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話間,是清末民初的光景,魯北舊時風俗,鄉間有寶號局屋,俗稱寶局,也就是押寶的所在。


    現在北方曲藝中,還有個快板書,叫作諸葛亮押寶,其中有句:小小的寶盒落在了光棍的手……一語道破了寶局的實質。


    無光棍不押寶。這裏的光棍也不一定就是單身漢,講究的是個光棍調,賭的也是光棍調。比如說,輸了三塊大洋,年貨錢白送人了,擠鼻子抹眼淚帶著哭腔,就屬於賭的不光棍。光棍調輸了老婆孩子不眨眼,毒急了就拉自己腿肚子上的肉押上,這叫跳寶案子。


    柳家磨盤雖說是個山野村莊,卻也有個寶局。本來這寶局就支在村裏二狗子家,有一年二狗子成家,娶了個沒纏足的大腳娘們兒,見二狗子在家支寶局,又抽不出燈頭稅來(寶局中每一場贏家拿出幾個錢來給支寶局的,這叫燈頭稅),氣不打一處來,忍無可忍之際,夜闖寶棚,一剪刀把油亮的大辮子剪下來,扔到寶案子上說:今天娘們跳爺們的寶案子,俺贏了,這寶局自此關門,俺輸了,明天去出家,這日子沒發過了。


    那年月,這舉動無異是驚世駭俗之舉,鄉村地方畢竟見識淺,一幫耍錢的大老爺們就這樣被個大腳娘們鎮住了,默默的散了寶局。第二天村裏炸開了鍋,二狗子媳婦迅速成為村裏熱議的人物,不少小腳老婆將其奉為偶像。


    由於有人追隨,二狗子媳婦帶著一幫娘們兒在村裏到處抓賭,這是之前聞所未聞的,致使柳家磨盤的寶局一度不能在村裏開設,無奈之下,搬到了燕來山半山腰上上一座荒廢的古廟中。


    這座山神廟,已然屋瓦不全,窗含苔跡,階印狐蹤,在人們當做寶局之前,是獾兔的熱鬧所在。新寶局一起,也著實熱鬧了幾天。但終究由於荒山路險,交通不便,沒幾天村裏賭徒光棍便多到鄰村去賭了,那年月挑燈走夜路容易出事,沒來由跑到燕來山山神廟裏去蹭蛛網。


    但柳西岩先時屢次和鄰村人打架,不愛去鄰村賭錢,於是苦守燕來山小廟的寶局,到最後隻剩下了他和二狗子,兩個人天天去小廟押寶,一揭兩瞪眼,也著實沒趣。


    再後來兩人不拿錢賭了,晚上每人提一瓶子高粱燒和一包肴野兔肉,上的山來,用小石塊當銅錢,賭幾迴過過癮,到月上樹梢的時候,數數誰的石頭子少,誰就算輸。輸的一方拿出高粱燒和野兔肉擺在寶案上,算是請客,贏得一方則將自己買好的兔肉帶迴家裏,給老婆孩子吃。這叫酒賭。


    那年月寶局裏的標配食品就是肴野兔,每到夜深總有買賣人家跨個籃子,蒙條白布,進寶局叫賣,贏了的來根兔子腿,輸了的來個兔子頭,各有講究。


    此物須冷食,加熱了反而沒意思了。那時的高粱燒,隻有兩種,分為三卡一和五卡一,燕來山腳下,舊有個生家酒坊,初次去打酒,店家會在一塊桌麵上擺下幾個酒盅,酒盅裏插上燈芯子,一起點著,燒的酒盡水出,將盅子裏的燒剩下的水折在一個酒盅裏,若是三盅折一盅,就叫三卡一的酒,度數略小。若是五盅折一盅的酒叫五卡一,勁頭最大。五卡一的酒比三卡一的一斤中貴著十個銅錢。


    柳西岩多是買五卡一的酒,而二狗子多買三卡一的酒,兩人心性之差也就導致了財運之差。有一夜,柳西岩與二狗子賭到八點來鍾,兩人困意上來,彼此數了數石子,竟發現兩人一樣多。麵對平局,二狗子細氣,說道,咱倆各吃各的肴兔肉,各喝各的高粱燒。


    說著話兩人推杯換盞,且彼此約定,眼見就到年關了,明天就不賭了,各自迴家收拾過年。由於是最後一次賭酒,所以喝的有些多。不知不覺間,喝到半斤開外,柳西岩的酒勁頭大,出門被風一吹就站不住了,俗話說,酒是高粱水,醉人先醉腿,此言不虛。


    二狗子的酒勁頭小,喝了小半斤雖然也是酒力發作,但勉強能迴去,二狗子一見柳西岩攤在地上,自忖道,自己身單力薄,把他扛迴家是不可能的,不如給柳西岩在破廟裏生一堆火,當夜不至於被凍傷,趕明酒醒了,也就自己溜達迴去了。


    想到此處,二狗子把柳西岩拖進破廟,廟裏頭有幾根椽子早已朽爛,二狗子抽將出來,在空地上生起一堆火,將柳西岩放在旁邊,隨後踉踉蹌蹌的下山而去。


    當夜彤雲密布,二狗子一到家,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下了起來,二狗子想到廟裏有火,下雪也無礙,所以也不惦記柳西岩,悶頭倒在炕上就起了唿嚕。


    到半夜十分,柳西岩尚在破廟中熟睡,懷裏抱著酒壇子和一大包肴兔肉。一個物什蹦蹦跳跳的從燕來山頂下來,不時四下裏嗅嗅,仿佛聞著酒肉香,直奔破廟,奪門而入。


    熟睡中的柳西岩,隻覺得有人撕扯自己的手臂,從自己懷裏掏肉吃。一時驚醒,坐起來一看,當時啊呀一聲,差點把丹田喊出來。


    眼前是個活物,這物件閻羅王的花名冊裏都不一定見過,那活物見柳西岩一叫,也嚇得一個趔趄,下意識的往後一蹦。


    柳西岩揉了揉雙眼,隻見火堆旁邊,立著七尺多高一個毛人。那人紅頭發綠眼睛,一對獠牙從下嘴唇處刺棱棱的往外伸著,胸前生著鱗甲,往下身看,更是一驚,隻有一條腿,著地處,是巴掌大一個蹄子。


    柳西岩酒都作冷汗出來了,那活物還是個雄的,因為腿前有個陽物,比驢的還長,直接盤在大腿處,搭了個圈兒。身後還背著個石頭匣子。


    柳西岩想跑,怎奈腿都嚇軟了。


    也該著柳西岩命大,凡是不怕火的活物,都知三分人禮。可當時柳西岩並不知道這個。那活物懷裏抱著柳西岩的肴兔肉,正一條條的撕扯著吃。見柳西岩一叫喚,好似有些不好意思,翻開身後的石頭匣子,掏出血粼粼一副野豬肝,扔給柳西岩。那意思,不白吃你的,我拿東西換。要不說不怕火的東西知禮數呢。


    柳西岩更害怕了,借著火光看見是副內髒,可不知是人的是豬的,還以為那怪物要吃人!


    嚇得尖叫連連。


    怪物一見他叫,把獠牙一呲,大發雷霆,把肴兔肉往地下一摔,拿頭去撞破廟的木頭柱子。撞了幾下,迴過神來,用利爪抓起桌子上寶盒就要往地上摔。


    摔別的不打緊,摔寶盒柳西岩急了,常言道,小小的寶盒一塊銅,能工巧匠把它製成。那寶盒是柳西岩花了八塊鷹洋從縣城裏淘換的,賭徒的心愛之物,是敢拚命的。


    柳西岩掙紮的爬起來,大叫一聲:放下!你放下寶盒,咱們啥都好商量。


    那怪物看了看寶盒又看看柳西岩,仿佛知道是柳西岩的珍愛之物,到底沒摔,攥在爪間晃蕩,也不知怎麽玩。


    柳西岩這才放下心來,一來見這怪物頗通人性,要是吃人早下嘴了。二來見這怪物不缺吃食,深夜進廟盜兔子肉,無非是為了肉裏的鹽分。三者,柳西岩還有三分酒勁。


    所以他仗著膽子,從怪物手裏接過寶盒。


    那怪也沒有要害他的意思,直愣愣的盯著柳西岩手裏的酒壇子。柳西岩計上心來,心想,把這壇子酒送給這怪喝,隻要酒一落肚,它就得醉攤在地上,我就逃下山喊人。


    想到此處,將酒壇子遞與那怪,那怪拔開壇口聞了聞,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壇子,頃刻間麵紅耳赤,本就單腿站立,飲後晃晃悠悠,有些捉腳不住的意思。


    那怪略跳一下,跳近桌邊破凳子坐了下來,柳西岩正待閃身要走,卻被那怪一爪抓住,柳西岩心道不好,怕那怪酒後行兇。不想那怪指了指酒壇子,那意思喝寡酒沒意思,得抓個人來陪陪。


    柳西岩百般無奈,無計可施,隻好強拉笑臉坐在對麵相陪,這一人一怪,開始推杯換盞。


    這一個酒字,關乎春秋許多事?飲酒之人,貴賤有分,高低個別,然而自古飲酒,皆為發人天真。


    飲酒二升,天真一段。有痛飲的,如阮籍,母喪中飲酒二鬥,吐血三升。有狂飲的,劉伶喝醉,裸身於屋,號稱以天地為外套,房舍為內衣,常攜酒乘鹿車,叫下人荷鋤相隨,走哪喝死了就埋哪。


    有雅飲的,東晉南渡諸人,每於麗日燕集於郊,曲水流觴。有詩飲的,五柳先生忽與一樽酒,日夕相歡持。有豪飲的,李太白日日與長安遊俠豪飲,才有了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有政飲的,趙匡胤召集老部下,三杯釋兵權……


    而柳西岩當屬於怪飲了,與山間精怪飲酒,柳西岩獨步數千年,再無二人。


    不想那怪喝酒算是海量,許久不醉。飲酒之中,柳西岩懷裏緊緊抱著兔肉,並不敢拿出來做酒肴。雖說那怪頗知禮數,但防備之心不可無。


    早前柳西岩聽村裏老人講過,深山遇狼,若是身上有肉,千萬不能一次扔給餓狼,狼是喂不飽的,給多少吞多少,自己消化不了,迴去吐出來給小狼吃,所以一旦扔完了手頭的吃食,狼就琢磨著吃人了,應該一點一點的扔,邊扔邊走,想辦法拖延時間。所以柳西岩也用此法,以求保險。


    那怪端著二狗子用過的小酒盅,慢慢的品咂滋味,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柳西岩懷裏的兔子肉。


    柳西岩心生二計,手拿寶盒指著桌子對怪物說,你看,桌子上畫著大小,我來做莊,你拿石頭子押寶,押著大,我開了大,你贏,我給你撕一條兔子肉吃。要是押著大,我開了小,你輸,隨便給我點東西就行,沒東西,從你身上拔根毛給我都成。但是咱倆每開一寶,要喝酒一盅,你看怎樣?


    那怪物似是聽懂了,拿了個石頭子隨便在桌子上一放,兩人開始押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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