋子或妄想症患者吧。可人們能說‘自動步槍的概念’是錯誤的,是不切實際的妄想嗎?判定科學和妄想的界線,其標準和依據並不是‘能不能實現’。”


    普通人,還有絕大多數的技術人員及科學家,對科學的認知,除了“已知的知識”之外,“或許幾個世紀之後的科技能辦到的事情”就是認知的上限了。


    在不知道火藥的存在,冶金工藝也隻停留在鍛打水平的時代之人來說,“槍支”就像是童話或神話裏的魔杖,是小孩子和狂人的妄想。到了栓動步槍時代,半自動和全自動步槍就成了“未來的技術”。


    換言之,對於超越自己的認知和想象範圍以外的事情,人們隻能拒絕將之認知為“科學”。


    “帝國的科學和科學發展也是一樣的。當我們由下往上發展,無法認知更高層次的知識,無法接受認知之外‘化不可能為可能的方法’,隻好用‘否定’來抗拒帝國超前我們數百年甚至數千年的規劃。”


    那不是“妄想”,也不是瘋狂。


    那是徹頭徹尾的科學。


    因為過於領先時代,脫離一般人的常識之外,無法被他人理解和分享,隻屬於帝國,隻屬於皇帝的“科學”。


    “這也是試圖模仿帝國技術失敗的原因之一。就算有了實例參照物,就算可以隨意拆解組裝和測試,甚至知道了核心原理,但因為認知和對技術感受性的差異。做出來的不是失敗品就是不倫不類的模仿品。要想更進一步,必須加入帝國的技術體係,接受‘進一步的指導’。”


    “也就是永續機關,進步——瓶頸——開放技術和拉攏收買——進步——瓶頸。直到帝國統一世界,這個機關才會停止。”


    所有的拚圖都湊齊了,無需繼續說明,馬賽也已經領悟出了這個規劃的運作原理和各種細節。


    但他一點都沒有高興或得意。


    根本沒什麽可高興的。


    即便知道了、理解了,什麽也改變不了。


    不要說個人,就算是國家,乃至整個世界,傾一切之力也無法顛覆這個貫徹惡意的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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