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善變。


    這是自古相傳的老話,在社會和家庭裏,這句話總是有意無意地被提起,眼下羅蘭切身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正確性,或者說,被迫體會到了。


    仔細追究起來的話,那並不算是改變,更像是壓抑自我後的結果――和初次見麵時那個心高氣傲的密涅瓦相比,餐桌另一段身穿絲綢晚禮服的少女更加文靜,身上洋溢著端莊賢淑的光芒,每一個舉止都符合人們映像中對“公主”的定義……但對這樣的密涅瓦,羅蘭感到違和。


    “你是說……要去前線慰問士兵?”


    “不光是我,貴族和社會各界都會派遣女性代表,組成一個戰地慰問團前往裏加。”


    密涅瓦一絲不苟的端坐著,受到嚴肅地氛圍影響,羅蘭也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


    從阿爾比昂迴來後,這是他們兩人頭一次獨處。


    坐在麗茲飯店的最上等包廂裏,桌上擺滿了與禦膳料理相比毫不遜色的美食,被各種隔音術式所保護,商量今後的事情。


    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年輕人們都是這個樣子,在溫馨浪漫又帶點豪華的地方,一邊享用食物,一邊描繪人生、家庭、視野的未來藍圖――這再正常不過了,每個人對未來都有憧憬,無論能否做到,大家都需要一個可以期盼的未來。


    但那種浪漫色彩並未體現在這對未婚夫婦身上,原本羅蘭還為該如何塑造融洽氣氛而頭疼,可才過了幾分鍾,一切努力全部宣告失敗。


    原本包辦婚姻中的愛情、浪漫成份就可謂少之又少,大家族之間的婚姻更是權謀算計的集大成者。要想能從中產生出名為“感情”的化學反應,實在是有點困難。


    更何況,比起增進感情,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


    壟斷財閥的繼承者;


    王國的王女;


    不論他們做什麽,都會成為政治的一部分,包括婚姻、工作,還有訪問。


    “這並不是現在才有的。過去和獸人的戰爭中就經常出現各國女性組成的戰地醫療團,甚至還有少女騎士團,而現在裏加要塞舊攻不落的僵持狀態下,有必要進行提振士氣――”


    “以及作為財團和王族達成妥協的象征。”


    壓抑著憤怒的聲音在空氣中震顫,察覺到自己失言的少年別開臉,少女也低下頭,包廂被凝重的沉默所支配。


    為了確保交易順利進行,雙方都會提供某種保證,但文字和口頭保證的分量還不足夠讓彼此安心時。交易者就必須提供一些有足夠“份量”的抵押品了。


    巨額黃金、土地房產、海關稅收……還有,政治象征。


    過去的曆史中,參加過戰地慰問團的女性都會被授予名譽神職頭銜,以示教會對她們的感謝。雖然那隻是一種榮譽,但也是一種重要的無形資產。一旦訪問順利,密涅瓦被授予“榮譽聖修女”之類的頭銜。迎娶她的v.e公司也將會獲得更大的聲望。


    因此,將這麽一筆重要的、擁有巨大迴報的政治資產放在危險的前線,也足以促使財團認真的對待遠征軍的後勤。不會心血來潮搞什麽“驚喜”。


    真是好算計。


    (可這不就和人質沒什麽兩樣了嗎?)


    羅蘭厭惡的想著。王族將公主或王子送到敵國那裏充當人質是很普遍的做法,可那基本上都是迫於無奈,為了避免國家滅亡而做出的低姿態,可眼下這場戰爭……


    咬緊臼齒,羅蘭將臉孔重新轉過來,紫色瞳仁上印出少女的容顏。


    文武全才,相貌非凡,出身高貴,品學兼優――集眾多優點於一身,稱密涅瓦為眾多男性理想中的女性也毫不為過。


    是的。密涅瓦很漂亮,此刻在燈光和晚禮服的襯托下更是顯得光彩照人,就連羅蘭也覺得那很美麗。


    但那種美麗也是非常虛幻、脆弱的。


    一切以立場和職責為最優先。這樣的自覺對肩負權力的人是必要的,可為此連自我都舍棄……怎麽看也有些本末倒置。


    想是這麽想,羅蘭也很清楚,密涅瓦並沒有選擇的權力。


    世界遠沒有輕鬆能讓人自由選擇未來的地步,身為王女,在享受錦衣玉食的無憂生活,接受最好的教育,用最高級的美容品嗬護花容月貌之前,她就已經被賦予了王族的使命,優渥的生活也隻是為讓她能更好完成這個使命而存在的。


    對此,羅蘭十分清楚,很理解。


    可理解,不代表接受。


    “……前線的狀況,你知道嗎?”


    沉吟了一下,羅蘭拋出提問。


    既然要上前線慰問,對哪裏的情形有必要進行一定程度的了解,把好玩、好奇或者不合時宜的天真浪漫帶進那種地方,很可能會造成某種程度的心理創傷,因此有必要先打預防針。


    另外,他也想知道密涅瓦對這場戰爭的看法。


    正義、道德、是非。


    對完全這些概念無力介入的這場戰爭,密涅瓦是怎麽看的?或者說,人類的主流觀點是怎樣的?


    這很重要,可能會決定未來。


    “報告書已經看過了,該怎麽說呢……”


    密涅瓦皺著眉頭,用了一點時間篩選用詞,然後說了出來。


    “‘非常慘烈’――這是最直觀的感覺,更進一步,就隻剩下惡心了。”


    “嗯。”


    隻要不是涉及本國軍隊的戰果和損失,報告中都不會注入太多水份,更何況欣賞阿爾比昂佬的窘況一直是查理曼人的樂趣,所以遞交給王族的裏加要塞攻略報告應該是非常貼近實情的。從那些報告中,誰都會感到慘烈和惡心。


    這是好事,就像李林說的:“戰爭如此殘酷是件好事,否則大家就會喜歡它。”


    盡管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顯得很怪異。不過道理上確實是那麽迴事,要是滿世界都是經曆過殘酷的戰爭,還能滿麵笑容、如同發情野獸一樣大聲說出“諸君,我喜歡戰爭”的瘋子,這世界離毀滅也就不遠了。


    就當他稍稍鬆了口氣的時候,意料之外的話語飄了過來。


    “可是,為了獲得勝利。為了不被奴役,我們必須堅持下去,直到獲得最終的勝利。”


    “……”


    不知該如何評論,羅蘭按捺著複雜的心情注視密涅瓦。


    結論並非不正確,事實上這是模範答案,沒有任何人會對此提出質疑。換成對獸人提出同樣的問題,多半也會得到類似的答案。


    沒有人喜歡束手待斃,更不會自願成為奴隸,接受家畜一樣的對待。但戰敗者沒有資格討價還價,掌握生殺予奪的,是勝利的一方。不想成為俎上魚肉,那就用盡一切手段獲取勝利,隻有勝利者才不會被掠奪。


    這是世界的真理,亙古未變的現實。


    吉爾曼尼亞滅亡後。精靈遭遇了什麽樣的對待。獸人攻入人類國家後是怎麽做的。人類攻入公國後又幹了些什麽――羅蘭對這些太清楚了。


    誰都沒有錯,大家隻是遵循著道理,順從自己想法拚命活下去罷了。


    (結果還是變成這樣嗎……)


    他並不想責怪誰。大家都沒錯,也不想說什麽“這個世界錯了”這樣傲慢且不負責任的話。但他更不想就這麽沉默。


    是的,弱肉強食是世間真理,可智慧生命並非野獸,除了戰爭和殺戮之外,應該也有給其它美好事物存在的餘地。不能因為簡簡單單一句“沒辦法”,就把道德和人性棄之不顧,毫無顧忌的使用一切手段。


    或許這是幼稚;


    或許這是天真;


    又或許這是小小的任性;


    羅蘭端正坐姿,說出了他的決定。


    “我陪你去吧。”


    ###########


    “你要陪那個王女去前線?羅蘭,你吃多了?撐糊塗了?”


    弗蕾婭用力拍著桌子。“梆梆梆”的巨響下,窗戶玻璃都抖了起來。


    “這種事情絕對不行!”


    布倫希爾的態度更加堅決,擦槍的動作也更快了。自動手槍的鍍銀層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要是黎塞留那個老東西敢批準,我就送一箱‘菠蘿’到他家裏!”


    從她認真的表情來看,這絕不隻是說說,如果黎大主教歡天喜地的簽發了羅蘭陪同密涅瓦出發的文件,一個小時內紅衣主教全家肯定吃上手榴彈+鐵拳火箭彈大餐。


    羅蘭坐在兩姐妹對麵的椅子上,低頭看自己的鞋子,一聲不吭,像是正在受審的犯人。在他背後,托爾和卡斯帕爾正一左一右,神情肅穆,有如看押犯人的獄警。


    而布倫希爾、弗蕾婭,還有坐在中間保持沉默的李林,就是審訊者。


    等到布倫希爾和弗雷婭表完了態,羅蘭開始反駁了。


    “我哪裏都沒出問題。”


    他大聲說著,語氣很平靜。


    “難道你們不認為這是個好機會?一個可以改變密涅瓦的想法,在人類之中播種與異種族共存想法的契機?”


    “所以你想用保護人的身份去引導那位王女?”


    一口氣喝下一大杯水,弗雷婭搖搖頭。


    “見鬼,我還以為在外麵那幾年,你把你的幼稚病都改掉了。聽好了,我們是在變革世界,革命可不是請客吃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隻是覺得,可以嚐試武力之外的手段。”


    “那不是你可以擅自決定的事情,對這種重大決策有專門的流程,軍校裏什麽時候告訴你可以玩‘下克上’,搞這種‘先上車再買票’的小動作?”


    弗雷婭冷哼了一聲。盡管她自己過去就是紀律破壞者,但羅蘭的行為更叫她不快。


    “如果你有什麽打算和意見,可以先告訴我們,在充分討論論證後,我們會決定是否采納。”


    布侖希爾加入批評的隊列,但誰都清楚她正在給羅蘭找台階。


    “你也知道,李林閣下並非容不下意見之人。”


    弗雷婭嘟囔了一句“偏心”後不再吭聲,所有與會者都靜靜看著唯一能做主的李林。


    在表麵的批評之下,布倫希爾也在暗示李林該說些什麽了,大家都等著這位一直保持沉默的主宰者作出結論。


    “羅蘭。”


    “是。”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在得到羅蘭肯定的迴答後,李林點點頭,朝還站著的托爾和卡斯帕爾做了一個手勢。


    “別傻站著,這是在開會,不是審犯人。”


    沒有任何猶豫,托爾和卡斯帕爾各自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然後李林豎起一根手指。


    “你有多少把握改變一個叛逆期少女已經形成的價值觀?”


    視線的焦點立刻從李林轉移到了羅蘭身上。


    如果是白紙一樣的小孩子,要灌輸一整套價值觀並非難事,可叛逆期的小孩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並且異常頑固的堅持自己那些尚不成熟的價值觀,就像守護一件珍寶。直接指出錯誤隻會激起他們的逆反情緒,委婉的勸說又不能被這些我行我素的小家夥記住。


    況且密涅瓦是王族,將王族和國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觀念根深蒂固,為此甚至連自我都能舍棄,要想改變她的價值觀,可不是靠耍嘴皮子就能做到的。


    在羅蘭說出答案之前,李林又豎起一根手指。


    “你覺得千百年來形成的種族仇殺,靠善意能化解嗎?”


    “可是……”


    “最後,你要如何讓既得利益者讓出一部分生存空間?”


    三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如何讓人類接受異種族?這不僅僅涉及觀念、種族、信仰,還牽扯到更加現實的利益問題。在根本性的利益上,沒有人會做妥協,高尚的理念、崇高的美德在欲望和需求麵前什麽也不是,要想糾正這個錯誤,不可避免的需要用到武力。


    “我們可不是因為喜歡戰爭而一直備戰的,戰爭隻是達成目的的手段,而且是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使用的最終手段,如果可以的話,我們當然會盡量避免使用它。”


    “但嚐試一下……”


    “不要著急,我不是說你做錯了,盡管有點超前,但方向上並沒錯,畢竟我們不可能用武力來解決所有問題。”


    “所以?”


    “你的小伎倆得逞了,祝賀你。”


    啪啪啪,拍了幾下手掌,李林繼續說到:


    “不過任何事情都有相應的代價,相信你應該有所覺悟了吧?說吧?是出發前連續一周試吃我的料理?還是從你身邊的淑女中挑選一位同床共枕?又或者老老實實盡一迴未婚夫的責任,陪伴王女殿下度過一個完美浪漫的夜晚?”


    麵對養父充滿關愛的笑容,羅蘭整張臉痙攣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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