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賣西北羊雜湯和肉夾饃的破爛飯館。


    一片沉默中,一張報紙在蔡武陵等四人中間輪流傳遞,報紙上,湯團長騎著一匹特別好看的棗紅馬,威風凜凜,神采飛揚。


    “前麵不到二十裏地就是雲霞鎮……師長,要不要休整一下?”


    一個帶著南方口音的男聲響起。


    “不要延誤戰機,傳我命令,急行軍,必須在明天天亮前趕到古北口!”


    這是一個西北口音的漢子。


    “是!”


    隨後,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快速經過,總是在打盹的白胡子飯館老板聞聲而起,衝進廚房抱著一兜子的肉夾饃衝了出去,又抹著淚迴來了,躲在屋後嚎啕痛哭。


    腳步聲漸漸消失,三人定定看向蔡武陵。


    “先跟上這支軍隊再說,反正要經過雲霞鎮,到時候去會會他。”


    蔡武陵一錘定音,起身走出飯館,上馬疾馳而去,楊守疆丟下飯錢,和關山毅一起跟上,四人小隊慣常由王陌斷後,王陌將報紙從地上撿起來塞進口袋,不知所謂地笑了笑,又在口袋裏塞了幾個大饅頭和鹹菜疙瘩,這才飛身上馬追趕。


    蔡武陵等四人跟上了這支隊伍,蔡武陵跟領頭的西北人關師長攀同學關係,想要就地從軍,被他們當瘋子轟走了。


    四人沒奈何,隻好跟著隊伍走,又嫌他們走得太慢,打馬狂奔而去。


    見湯團長沒有想象的難,或者說,實在太容易了。


    因為湯團長等一幹人等在等待中央軍的檢校。


    而四人莫名其妙成了檢校官。


    得到緊急通知,章文龍正準備恭送一支軍隊穿城去古北口戰場,看到四人一派來者不善要幹架的樣子,趕緊屁顛屁顛迎入城,按照老套路把四人往東門外的軍營帶。


    鬼子打得兇,眼看前麵抵擋不住,吳桂子一邊協助章文龍敷衍上級,一邊還是得正經辦點事保護雲霞鎮,讓陳袁願帶上一個連精兵強將駐紮在古北口到雲霞一線。


    本來人就不夠,幾下調派,軍營人數更加捉襟見肘,再者龍副官和一幹兄弟雖然來幫幫忙,到底還是馬匪,看人家來了一輪又一輪,煩得透透的,甩手迴了路南路北營城,不伺候了。


    軍營現在的主力成了魏壯壯和常春風,兩人不知怎麽又較上勁了,成天板著臉互不搭理,誰也指揮不動誰。


    章文龍領著蔡武陵等四人一個一個軍營走下來,看四人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就是臉色越來越不對頭,趕緊找人通知胡琴琴準備跑路,真要扛不住,他也不擔心上頭會對這些士兵下手,兩人還是先跑為妙。


    其實四人有過約定,蔡武陵不發話,誰也不能吭聲,就算天大的怒火也得忍著。


    蔡武陵走完前三個軍營,衝著章文龍一點頭,“還有一個北平營,對嗎?”


    “請!”章文龍大喇喇把人往另外一個山包裏麵帶,萬萬沒想到,等他們一走,密雲營裏常春風和魏壯壯打上了,誰也顧不上配合他轉移,就他一個光杆假團長進了山。


    到了北平營,章文龍發現到處都是空空蕩蕩,這才知道大事不妙,隻是已近來不及了。


    “你們敢糊弄上級!”蔡武陵使個眼色,讓王陌把路堵了,迴頭質問章文龍。


    “已經糊弄過去了,你想怎麽樣!”


    “你就不怕我去告狀!”


    “出南門,密雲就有各種大官!出北門,古北口還有一個師的軍隊!”


    章文龍可不是怕事的人,再說他有幾百號手下給他撐腰呢。


    關山毅怒吼,“你別攔著我,我要教訓教訓他!都什麽時候了,還想著法子欺上瞞下!中國就是被你們這些敗類搞成這樣的,東三省就是被你們這種蠢貨葬送的!”


    章文龍張口結舌,喊冤都沒處喊,他一個馬倌,在馬廄長大,東三省根本沒去過,東三省丟了關他什麽事!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章文龍倒也想明白了,正經檢校官看見他這身軍裝,總要給幾分麵子,沒這麽急吼吼辦事的。


    蔡武陵使個眼色,關山毅拳頭雨點一般落下來。


    胡琴琴來得晚了一點,章文龍鼻青臉腫,還被人綁了。


    這座北平營也沒真想派上用場,建的時候有點敷衍了事,路和軍營裏麵都是一片糟亂。胡琴琴費了點力氣才跋山涉水到來,看到章文龍的慘象,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笑了。


    章文龍被打得有點懵,完全不知道這四人圖財還是害命,縮在角落裝死,看到媳婦非但不生氣,還笑,氣得咚咚撞牆。


    四人看來者是友非敵,都放鬆警惕,蔡武陵迎上前,和和氣氣道:“這位姑娘如何稱唿,怎麽會來這裏?”


    “我叫胡二琴,名義上是團長夫人,謝謝你們幫我教訓這個欺男霸女的騙子!”


    章文龍咚咚蹬腿,冤啊!


    英雄救美可是男人最喜歡做的夢,四人哈哈一笑,蔡武陵走上前,“姑娘,騙子已經被我們抓起來了,你要是願意,我們想辦法把你送迴家。”


    胡琴琴眼裏淚花閃閃,“願意,當然願意。謝謝四位大爺,四位要是不嫌棄,請到我們家坐一坐吧。”


    “我們四個想去古北口長城打鬼子,就不叨擾了。”


    胡琴琴滿臉震驚,“你們這是瘋了嗎?”


    四人臉上肌肉抖了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聽,權當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不懂他們的報國壯誌。


    “不,我不是說你們瘋了,我的意思,城裏都是軍隊,你們根本出不去。”


    章文龍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的美人媳婦,覺得她的笑容有點危險。


    蔡武陵點點頭,“我們說正經的,胡姑娘,請問我們如何出城?”


    胡琴琴又變了臉色,憤怒地朝著角落的章文龍一指,“必須讓他發一張通行證明,還得讓他親筆簽字!”


    “這還不容易。”蔡武陵慢慢走到章文龍身邊,“小騙子,你不打鬼子,我們去打,你給我們開一張通行證明。”


    章文龍還頭迴聽說這個玩意,呆呆看著胡琴琴。


    胡琴琴歎了口氣,走過來給他鬆了綁,“你不願意開,我也理解你,可現在人家都是抗日救國的英雄,你總得請他們喝一杯。”


    章文龍瞪大眼睛,怎麽自己莫名其妙挨了一頓打,還得倒過來請人家喝酒!


    蔡武陵擺手,“不想請就算了,我們趕著去古北口,這個通行證……”


    “大家都想著往平津跑,你們怎麽會往前線跑?”章文龍顧不得自己剛剛被暴揍一頓,終於想到最重要的問題。


    “上海,我們是從上海來的。”楊守疆彬彬有禮上前,“我們的時間浪費得太多了,還請你行個方便,開個通行證明放我們過去。”


    “騙子!”關山毅在一旁氣得直喘粗氣,“你求他作甚!”


    “你們說對了,他就是個騙子。”胡琴琴正在驗傷,一個指頭戳在章文龍肩膀上的傷口,把他戳得發出殺豬般的叫聲。


    “那團長在哪?”


    “沒有團長。”


    “軍隊呢?”


    “也沒軍隊,都是附近的農夫和城裏的商販。”


    “那你剛剛說的通行證明……”蔡武陵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有點急了。


    “找他開。”胡琴琴滿臉沮喪,“北門是我們自己人,會認他的通行證,你們能出去,但是前麵的駐軍不一定會認。”


    “姑娘是在耍我們?”


    “不瞞各位,他就是個馬倌,是孫鎮長看他樣子長得好,讓他來撐場麵。”


    “真正的團長在哪?”蔡武陵不停被兩人帶著兜圈子,隱隱有了火氣。


    “哪有團長!”章文龍一擺手,“你們都看到了,我們整個鎮上統共就這麽一兩百人,鎮長放話說有個團是為了嚇唬鬼子,他說鬼子一聽就不敢來了。”


    “你們鎮長還真是膽大包天!能不能讓我們見一見?”


    “我一個苦命女子,亂世中命如浮萍……”胡琴琴突然哭了起來。


    關山毅忍無可忍,怒喝,“鎮長到底在哪裏!”


    “鎮公所!”章文龍和胡琴琴同時迴答,胡琴琴深深看了章文龍一眼,眼中笑意隱隱,哪有半點淚滴。


    章文龍在心中暗暗發誓,這輩子絕不惹她!這就是個小魔鬼!


    “別的幫不了你們,隻能幫你們指點鎮公所的位置,你們跟我來。”胡琴琴轉身就走。


    四人麵麵相覷,迴頭看了一眼章文龍,把他也拉上了。


    胡琴琴和章文龍一前一後,把四人帶著在城裏遛著玩,讓僅開的兩家客棧和三個酒館認清這四個人的模樣,一定要保證他們在城裏吃不上半粒糧食。


    孫鎮長自然是見不到的,隋會長聞聲而遁,北門的守衛迅速換了魏壯壯,城樓裏外布滿了人,一隻鳥都別想跑過去。


    遛完了人,胡琴琴順手弄走四人的水囊,溜之大吉,拉著章文龍迴家療傷,用牛羊肉大餐和美酒撫慰一番。


    章文龍其實沒什麽所謂,是騙子就該有挨揍的心理準備,承德城裏的騙子他跟王寶善都揍過幾輪,再說這位大哥拳頭大,力氣小,揍的傷還沒他從王大雀身上摔的痛。


    傍晚,四人奄奄一息上門了。


    不止沒飯吃,這麽幹燥的天氣,四人連口水都沒喝上!


    胡琴琴把牛羊肉撤了,端出四碗光板麵條,看四人埋頭吃個幹淨,而章文龍看得挺得意,看來是出了一口惡氣,微微一笑,手裏突然多了個戒子,也不管戴不戴得上,一個勁往章文龍五根手指頭上套。


    蔡武陵眉頭一挑,默默拿出一個戒子。


    章文龍嘿嘿幹笑,“好巧,一模一樣,這是定親信物嗎?”


    “就知道是你們!”胡琴琴一拍桌子,霍然而起。


    “知道還耍我們!”蔡武陵也拍了桌子起身。


    兩人四目相對,殺氣騰騰。


    章文龍小心翼翼站起來,拿了一雙筷子在兩人中間晃了晃,“我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咱們有話好好說,坐下來好好說……”


    “來團裏當差!不然別想出這個城!”


    “不行!我們要去古北口!”


    “再說一句不行,把我的麵條吐出來!”


    吃下去的東西自然吐不出來,蔡武陵已經上過她的當,遭過不少罪,隻好乖乖投降。


    章文龍趕緊從懷裏掏出四張入伍登記表拍在四人麵前。


    看蔡武陵填了個開頭,胡琴琴臉色又變了,指著表笑道:“這是哪裏人?


    “我媳婦問你是什麽人?”章文龍看蔡武陵不抬頭,趕緊提醒他。


    蔡武陵有些愣神,“唐山蔡家莊,蔡武陵。”


    “你爹叫蔡大成?”


    “你認識?”


    胡琴琴頓時扭捏起來,“你這個死鬼,我就是胡小胖,我們小時候一塊玩過家家,你忘了嗎!”


    這可不是好預兆,章文龍不知道該不該同情一下這位蔡大哥,準備腳底抹油逃開戰場,被她拎了迴來。


    真是冤家路窄!


    蔡武陵瞪圓了眼睛,如果沒有記錯,胡小胖就是他定親又退親那個姑娘!


    他當年真是瞎了眼,哦不對,他奶奶真是瞎了眼,怎麽把這麽明媚動人一個姑娘給退親了!而且還得罪狠了!


    聽說姑娘考上警察,難怪如此厲害……他狠狠拍了拍腦袋,覺得這世界對自己太不友好了。


    胡琴琴笑意猶盛,眸中卻已經冰冷,“記得就好,蔡小五,我得感謝你,要不是你,我今天就不可能成為團長夫人。”


    當年她把自己關在長城腳下的古北口村中苦練,曆盡艱難考上了警察,還沒開始高興,蔡武陵就送來退親書。


    退親沒有關係,他極盡羞辱之能事,斥責她拋頭露麵,不守婦道等等各種罪狀,可憐她什麽都沒有做,就背上無數罵名。更讓她難堪的是,跟她一起考上的姑娘們看到這種情形,很多人在家庭的逼迫下親手打碎走出囚籠的夢想,含淚退了迴去,有人甚至在反抗時送了命。


    “現在說抱歉,來得及嗎?”蔡武陵一轉眼就蔫了。


    “來不及了,我的小姐妹,我是說有兩個跟我一起入職的小姐妹,因為家裏逼婚自殺了。”


    蔡武陵自知理虧,不敢再吱聲,垂頭喪氣坐在一旁聽候發落。


    此時此刻,胡琴琴卻沒有對付他的任何想法,越是憤怒,越是滿臉都是笑,“小五哥,故人相見,這下子你們更沒有理由走了吧。”


    蔡武陵接過登記冊,默默把剩下的填完了。


    王陌見多了女人,楊守疆心思細膩,兩人都看出不同尋常的跡象,大氣都不敢喘,埋頭一陣猛寫。


    關山毅還想掙紮,拍著桌子跟蔡武陵叫板,“蔡武陵,你到底怎麽迴事,為了一個女人就填了?出發的時候你口口聲聲說過什麽!”


    說話間,胡琴琴默默把門開了,一句話都不想說,微微躬身做出請出去的手勢。


    關山毅還真出去了。


    胡琴琴還真把門關上了,落了閂。


    三人震驚不已,蔡武陵撓撓頭,迴想了一下過往有限的相處迴憶,覺得還是少開口為妙。


    “黃埔軍校?”看他寫完,章文龍抓著表的手開始顫抖,“你真的是黃埔軍校?”


    “那還有假!”關山毅也投降了,氣唿唿進門填表。


    “我們在上海都打過仗。”楊守疆笑容蒼白而堅定。


    “好漢不提當年勇,我們到了長城再見真章!”王陌也把表交了上來。


    章文龍混在書場多年,黃埔軍校這四個字還是聽說過的,一把抓住蔡武陵,興奮地說話都結巴了,“做,做我的副團長,不,你來當副團長!”


    蔡武陵迅速抬手準備甩開他,手架在他胳膊上,又停住了。


    “副團長,你一定能訓練好他們,對不對?”


    章文龍兩眼冒著星星,看他的眼神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你不是一直想跑嗎?”


    “跑不了!”章文龍滿臉沮喪,急得跳腳,“根本跑不了,前有狼後有虎,我們在中間隨時得往上頂,必須想辦法學打仗!”


    入夜,關師長率部急行軍經過雲霞鎮,軍隊後有一支馬隊,拖著高高壘起用油布捆紮的奇怪東西,那是師長等人為自己準備的棺木。


    古來征戰幾人迴,雲霞鎮所有駐軍百姓在吳桂子帶領下列隊相送,眾人沉默不語,久久敬禮。


    深夜,東門校場燈火通明,人們聚集於此歡迎他們黃埔軍校畢業的副團長和參謀一幹人等。


    章文龍帶著蔡武陵等人走來,不知如何介紹才好,指著蔡武陵正色道:“這位是蔡武陵,是我們的副團長,以後由他來負責訓練!”


    吳桂子二話不說,站出來莊重敬禮。


    常春風和陳袁願一起走出來站到蔡武陵麵前。


    蔡武陵頭皮發麻,扭頭看了看章文龍,覺得跟他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他確實想來打仗,就想在淞滬戰場一樣零散打打,過過手癮,根本就沒想過帶兵!


    “還有我!”魏壯壯疾奔而來,飛身下馬,敬禮。


    常春風露出笑容,“這是兄弟,我的東北軍兄弟。”


    蔡武陵臉色漸漸嚴肅起來,湯團長是個騙子,可以當做開玩笑,這些人不是開玩笑,這些是交付生死的目光。


    楊守疆在蔡武陵耳邊說了什麽,蔡武陵點頭,“東北軍或者東北的,站出來。”


    無人迴應。


    楊守疆眉頭緊蹙,怒喝,“都什麽時候了還怕這怕那,你們就剩根吊了,還怕個吊!”


    他一開口,厚重的沈陽話帶著故土的滋味撲麵而來,魏壯壯慢慢走出來,“不要管別人怎麽樣,我跟你幹!”


    楊守疆上下打量他,搖頭,“你模樣太打眼,不行。”


    馬蹄聲響起。


    眾人看向黑暗中。


    王大雀馱著一個瘦子從黑暗中走出來。


    “黃瞎子!”章文龍驚唿,“你這是幹啥!”


    黃瞎子笑著在馬上抱拳,“我在承德呆了30年,送了無數的消息給馬匪,也該幹點正事了。”


    楊守疆衝著他一抱拳,“先生,拜托!”


    章文龍衝上前,“黃瞎子,你去找王寶善,他會照顧你。”


    黃瞎子哈哈大笑,“你這個傻孩子,我到哪還用得著人照顧!”


    黃瞎子一拍馬屁股,王大雀飛奔而去。


    “大雀借用一下,明早就還迴來了,別心疼!”


    除了黃瞎子,楊守疆還親自派出一批承德本地人當密探,大家紛紛潛入承德城,從此雲霞鎮的章團長就像長了耳朵和眼睛,掌握承德的大致情況,特別是日軍的動向。


    然而,他們目前的敵人並不在承德,而是古北口的日軍第8師團,還有頭頂上的日軍轟炸機。


    黃瞎子來到承德沒有見到王寶善,因為他已經到了雲霞鎮。


    找到湯團長和章文龍都挺麻煩,找王大雀容易多了。


    王寶善成天在承德混,滿街都是熟人,人緣挺好,跟著潮河邊一個小村的熟人送菜蔬進了雲霞鎮,一邊溜溜達達,一邊打著唿哨,走到翠花胡同附近,隻聽一陣嘶鳴,王大雀馱著章文龍一路狂奔而來,在他身邊歡天喜地蹦躂。


    了不得!馬背上的章文龍果然穿著團長的衣服,比唱大戲的還要精神!


    章文龍剛剛從東門外軍營迴來準備吃飯,見到故人驚喜萬分,“大哥,跟我迴去吃飯!”


    王寶善比他還急,從懷裏拿出一個油紙包,“我是特使!你趕緊把這個看完!”


    油紙包都不知道揣了多少天,臭烘烘的,章文龍今時不同往日,每天都有胡琴琴盯著用洋胰子洗,挺嫌棄這種臭味。


    “先跟我迴去吃飯。”


    “先看完再說!”王寶善拽著他不放手。


    看就看吧,章文龍捏著鼻子拆開來,兩人一馬溜溜達達走到半山胡同院子門口,信也看完了,臉色也猙獰了。


    敢情這是一封駐守承德的偽軍將領張大海的親筆信,誘降書!


    張大海大字沒認得幾個,這封信是交代王寶善代筆,自己在上麵蓋了個手印。


    信寫得倒挺簡單誠懇,就說章文龍要是肯投降,什麽師長軍長金銀財寶都行,隻要他開口,一切好商量。


    王寶善還在得意洋洋等著他的迴音,看他神情不對,迅速躲到馬屁股後麵。


    “來客人啦,快進來喝酒!”胡琴琴探頭而笑,“我娘做了兩個下酒菜。”


    這要是被發現了那還了得!章文龍氣得頭暈眼花,抓上一壺酒飛身上馬,把王寶善拎上馬就跑。


    “王寶善你個蠢貨!你早不來晚不來,現在幹嘛來的!”


    “我是特使!你懂嗎!”


    “特個屁,這就是一坨屎!鬼子拉一坨屎,你還把它當香餑餑撿來吃,自己吃了不夠,還想來送給我吃!”


    “你才蠢,我咋可能吃!”王寶善終於明白他罵的是自己,頓時有些氣急敗壞,“我好歹也是中國人,咋能給鬼子幹活。”


    “不給鬼子幹活,那你給誰幹活?”


    “我張大哥!”王寶善莫名開始心虛,“說了你也不認識,不對,你要是聽了他的,我介紹你們認識。”


    “我現在是團長,是打鬼子和漢奸的團長,”章文龍急了,拍著大腿怒吼,“你還敢說我不認識,誰把鬼子帶進承德城的,你心裏沒個數嗎!”


    “團個屁,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對,你中了什麽邪,你就是看上那個美人二琴了,想在她麵前顯擺顯擺!”


    “這麽好一大姑娘給你做媳婦,給你你不想!”


    王寶善愣住了,笑得無比羞澀,“當然想。”


    他打了快40年光棍,做夢都想有個嬌滴滴的小媳婦,好不好看都不要緊,有口熱飯吃,有個熱炕頭就滿足了。他甚至都不願生個大胖小子,他窮慣了,養不起,養個小媳婦還費勁,胖小子要吃要喝還要娶媳婦,他想想都害怕。


    都是窮兄弟,知根知底,沒什麽好吼好計較的,兩人麵麵相覷,都沉默下來。


    章文龍狠狠灌了一口,把酒壺塞到他麵前,“大哥,咱們是啥貨咱們心裏有底,明知是屎粑粑,咱就別硬吃了。你看,我現在是隋家乘龍快婿,有美人媳婦養著,有隋家的金銀財寶,下半輩子不愁錢花,有我一口飯吃就不會餓著你。”


    王寶善灌著酒,想著美事,腦子有點轉不過來。


    “大哥,我們肯定是要跑的,你先去天津安頓下來,對了,我剛見過富大胖富老板,你去富春閣等我,我們跑出來就去找你。”


    王寶善點點頭,笑容燦爛。


    章文龍就當這事成了,把信拿出來撕成碎片,揚入風中,“我讓王大雀送你走。”


    王寶善撓撓頭,嘿嘿直笑,“好是好,這美事總覺得輪不到我。”


    章文龍眉頭緊蹙,“那你就想當這坨特使?”


    王寶善喝了點酒,腦子更不好使,許久才開口,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地迴應他。


    “張大海以前對我挺好的,他身上掛一個酒壺,見麵還能分我一口酒喝……很講義氣。”


    “不知道怎麽想的,他好好的英雄不做,怎麽跑去投了日本人。”


    “做英雄太慘了,多少命都不夠死的,不如跟著他,怎麽混都死不了。”


    “現在……他確實氣派大了,手底下全是鐵家夥,就是,渾身上下都是邪乎勁……”


    王寶善一壺酒下肚,剛剛那股子特使範兒不見了,又成了蔫唿唿的承德城更夫。


    章文龍拍拍他肩膀,“不管做不做得成兄弟,我們都別去當漢奸,給鬼子做事情,死了都會被人戳脊梁骨。別看鬼子他們現在全鐵家夥,到處咋咋唿唿,你信不信,他們以往沒幹過咱們,以後也幹不過咱們。中國人的地方,包括東北熱河長城北平,還得是中國人的。”


    王寶善腦子不停跟著他轉,努力捕捉他的意思,覺得他的形象陡然高大許多,個頭也長大許多,短短的日子像是變了一個人。


    “好東西,我們自己寶貝著就行了,他們要搶,那得先問問我們答應不答應。”


    “當然不答應!”


    “所以啊,那就等他們先幹他一仗,過把癮再跑,別像上次東北那樣,被白白搶了,還得受人恥笑。”


    “也對,不然你白當了這個團長!”


    ……


    從認識到現在,兩人從未這麽痛痛快快喝過酒。


    兩人從草原喝迴客棧,從深夜喝到清晨——喝到章文龍被胡琴琴派人抬迴東門校場,而王寶善醉醺醺迴去複命。


    不投降!就是逃跑也不能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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