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炎下午還要攜眷赴鄧天成的家宴,臨行前悄悄找來滕洵請他代為照看公廨內外,不使消息走漏。


    其實鄧天成在縣城裏有很大的府第,但他更喜歡住在寧園,這裏是他花了很多錢精心建造的,內外環境十分優雅,園內建築多仿蘇州園林式樣,亭台樓榭,花草樹木,處處顯得自然而寧靜。


    今天寧園內外都被精心打掃整理過,家仆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各在大門口排成兩旁。


    知縣的官轎隊伍末時兩刻出發,約摸申時到達寧園。


    得到朱炎到達大門的消息,鄧天成起身,站到正堂屋的門口迎接。


    他是致仕的知府,正四品官,至今仍有朝廷的封誥在身,而且又是科場前輩,所以朱炎雖然是在任的知縣,他也不必迎出大門。


    朱炎由其二公子迎進大門,過了照壁,遠遠看見鄧天成站在門口,連忙遠遠地就拱手致意,到了近前按同級見麵的規矩行了禮,鄧天成也迴禮。


    朱炎搶先稱唿他的號道:“晚生忝任本縣正堂,到任後,合當早些來拜望寧泊公,隻下車伊始,公務繁忙不得稍歇,今得寧泊公之召,有緣拜見尊顏,實在榮幸之至。”


    嘴上這麽說,肚子卻在暗罵:“老狐狸,還不知道你安的什麽心。”


    鄧天成也大笑著走過來,握住他的手,笑道:“早就聽說堂翁年少有為,深得當今聖上器重,老夫心慕已久,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本縣百姓能得到堂翁這樣的少年才俊施治,寧泊亦甚感欣慰之至。”


    “不敢當鄧公如此稱唿,請叫晚生草字善水便好。”


    雙方又客套了幾句,鄧天成問他:“善水何不請尊夫人下轎,內人久聞尊夫之名,一直說要親見一迴,要陪她觀賞我寧園美景。”


    丁柔雲的官轎已經直接抬進院裏,依舊張起布幔遮擋。


    丁柔雲在王梅兒的挽扶下走出來,她稍一抬頭,頓時滿院失色,驚世絕豔的美貌,令在場所有第一次看見她的人,無論男女,都呆住了,誰都不願移開眼睛,也一時忘記說話。


    大堂旁邊穿堂的門外傳來異聲,原來是鄧家三公子躲在那裏偷看,因為看得入迷,站立不穩倒出門外。


    這廝色心包天,即使人倒在地上,一雙賊眼仍舊死死地地盯著丁柔雲,嘴角涎流不止。


    鄧天成乍見到丁柔雲的絕世美貌驚為天人,心裏頭隻反複說:“如此絕代的尤物,怎麽可能出現在人間,禍水禍水,傾國傾城的紅顏禍水。”


    被異響驚醒後,看見兒子的醜態,怒火中燒,也算他反應極快,立即衝家仆道喊道:“快去扶起少爺,他的宿疾又發作了,速請大夫。”


    然後滿臉歉然地向朱炎解釋道:“犬子身患風疾,經年治療一直沒有斷根,驚擾官眷,請勿見怪。”


    朱炎心裏清楚,嘴中隻陪笑道:“令郎身體不適,晚生豈敢錯責,不打緊,不打緊的,倒是叨擾鄧公府上,實是晚學之罪。”


    這時,鄧家的婢女仆婦簇擁著鄧夫人走出來,這位鄧夫人隻三十歲出頭,長得亦十分漂亮,但在丁柔雲麵前則黯然失色。


    她不是鄧天成的原配,而是他的第十二房妾室,因為鄧天成的正室去年過世,暫由最得寵的十二姨太太攝夫人之位。


    雙方見過麵,由鄧夫人帶丁柔雲往內堂去了。


    鄧天成將朱炎讓進客廳正堂,這間房子十分寬敞,中央一副巨大的下山猛虎畫像,畫上獸王毫發畢現,活靈活現地,好似要撲出畫麵。


    一看就知道必定出自名家手筆,室內的家具全都用極高級的紅木做成,靠背、扶手等處都有很精美的雕刻,顯見價值不菲。


    國朝極重科舉,官場上相見首先要敘甲第,鄧天成雖止同進士出身卻比他早十科中第,故而朱炎老老實實地陪在末座上。


    “晚輩年輕,初次知一縣正堂,管轄十萬百姓,自愧才疏學淺,不懂的地方還很多,老前輩久於仕途,多年為地方首官,望能對晚輩多加提點才是。”


    “善水不要太謙虛。”鄧天成擺手道:“老夫久在宦海浮沉,治理過的地方也有十數,都如蜻蜓點水一般,隻有秋垣是桑梓之地,眷戀之情非他鄉可比,自然關注之心尤切。”


    “所以自打善水上任以後,老夫特別關切,善水上任時間雖然短,但種種舉措,有開風氣之新意,所施之政亦大善,深孚人望,老夫十分慰懷哩。”


    “前輩過獎了,晚輩初來乍到,不熟悉本縣人情風土,施政之中總歸難免有缺陷,如有不妥的地方還望直指出來,也好改正之。”


    “嗬嗬,善水上任伊始,就發布告聲明,一文不妄取,衙中用度皆按值購買,清廉之心可昭。”


    “上任第二天便坐堂放告,不出旬月巡視地方,勤政之誌可嘉,收秋賦之時,當即革除淋尖踢鬥弊製,愛民之心感天,凡此種種,都開一派新氣像,諸多善政還利於民,本縣父老可有福了。”


    “此亦晚輩拳拳之心,不足道也,但治政之道,並非如此簡單,晚輩履職一月有奇,稍稍接觸公務,知道種種職責其實十分複雜,有時候一時意氣做出的決定,縱使出自公心,也難免有錯。”


    “嗬嗬,慢慢熟悉了就好,老夫治州縣多年,也算有點經驗,善水的施政雖然有種種令人驚讚之處,但有時也未必就是最好。”


    “望前輩不吝賜教。”


    “善水革除了衙門的一些陋政,還利於百姓,這是好事,但是衙門政繁,事雜而編製不足,需要許多幕僚募役才能讓衙門運轉起來。”


    “朝廷薪俸十分微薄,就算正編吏、役的薪俸尚且連自身也難以養活,而那些幕僚募役的開支都要由正堂負責,所以才有了衙門這許多弊政出現,實不得已爾。”


    “老夫當年治州縣之時,雖然對這些陋弊亦有所知,有心治理卻無力迴天,隻好睜隻眼閉隻眼,隻是暗中約束,不讓下麵的人弄得太過分就行,這也是官場一般的規矩。”


    “善水革除了一些陋規,雖然於百姓有利,卻減少了下屬的收入,實則是取利於此而施惠於彼。”


    “草民百姓,隻需種田納糧當差就可,而衙署吏役與長官朝夕相處,勞於王事而無實名,善水何忍負他們呢?”


    朱炎聽到鄧天成的指責,心裏很不高興,麵上沒有表露出來,隻道:“民為國之本,居權者當恤下民,民者為稼穡百業,繳賦稅以養國,服力役以強國,所求者不過一頓溫飽。”


    “然衙署吏役借官府所任之權,煩擾百姓,收取錢財,有稍不如意,則百般刁難,使百姓蒙苦者,有上下其手奪人產業者,凡此種種不可盡數。”


    “吏役者,循上意執行諸政,僅為苦勞,百姓所得恩惠來自於上官而非其吏役。”


    “自古勞力者賤值,故晚輩認為吏役索取者倍於其應得,才裁省陋規。”


    鄧天成聽了作不得聲,半晌才道:“看來善水已有定策,老夫空自多憂了。”


    朱炎接著:“實則恤民之苦,並非止於革除衙門陋規就可,要在使百姓收入漸高,使地之產多增,此方為正道,而衙門開支與朝廷薪俸的矛盾也要靠這個途徑來解決。”


    “善水之說,發人未想,老夫領教了。”鄧天成雖然直覺地知道朱炎說得有道理,但是在他的心裏認準了,錢總要進自己的手才穩當,給了那些卑賤的草民百姓,他們就要穿得跟官紳人家一樣,最後弄得天下尊卑不分。


    於是他轉移話題說道:“前日老夫聽說善水大堂之上,忽對劉員外動大刑,這樣的做法很欠妥當呀。”


    朱炎暗喜:好了,魚要咬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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