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光,沒有希望的話,人們就無法繼續活下去。所以人們才會有所依賴、有所要求,會在自己的心中雕刻神像,然後於心中豢養神明。


    那無關於正當性,隻是為了活下去所必要的行為。為了抵抗絕望,在殘酷而不自由的世界活下來,他們需要某種東西來填補內心的空虛,以虔誠來緩解焦慮,以篤信來安撫不安,通過告訴自己“世界還有改善的餘地和可能性”來迎接明天的到來。


    沒人可以嘲笑這種需求。


    沒那種東西也能活下去、依賴沒有實體的東西和不能說不能動的雕像實在太過愚蠢——能這麽斷言的,要麽是過得非常幸福,與艱辛困苦無緣,要麽就是活得與世界毫無關聯。


    所以,羅蘭能夠理解身處絕望不安中的人向宗教尋求依托和解答的行為。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軟弱,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堅強到一己之力承受所有事情的,在彷惶無助時尋求救贖——這真的是沒有辦法的無可奈何。


    隻不過,如果是乘虛而入,以布道救贖之名行欺詐之實的家夥,那就是另一迴事了。


    初夏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渲染上神聖的色彩後沐浴著講台上的神父。盡管長年不曾使用加上戰亂,禮拜堂已經顯得破敗不堪,講台、座椅也已幾近腐朽。然而被打掃的幹幹淨淨之後,依然能展露出某種莊嚴清潔的氣息。


    再加上講台上年輕的神父和正襟危坐在長椅上的軍人們,神聖的氣息簡直都要滿溢出來了。


    和在校學生差不多年紀的神父,以令人肅然起敬的姿態說到:


    “——所以,神是熱情的神,也是嫉妒的神。由於救世主的誕生與死亡,神轉變為有愛的神。通過神之子——救世主的死亡與複活,神與人之間的新契約成立了。舊的契約是為舊約,新的契約即為新約。也就是說,舊約和新約的分界線在這裏。那麽,今天就說到這裏吧。”


    “誠心所願(amen)。”


    整齊劃一,通過團結和虔誠凝聚在一起的聲音響起,低頭禱告的軍人們一起在胸前畫著十字聖紋,將軍帽扣上,重新抬起的臉孔冷漠、堅毅、無比空虛。就像是一群真人大小的發條玩具兵,旋緊發條後開始自己行走。


    ——洗腦。


    說到宗教傳教布道、發展信徒的諸多手段,其中最惡劣也是最有效的莫過於洗腦。


    不斷將教徒逼入絕境,令其墮入走投無路的深淵之後再施予恩惠,或是專門物色處境艱難的對象,給予集體的關懷和照顧。從絕望中看見光明的人會對施予光明者所說的話深信不疑,自發的將耳邊呢喃訴說的教義和價值觀奉為絕對唯一的金科玉律,當原本的人格被侵蝕殆盡,價值觀完全被替換之時,一具虔誠的自動人偶就完成了。


    隻要教主一聲令下,他們會奉上全部的財產,他們會獻上妻女,他們會殺掉教主下令抹殺的對象,甚至隻要一個命令,他們就能微笑著把燃料倒在身上,然後點火;又或是抱著炸彈在人群聚集之處引爆;


    邪教、激進宗教、宗教恐怖主義在漫長曆史中已經十分充分地向人們展示了洗腦的有效性,還有其惡劣之處。


    堂堂教會,自詡要為人類帶來“人所支配的世界”的聖教會居然堂而皇之地對萊茵戰線包圍圈內的查理曼士兵進行洗腦。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算是末期症狀了吧。不過考慮到他們的對手還有教會所處的現狀,人們也不得不承認,教會出此下策實屬無奈。


    所謂奇跡,必然是從數量眾多的虔誠祈願之中誕生的。越是虔誠,人數越是眾多,展現的奇跡也越加確實,威力也越加可怖。


    譬如將大海一分為二、平息火山爆發等等。


    隻要確實增加信徒的數量和信仰心,引發媲美乃至超過天變地異等級的奇跡也並非不可能。要想打倒李林,也隻能如此這般了。


    可能夠理解,並不代表可以接受,更不要說無條件認同了。


    “您看上去很不開心呢。”


    親切溫柔的聲音飄來,羅蘭側轉臉孔,將姬艾爾公式化的笑臉納入眼中。


    “身為人類怎麽可以做出這種事情——您的表情似乎在這麽說呢。不過正如之前我所說——”


    “在不發瘋就活不下去的世界裏,發瘋有什麽不對。”


    羅蘭打斷了聖女的發言,冷淡的語氣為兩人之間拉上了一道看不見的鐵幕。


    “或許你說的沒錯。為了活下去,人是什麽事情都能幹出來的。不要說發瘋,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都能幹出來。說實在的,這雖然是難以饒恕的事情,卻也是因為情非得已所起。不過你們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兩迴事。”


    “你是想說一直當家畜被別人管理和飼養比較好嗎?”


    “偷換概念——”


    羅蘭緊盯著那張微微僵住的笑臉,說到:


    “同樣是舍棄道德底線,出發點是為了生存還是為謀取權力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從一開始,教會就在玩弄偷換概念的把戲。


    整天把“解放人類”、“人所支配的世界”掛在嘴上,可實際上教會殫精竭慮思考的隻有自己的權力。


    為了謀求更大的權力,更大的財富,為此背棄自己信奉的神明,為了讓一切看上去合情合理,又披上一件“將人類從神明支配下解放出來”的外衣,將自己包裝成救世的聖人,殺死暴君拯救萬民的英雄。


    說到底,這不過是把犯罪行為正當合理化罷了,論惡劣程度,比起李林的所作所為有過之而無不及。


    “或許你說的沒錯,我們不過是一群欺詐師。那麽,我也對你問上一句——與我們攜手,並且同樣利用這些士兵來實現自己的計劃的你,又是什麽呢?如果這些軍人的家屬知道了實情,揪著你的衣領質問你,要你把丈夫、父親、兄弟還給他們時。你又要如何迴答呢?”


    羅蘭的表情紋絲不動,內心吞咽著遭遇沉重側擊的苦悶。


    但凡動刀的必死於刀下,沒有被殺的覺悟,沒資格扣下扳機。


    身為軍人,原本就應該有戰死沙場的覺悟。不管是被教會慫恿洗腦也好,被上級下令向敵陣衝鋒也好,他們終究會在某個時間在某個地方成為冰冷的屍體。這就是戰爭,被歌頌美化為神聖戰爭背後血腥殘酷的真實。


    所有被卷進戰爭的人都是不幸的,同時也是平等的,當那些軍人的家眷因為痛失親人而悲傷落淚的時候,也有人因為因為這些軍人的所作所為而痛不欲生。如果真的要一個個表達同情和歉意,恐怕耗盡一生的時間都不夠用。這種時候“慈不掌兵”、“為了大局,犧牲是必要的”就成了最好的免死金牌,任何指責都會止步於此。


    如果羅蘭也能對那些哭泣和怨恨充耳不聞,想必此刻他也能如姬艾爾聖女一般輕鬆自若吧。可他終究不是姬艾爾,沒辦法像她一樣扼殺良心,毫不在意地踩踏別人,一心一意追逐權力。所以他注定會為自己的良心和別人的痛苦所困擾。


    可就算如此——


    “我不會迴避自己所作所為產生的後果,就算那些人的家人親屬要唾棄我、詛咒我、恨不得殺死我、揪著我的衣領怒吼‘把我的家人還給我’也沒關係。這是他們應有的權力,我不會逃也不會躲。但在此之前,我還有必須完成的事情,在做完這件事之前,我還不能死。”


    “說得倒是好聽,其實還不是……”


    “聖女冕下,你和李林的視點都太傲慢了。”


    “……!!”


    “以支配者的身份自傲,將其他人當成螻蟻來俯瞰,這就是權力者的極限。然而李林原本就不是以人類的視角去看問題,要求他用平等的視角去理解人類也確實強人所難。反倒是聖女冕下你們,在把自己擺到神明的位置之前,有認真想過,成為神的意義,還有擁有那份力量的代價嗎?”


    “聽你的語氣,好像已經見識過了呢。既然我們現在是同一陣線,不妨將情報公開出來共享,展現身為盟友的誠意?”


    微笑扭曲成冷笑的模樣,敬語也從聖女的口中消失了。


    站在聖女身後的護衛們依然猶如雕塑一般緘默不語,但炙熱的殺氣正源源不斷從他們身上散出。相信隻要姬艾爾聖女一聲令下,他們立即會毫不猶豫地取下羅蘭的首級。


    麵對殺氣騰騰的護衛,羅蘭依舊維持著冷漠的態度。


    “聖女冕下,如果您想要在這裏測試一下作為友軍,我的力量是否足夠。我隻能聳聳肩,敬個禮,然後服從。可之後的事情我不會負責。如果您覺得在決戰到來之際折損戰力也無所謂,那就請便。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就先失陪了。”


    看也不看即將爆發的護衛們一眼,羅蘭邁開步伐,就在他與姬艾爾擦肩而過之際,他突然停下來了腳步,以冰冷的語調說到:


    “對了,我會祈禱教會的作戰能夠順利進行,恭祝聖女冕下武運昌隆,聖教會榮光永存。”


    撇下這句滿是尖刻嘲弄的話語,羅蘭頭也不迴的穿過人群,隻留下向他的背影怒目而視的護衛,還有站在原地攥緊拳頭的聖女冕下。


    指甲刺入掌心,鮮血順著縫隙聚集在拳頭的尖端,一滴滴落入地麵。姬艾爾聖女對此渾然不覺,隻是板著清秀的麵孔,默默品味著屈辱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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