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後咖啡的芬芳在房間內蕩漾,獨特的焦香並未帶來溫馨的氛圍,凝重和焦慮支配著這個臨時家庭。


    “從軍?為什麽?”


    恍惚隻持續了片刻,密涅瓦很快就迴複了平靜。


    期待和現實迴答之間的落差固然讓她有些手足無措,但也不是沒預料到這種可能性。


    隻知道戰場的孩子就算置身和平社會也難以忘記戰場,戰場上的流血、哀嚎、痛苦、死亡比任何事情都深刻的鑲嵌在他們的記憶之中。吃飯、喝水、散步、入眠之時,依然能聽見、夢見那些血色風景的碎片。


    簡直就像被詛咒了一樣。


    是故,選擇從軍,在軍營裏唿吸帶有硝煙味的空氣以獲得心靈的安寧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讓密涅瓦感到意外的是馬賽也選擇了從軍。


    那一刻她甚至覺得過於非現實,認為自己聽錯了或者發生了幻聽。


    三個人之中,馬賽應該是最沒有選擇投身軍旅的那一個人。


    向帝國複仇;


    改變世界;


    棲身之地唯有戰場;


    看不到任何希望;


    存在於女孩們身上的動機,馬賽一樣都沒有。


    他隻是隨波逐流被狀況卷進來的,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個普通人。作為一個不小心一度踏足戰爭世界的普通世界居民就算選擇迴歸普通社會,大多數人也隻會表示認同和理解吧。


    然而他卻選擇了從軍。


    這讓密涅瓦不得不產生“為什麽”的疑問。


    “尊重別人的選擇是民主的基礎,但我覺得我應該聽聽選擇的理由,然後再發表一下我的意見作為你們的參考,可以嗎?”


    撿起散落一地的禮物和資料,密涅瓦在桌邊坐下,淡然望著同樣平靜的三人。


    “根據禮儀,應該是女士優先,但我覺得這一次應該由男士帶頭。說說看吧,馬賽,你為什麽要選擇從軍?”


    “……因為不想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看見。”


    馬賽靜靜開口。


    迴歸社會,像普通人一樣上學、升學、就業、進入社會、出人頭地這是馬賽一直在心中描繪的人生藍圖,至於這張藍圖是在帝國還是在共和國實現,並不是很重要。


    如果遵循密涅瓦的安排,他那小小的野心有很大概率可以實現,而且以共和國的製度,他的特殊身份和自身能力,他甚至有機會觸碰到在帝國時根本不敢想象的高度成為受人尊敬的議員和政府官員。如此美好的人生畫卷麵前,馬賽根本不可能抗拒。


    他確實沒想過抗拒,就算是現在,那也是極具吸引力和可行性的人生。


    可他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眼裏隻有功利性未來和為此不斷打拚的馬賽,一度接觸過表麵之下的世界,親身體驗過除了帝國提供的框架之外還有別的天地後,他已經很難再迴到過去的生活裏。不僅如此,對帝國而言,思想發生變化的馬賽已經屬於類似病原體的“危險人物”,在他將那些危險的想法傳播開之前就應該予以處理。


    不僅是帝國,恐怕在其它國家,馬賽也是不受歡迎的人物。


    世界雖大,除了共和國,馬賽已無容身之處。


    “我不是什麽英雄,也不認為自己是個勇敢的人,對共和國和共和製度也談不上什麽忠誠。但這樣的我也很清楚,失去了這裏,我將無處可去。”


    退一步觀察自身和周圍或許會給人莫名的疏離感,但也因此能夠更加客觀的看待自身和周圍。


    “戰爭還沒結束。”


    戰爭從未真正結束過,哪怕是大多數人謳歌和平的太平盛世之下,戰爭依然在人們不知道的角落裏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在進行。


    如今正是這種模式。


    一旦軍備控製條約簽署成立,大規模全麵熱戰的風險將暫時被降到最低,世界將進入相對緩和的狀態。


    這不是和平,隻是名為“休戰”的另一種戰爭形勢。


    所有國家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著鐵風雷火席卷世界,殺盡三千世界烏鴉的大戰降臨。


    “下一場戰爭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就算閉上眼睛塞住耳朵充耳不聞,戰爭也遲早會拉開眼皮,扯著耳朵讓你麵對現實。”


    密涅瓦明白過來了。


    自己之前的那番話成了催促他們下定決心的催化劑。


    戰爭沒有結束,鬥爭隻是換了一種形式繼續。


    既然如此


    “隻要帝國還存在,隻要皇帝還存在,戰爭就算不上結束,這裏也就稱不上真正的安全。如果不戰鬥下去,這個國家最後也難逃一劫。我真的很喜歡和平,喜歡當個普通人,普通的上學,普通的長大,可我沒辦法逃避眼前的事實,假裝萬事大吉,在看似和平的環境裏坐以待斃。”


    那是馬賽如今難以接受的,也是“夜鶯”和“知更鳥”最為厭惡的,最不能原諒的帝國臣民的做法。


    生活在皇帝設下的藩籬之中,將自己身為四等公民視為理所當然,心安理得的享受著所謂的和平,辛勤地為帝國添磚加瓦,用自己的勞動生產殺死同伴的無人戰爭機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為席卷世界的戰爭做準備。


    不要說人類和動物,恐怕牲口也比這樣強,最起碼牲口在不高興的時候還會發發脾氣、叫喚兩聲,四等公民則是什麽都不做。


    三年來,在鞭子和糖果的調教下,四等公民早都被抽走了脊梁骨,成了一群被圈養起來的豬,什麽是勇氣,什麽是尊嚴,他們早就忘了。


    恐怕就算有朝一日遊擊隊攻入某個帝國大城市,號召人們起來反抗,爭取尊嚴、平.權、自由。忠誠的帝國臣民們也隻會冷眼旁觀,縮在自己安全的小窩裏,喝著咖啡,吃著零食,坐等欣賞帝國大軍是如何將那些不自量力的傻瓜碾成碎片的。


    好生惡死是生物的本能,考慮到帝國與抵抗組織之間的強弱對比,還有帝國事後對協助抵抗組織者的殘酷報複,大多數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或許情有可原,可也沒辦法讓人坦然接受,甚至欣然加入,成為其中一員。


    不想成為那樣的人,也不被帝國所接受,如果能就此在共和國安身立命,自然是最好,可現實並非如此。


    馬賽清楚,女孩們和密涅瓦也清楚,沒有什麽人會把人為製定的“規則”當做神聖不可侵犯的準則。尤其是國家之間簽署的條約自古以來國家與國家之間簽署條約的唯一目的是為了在未來某個時刻撕毀它。每當有必要的時候,國王、政客、領主等等就會毫不猶豫的拋棄一切規則和條約,或者用更巧妙的方法繞開。


    皇帝的信用記錄到目前為止都稱得上良好,可他也擅長做這類事情繞開自己簽署的條約,或者用巧妙的布局讓別人撕毀條約。


    正如他自己常說的隻有結果是最重要的,過程和手段無足輕重。


    對於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一紙軍備控製條約與條約所保障的和平,對他能有約束力?


    退一萬步講,就算皇帝有意願信守條約,但共和國麵對的威脅和壓力也不會因此減少。


    即便不增強軍備,按照條約縮減軍隊規模,甚至把整個帝**全部裁掉,這種威脅也不會減少分毫。


    帝國還有皇帝在。


    哪怕隻有皇帝一人,整個世界所有國家加在一起也無力抵抗。


    皇帝即是帝國,皇帝即是天下。


    麵對如此的威脅,他們無法視而不見。


    他們是失去容身之處的人,世界雖大,共和國之外卻沒有他們的立足之處。然而就連共和國也不得不在帝國日漸增強的陰影之下唿吸。


    這樣的命運之下,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戰爭不可避免,再次走上戰場麵對死亡不過是遲早的事情。那麽我覺得至少可以選擇為自己的棲身之所戰鬥到最後一刻的命運。”


    這不是英雄主義的自我陶醉,也不是對民.主.共.和製度的忠誠,甚至不是迫於無奈的苦澀抉擇。


    單單隻是麵對連最為強大之人也能一擊粉碎的命運狂潮之時,已經難以去追求幸福的人們努力保留的一點矜持。


    然而,密涅瓦卻忍不住對此搖頭否定。


    “如果冒犯了你們,我覺得很抱歉,可是……我覺得你們把自己束縛的太死了。”


    尊嚴和矜持確實是人們理應堅守的最後底線,密涅瓦一直也是以此為信念戰鬥的,對她來說,那些為此獻身的人們都是值得尊敬的。他們也完全有理由與資格以此為榮。


    可是榮耀與詛咒常常隻有一紙之隔。


    誠然,他們是為守護自己的尊嚴和棲身處而戰,並以此為榮。可反過來,這邏輯裏也有一個繞不開的漏洞存在。


    “一個人為何生存,以何生存,其答案即是對人生意義的詮釋,也是限定人生範圍的咒語。若要我來對人生下一個定義,我認為‘探求幸福的一生即為人生’。”


    善人也罷,惡人也罷,庸庸碌碌者也罷。


    無論其品德行為才智如何,每一個人都以追求幸福為己任,此乃所有人的初心,一切行為的源頭皆是這小小的私心與善意。


    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人們必會受到某種因素的限製,血緣、情愛、語言文化、感性、理想、價值觀……以及迄今為止積累的人生,這些都是無法擺脫的。所以不論人們如何努力地謳歌自由,追求自由,也無法實現完全的自由。


    可是


    “聽了你說的那些話,我不禁會覺得,你仿佛在說,你無法選擇其它的道路,成為軍人之外的任何人……除了這樣的自己,不能對任何事物抱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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