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討厭戰爭,對躲在安全之處美化戰爭,鼓動別人上戰場送死的行徑更是深惡痛絕,每次聽到有人鼓吹什麽“人固有一死,犧牲小我成就大業才是死得其所”之類的話,他甚至會想要吐出來。


    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你們倒是自己和家人去前線體會一下什麽叫犧牲,自己去實踐一下什麽叫成就大業啊!


    ——每次聽到那些鼓吹戰爭的言論時,羅蘭的心中都在發出這樣的咆哮。


    他無法將內心的真實感想怒吼出來。


    不僅不能說,還要在鼓吹手們講到唇焦舌敝之後上去站台,在公眾麵前扮演名為“英雄”的廣告牌,成為那些厚顏無恥之徒的幫兇,向講台下熱血沸騰、渴求英雄與奇跡的民眾訴說著諸如“不管那個時代都需要英雄”之類的幼稚英雄觀,鼓動更多人走上戰場送死,把作戰受傷和在戰場上犧牲的人說成英雄,到最後,甚至將戰爭都給美化了!


    這與教會的洗腦沒有任何區別,同樣是用動聽的語言、美好的願景來引誘別人,將生命的價值廉價化,然後讓這些抱著“自己是偉大事業的一部分”、“自己是英雄”等等想法的人們走上戰場,成為覆蓋整個戰場的諸多屍體之一……


    “說什麽‘不會逃也不會躲’……結果真正麵對時,根本無法下筆不是麽……”


    麵對平攤在麵前的十幾封信件,羅蘭低沉地喃喃自語著。


    此時已經是淩晨兩點,大部分信件的迴信工作在3小時前就結束了,剩下十幾封信件卻像一個無解的難題一般困擾著羅蘭,無法忽視、無法逃避,更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是呆呆地坐在桌前對著那些信件發愣。


    ——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殺人兇手!


    ——當你大放厥詞的時候,想過有人會因為你的話去死嗎?!


    ——到底要死多少人,你們才滿意?


    ——詛咒你!就算死了也要繼續詛咒你們這些扒在屍體上吮吸血液的魔鬼!


    諸如此類的話語和血、淚一道染滿了信紙,哀怨憤懣之聲使得這些信件在眾多讚賞與歌頌的信紙之中格外“與眾不同”。


    麵對這些激烈而真實的聲音,麵對那些發自肺腑的痛楚,羅蘭無言以對。


    不能排除這些信件是被人煽動的結果,或者幹脆就是偽造出來用來打擊羅蘭的聲望與信心的。可是有因才有果,如果說沒有對“聖少女”不滿和憤怒的普通人,不管別人的煽動能力再強,口才再怎麽精妙,恐怕也掀不起風浪。然而確實有因為聖少女的演講而立誌從軍,最後戰死沙場的人和為他們的死亡而悲傷哭泣的家人在,這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那些信件裏的怒罵或許失禮、偏頗且苛刻,但卻不做作。


    羅蘭對這種聲音不是沒有準備,也不是沒有覺悟。


    從下定決心要對抗教會的野心和李林的計劃那一刻起,羅蘭就已經覺悟自己走上了一條什麽樣的道路,也清楚直到最終結局之前,將不斷會有人因為他的話語及行動墜入不幸乃至喪失生命。這之中有死有餘辜的人,也必然有無辜受牽連的人。


    無論是否無辜,死人是不會譴責他的,但死者活著的家人會,羅蘭自己的良心與罪惡感也會。


    一旦真正麵對那些聲音,羅蘭才會明白,任何心理建設、事前準備都是沒有用的。


    就算如同戰爭掮客們一樣厚顏無恥地說著這是戰爭,這是有如地獄一般的戰爭,戰爭總會有人犧牲,一切都是戰爭不好,全部都是因為敵人不好,也是死者運氣不好,所以請強忍悲痛原諒我之類的話,死者也不會複活,死者的家人也不會低下頭,說著“這也是沒辦法”,然後原諒他。


    因為他是“聖少女”,是救國的英雄,是以自己的存在,在人群中煽動希望之人。


    對人們來說,與他是不是刻意做出“英雄”的樣子,是不是誇大的宣傳沒關係。所有人將希望與崇敬集中在羅蘭身上,他隻能以迴報人們所期望之事來完成自己的責任。唯有完全拯救崇拜他的民眾,羅蘭才會被……承認與接受。


    英雄不會讓人們失望,英雄不能讓人們失望。


    僅此而已。


    然而。


    雖非羅蘭所願,但確實因為他,有人失去了重要的家人。


    一句沒辦法,太過蒼白無力,根本無法說服那些悲慟憤怒的家屬。


    這甚至與有沒有辦法無關,那種知性的道理是沒有什麽意義的。能夠超越常識和普通人的極限,成就不可能之事……這才是英雄,普通人的辯解不適用於英雄。


    “所謂英雄或王,就是容納民眾祈願的容器。”


    從漏出燈光的門簾縫隙中注視著羅蘭的背影,蜘蛛悠然說到:


    “那個獨裁官曾經對他這麽說過,仔細想想其實也確實是那麽迴事。”


    “那混蛋總是正確到叫人說不出話來。”


    按壓著脹痛的額頭,法芙娜輕歎了一口氣,話鋒一轉。


    “可這一次,就算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他迄今為止說過的話中最有人情味的一句了。”


    英雄;


    王;


    這種頭銜對普通人來說太過沉重,其中附帶的事實也過於殘酷。


    自己的舉手投足間,就會左右成千上萬人的命運,並且時而還會奪走他們的性命——站在那樣的立場上,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大概也就李林那樣的存在不至於崩潰吧。


    從一開始就將自己約束為“容器”,而不是血肉之軀,依照注入其中的意誌行動,成就人們祈願之事——這樣當然不會被精神層麵的壓力給擊潰。


    可羅蘭不是容器,是活生生的人,是會煩惱、痛苦的人類。所以他才會為此所苦。


    “真是……看不下去了。”


    撩起門簾,蜘蛛走入了帳篷裏。


    沒有停留躊躇,她徑直走到羅蘭身旁,收起了那些信件。


    “不要一直盯著不幸的人看。”


    趕在羅蘭發出任何質疑和責問前,蜘蛛將手指抵在羅蘭的嘴唇上。


    “也許他們真的很不幸,也許那的確是用一句‘沒辦法’、‘我知道比你更不幸的人’之類的強詞奪理沒辦法平息的怨氣。可是,除了安慰的話語和力所能及的救濟,我們真的無法給他們更多幫助了。這就是戰爭,這就是現實。”


    “可是……!!”


    “你確實發表了演講,也確實扮演了英雄,也的確因為有人因此投身軍旅。可並不是你要求他們去參軍的吧,那些都是他們都是基於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判斷做出的選擇吧。難道你要連這些也要奪走,也要承擔嗎?”


    這就好比借酒壯膽去犯罪的人在法庭上申辯“自己是喝多了才會做出糊塗事”一樣,並不是因為喝酒而去犯罪。而是為了犯罪,才借用酒的力量。結果人們將罪惡歸結於酒精,高喊著為了讓社會更清廉,要求立法禁止酒精飲料。根本是本末倒置。


    “一個人的行為隻能由他自己去承擔,就算會把其他人卷進不幸,他也隻能承受。不光你是這樣,其他人也是這樣。”


    蜘蛛撐著桌麵,淩厲的眼神逼視著羅蘭,承受著毫無妥協之意的逼視,羅蘭苦笑了。


    “你可真是嚴格。”


    “也許吧……不過我就是看不慣那些沉湎在‘自以為不幸’當中的家夥。”


    視線微微下垂,蜘蛛長歎了一口氣,略微放軟的語氣將話題切換到另一個方向。


    “如果你非要聽聽不幸的故事,我這裏倒是有一個現成的故事。事情要從十幾年前說起……”


    那是非常常見的故事。


    貧瘠的土地,一年到頭辛勤工作也隻能勉強交完稅負的農民家庭,破屋、牲口、家人、土地就是生活的全部。一旦遇上饑荒或天災,整戶人家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餓死。


    為了活下去,或者說為了讓盡可能多的家人撐過艱難時期,將年幼的女孩賣給人販子是唯一可行的手段——少了一張吃飯的嘴,還能換來兩袋麵粉。


    “那時候沒有化肥,財團的農業技術、機械工具、水利工程還沒普及,兩袋麵粉已經算是相當高的價格。更何況人販子還承諾會將女孩送去有錢人家當個稱職女傭,運氣好的話還能成為少爺小姐的玩伴,將來飛黃騰達也未可知。於是農民一家歡天喜地的收下了麵粉,將最小的女孩推出了門外,看也不看她一眼。”


    蜘蛛拿出兩個杯子,給羅蘭麵前的杯子斟滿白蘭地。


    “人販子並沒有把女孩帶去什麽大戶人家,而是把她轉手賣了出去。其實隻要仔細想想,要真有什麽大戶人家需要年幼的女仆,完全可以從高端人販組織那裏入手經過專門訓練的年幼女仆,何必去找鄉下的二道販子,買個土裏土氣、連抽水馬桶都沒見過的野丫頭?但那個家和人販子管不了這麽多,隻要有收入,一切都無所謂。經過幾次轉手,最終那個女孩進了史塔西的訓練所,成了‘蟲籠’中眾多等待孵化蛻變的幼蟲之一。”


    酒瓶在桌麵上一頓,發出沉重的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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