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劉二叔一直認為春丫兩個隻吃了他們兩個雞蛋。


    劉二嬸羞愧難當,抱起衛紅拉著春丫就迴家去了。片刻之後,隔壁院子裏劉二叔被劉二嬸拉扯著、勸阻著消停了不少。


    周晨和小張叔叔苦笑著對視一眼,眼裏都是無奈和心酸,還有隻有他們自己能懂的悲憫。


    沈國棟還是非常瞧不起這一家子,“慣地他們!那個劉二嬸揣著明白裝糊塗了那麽長時間,最後還讓他家那個糊塗蛋來鬧騰,不就是欺負咱們脾氣好嗎?”


    周晚晚的頭有點暈暈的,卻還是在周晨懷裏笑了出來,欺負誰脾氣好也不敢欺負這個活閻王呀!這位兩腳差點沒把劉二叔打死,要不是她及時給藥,現在劉二叔準得在醫院急救呢!


    那兩腳都狠命地踹腦袋上,沈國棟這是真被氣著了。


    小汪蹦蹦跳跳地跑到周晚晚身邊,把一直含在嘴裏的雞蛋給她看,大尾巴搖得特別歡實,一看就是在邀功。


    “給你吃了,表現得很好!乖!”周晨拍拍它的大腦袋表揚它。


    小汪的眼睛彎了彎,一屁股坐在周晨旁邊,哢嚓一口就把那個雞蛋咬碎了,幾口喝下去,跑到院子角落的花牆下把雞蛋殼吐到了垃圾筐裏,又蹦躂著跑了迴來。


    “有那麽多雞蛋還不如給小汪吃了呢。”沈國棟還是不舒服。在他的意識裏,做好事不留名那是非常不可理解的事。


    呃,不要誤會,他不是不能理解為什麽做了好事還要隱瞞,他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要做好事……


    周晚晚深吸一口氣,把頭暈的感覺扛過去,剛要去安撫有點暴躁的沈國棟,隔壁院子又爆發出一陣爭吵。


    “你懂什麽!?革命那是講情麵的事嗎?!我為啥不讓你跟他們幾個接觸?他們成分不好!你不怕被連累,我還不想沾一身髒呢!那一家子大大小小沒一個好東西……”


    劉二叔的聲音忽然模模糊糊,然後驟然變大。“你捂著我幹啥?成分不好不能說啊?倆雞蛋就能收買了你!就你這樣的,還搞啥革命!”


    周晨的臉色忽然就冷了下來。接觸他們會沾一身髒?我們家大大小小沒一個好東西?


    周晨看著懷裏乖巧可愛的妹妹,心裏對劉二叔一家的寬容悲憫忽然煙消雲散。


    他可以看在幾個孩子可憐的份上不跟這個糊塗人計較,可是。如果因為他的原因讓家裏的哥哥和妹妹遭受汙蔑,那他是一絲一毫都不能容忍的。


    沈國棟更不能容忍。他起身就往隔壁院子衝去,小張叔叔趕緊跟著,周晨抱著周晚晚也追了過去。


    沈國棟一腳踹掉劉二叔家搖搖欲墜的破院門,指著在院子裏折騰的劉二叔。一字一句地告訴他:“你們家倆孩子吃了我們家半年的雞蛋,一天倆,你不是要跟我們劃清界限嗎?先把我們家的雞蛋還了!現在就還!”


    劉二叔一下就愣了,轉頭向劉二嬸求證,劉二嬸羞愧地低下了頭。


    他們家一共就養了兩隻母雞,還有一隻不愛下蛋,兩天能撿三個雞蛋就不錯了,攢夠十個就送去供銷社換鹽換火柴,根本不可能一下拿出幾百個雞蛋。


    這也是劉二嬸說什麽都不肯跟劉二叔說出事情真相的原因。如果劉二叔鬧騰著要還雞蛋,他們家拿什麽還?


    劉二叔當然也知道家裏的情況。他懵了一會兒,忽然從院子裏的柴火垛上抽出一根比成人手指還粗的樹枝,劈頭蓋臉地就往春燕和衛紅的頭上抽去。


    “吃!吃!我讓你們吃!你們這就是討債鬼!是來要我命的!我今天打死你倆!拿你們的命去還人家的雞蛋!”


    這就是要變相地耍無賴了。


    周晨幾個站在劉家破敗的院門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一家。人的悲憫之心永遠也戰爭不了自保意識,至少對他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說是這樣。


    所以他們現在隻覺氣惱,同情所剩無幾。


    劉二嬸和劉老奶拚命阻攔,春丫抱著衛紅跑到院子一角,總算躲過了劉二叔大部分的抽打,但他們的臉上和身上還是留下了好幾道粗粗的血檁子。


    “要麽現在就還雞蛋,要麽以後就給我閉嘴!再敢瞎折騰。我再給你一腳,看你還能不能笑出來!”


    沈國棟說完,旋身就是一腳,劉二叔家障子邊上一棵成人小腿粗的楊樹哢嚓一聲齊刷刷被沈國棟踢斷。碩大的樹冠倒下來,把園子裏沒來得及收拾的豆角架壓得啪啪作響,頃刻間全都倒了下來。


    劉家一家人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劉二叔眼神閃爍,再也不敢說出一句硬氣話。看來,他的革命意誌還沒堅定到不要命的程度。


    沈國棟幾個迴到家,隔壁院子徹底沒動靜了。


    惡人還要惡人磨。周晨的悲天憫人善良隱忍再一次完敗給沈國棟的暴力鎮壓。


    小張叔叔本來是要送了他們到家就要趕著迴去的,可是發生了這種事,他決定還是待到周陽和墩子迴來,交代這兩個大的幾句再走。


    畢竟都是小孩子,再能打架,再會賺錢,那也是孩子,不把他們安排好了,小張叔叔實在是不放心。


    幾個人坐下來沒一會兒,周晨的熱水剛燒好,劉二嬸背著一個小袋子躲躲閃閃地過來了。


    很顯然,她也被沈國棟那一腳給嚇著了。


    “我們當家的說,先用這些糧食頂雞蛋,不夠的等到秋分了糧食再還。”劉二嬸說完更加羞愧,“家裏實在是沒糧食了,最近都是在吃麥糠(小麥皮),就剩這些,你們,你們先收下吧。”


    周晨幾個好半天都說不出來話。劉家的三個孩子,每天都吃喂豬的麥糠,而且連麥糠都要吃不上了,離發糧食還得兩三個月呢!這一小袋子,目測也就十斤的麥糠,怎麽堅持到那時候?


    “讓你當家的來!他還是男人不是?!遇著事兒就往女人身後躲,他是縮頭王八嗎?!”沈國棟瞪著眼睛,衝著劉家的方向大聲說道,“背迴去!不是他送來的我們不收!”


    劉二嬸抹著眼淚走了。


    院子裏的幾個人都沒了喝水的心情,沉默地坐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劉二叔別別扭扭又強裝鎮定地過來了,“先還這些!剩下的分了糧食馬上就還!”


    劉二叔扔下麥糠口袋就想走。


    “站住!”沈國棟沉聲叫住了他,“借了雞蛋還我們麥糠?這是哪家的道理?拿我們傻呀?!”


    “我,我,我不是沒有嗎?!”劉二叔脖子一梗,竟然還有話說,“貧下中農家裏都這麽窮!這是光榮傳統!”


    “貧下中農欠了帳就能不還嗎?”周晨也沉聲問道。他從來不是心軟起來沒有底線和原則的傻瓜,惹著了他,他可以瞬間變成跟沈國棟一樣冷酷決絕的人。


    “貧下中農從不占別人便宜!”劉二叔趕緊維護自己的階級形象。


    “那你借了雞蛋還麥糠是咋迴事?要不要咱們找個能說理的地方去?”周晨冷冷地問道。


    “把這破爛玩意兒背迴去!要還,你就一把還我們三百個雞蛋!我們家的可都是雙黃蛋!你說的,借一個還倆!”沈國棟諷刺地笑著,“還不上雞蛋,你就給我消停點!”


    劉二叔垂頭喪氣地走了。隔壁院子這迴徹底消停下來了。


    周晚晚無力地趴在周晨懷裏,想著麵黃肌瘦的春丫和衛紅,還有小小年紀就每天起早貪黑放豬給家裏掙糧食的狗剩,這三個孩子都是好孩子,卻要受這些莫名其妙的罪……


    “囡囡,囡囡!你怎麽了?!”周晨的聲音模模糊糊地響在周晚晚的耳邊,好像特別遙遠,讓她想聽都聽不清。


    二哥,我困了,我要睡一會兒,不要擔心。周晚晚努力想迴應周晨,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隻覺得特別特別累,眼皮沉重,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隻想好好地睡一覺。


    周晚晚做了好久的夢,夢裏一直是大蘭子母子。從大蘭子被抓到公社門口開始,所有的細節好像都在她麵前又迴放一遍一樣,每一個細節,每一點絕望和不甘,每一次掙紮,都完完整整地展現在她麵前。


    那些讓人心酸的細節,那些讓周晚晚不忍直視的殘酷,她避不開躲不掉,都清晰無比地發生在她麵前。


    當小男孩的刀捅進民兵的肚子裏時,她甚至能感受到血液的炙熱和黏膩,甚至能聞到那令人作嘔的腥氣。


    周晚晚真的吐了,她分不清是夢裏還是現實,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渾身肮髒血腥,她隻想吐,吐幹淨這些令人作嘔的醜陋肮髒,替那對母子擺脫所有的不甘和絕望……


    嘔吐過後,周晚晚終於解脫了,她渾身懶洋洋地癱在那裏,沒有一絲力氣,也沒有一絲痛苦,像重新迴到母親的身體裏,混沌而舒服,不願醒來。


    可是她還是醒來了。


    周晚晚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當她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是她萬萬沒想到的一個人——楊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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