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大梁朝和過去那些世俗王朝相比較沒有什麽區別,在方外修士麵前,他們低著頭,永遠是弱勢的一方。


    任修士欺辱,永遠沒辦法和方外講所謂的道理。


    但在十幾年前開始,從大梁皇帝登基開始,局麵便漸漸朝著另外的方向發展,到了如今,那位年輕的鎮守使殺的方外膽寒,方外修士也清楚的知曉了,在麵對大梁朝的時候,早已經不能像是當年那樣俯瞰對方了。


    許多時候,他們想要做些什麽的時候,就也要掂量掂量後果了。


    而這一切,是從當年的崇明宗覆滅,綠藻宗覆滅,琉璃觀覆滅,這之後的自然而然轉變。


    就連癡心觀都在神都吃癟了,那這世間其餘修士還能有什麽脾氣?


    方外的修士如今知曉了陳朝不好惹,這個認知,漸漸的,其實連大梁上下的官吏也都知道了,這樣的好處是,從此他們也能抬起頭去看安歇方外修士,不用再如何低著頭,但壞處緊跟著就來了。


    有一部分官吏,同樣覺得他們頭上有了那位鎮守使大人,許多事情就可以有恃無恐了。


    就可以不去講道理,就可以仗勢欺人了。


    就比如眼前這個衙役,一個小小的郡守府衙門衙役,一開口,就能將陳朝這個鎮守使搬出來。


    有恃無恐。


    陳朝看著他,腦海裏想了很多事情,這樣的人且不說此刻這麽認為是不是太早了,是不是個笑話,但這裏能遇到這樣的人,那就說明別的地方也肯定會有這樣的人。


    此刻或許是小事,但當某天大梁當真成為了天底下最大的宗門,要讓所有方外修士俯首的時候呢?


    那豈不是說,昨日的方外,便是明日的大梁?


    陳朝搖搖頭,有些煩躁。


    吐出一口濁氣,有些事情暫時沒辦法解決,但不能因為害怕擔心以後的大梁變成了如今的方外,就不去做現在要做的事情了。


    不能因為害怕自己家財萬貫之後兒孫成為敗家子,就不去掙那份家業了。


    先後順序,這裏很重要。


    陳朝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說道:“他們身在這個世道的最底層,本就過得很苦,不應該這麽對他們。”


    那衙役冷笑不已,“看起來身後靠山不夠大?所以願意講些屁話了?你要老子善待他們,關你屁事?”


    陳朝盯著眼前衙役,輕聲道:“關我屁事?”


    衙役剛要開口,便發現眼前人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他身前,一隻手按住他的肩膀,另外一隻手,就又是一耳光。


    “這大梁上下,沒有什麽事情和我無關。”


    陳朝淡然道:“按著慣例,你這會兒是該搬靠山了,怎麽還不找人?等著被我硬生生打死?”


    衙役臉疼的不行,但此刻卻是冷笑不已,之前那一句話,其實還是試探,試探眼前這人,到底是方外某座宗門的修士,還是大梁境內某家的世家子弟,如今一看,前者應該不是了。


    這家夥,身上沒有那麽若有若無的蔑視感,既然沒了前者,那眼前的衙役就不會害怕了,說起身份背景,他還不相信自己隨便碰到一個年輕人,就能和他家相提並論。


    衙役冷笑一聲,氣急敗壞喊道:“還愣著幹什麽,趕緊去喊人!”


    陳朝丟開這衙役,也不在意他能喊出什麽人,而是自顧自迴到大殿裏,將幾個漢子身上的繩索解開。


    為首的張大一臉憂心忡忡,“公子,你糊塗啊,誰都可以招惹,招惹這當官的做什麽,要不然這會兒趁著人還沒來,你趕緊走吧。要是這會兒不走,等會兒封城就沒辦法了。咱們這幾人,公子不用操心。”


    陳朝搖頭道:“我若走了,你們這罪便定死了,老娘不管了?他的兒子也不管了?”


    陳朝看向昨夜那個漢子。


    張大歎了口氣,但還是很堅決道:“不管如何,斷然沒有連累公子的道理。”


    陳朝還是搖頭,輕聲道:“那個衙役能叫來什麽人?一地郡守?如果隻是這樣,那就沒什麽好怕的,在這個大梁朝,我怕的人很多,但不是這些做官的。”


    張大一怔,不太明白眼前的這個年輕公子是什麽意思。


    陳朝沒說話,隻是抬頭看了一眼董子石像,當年這位董子推動書院的讀書人進入朝堂為官,所求的就是讓百姓能過好更好的日子,但若是看到如今的世道,不知道會不會失望。


    陳朝搖搖頭,不去多想這種事情。


    隻是等到迴神的時候,外麵馬蹄聲腳步聲,居然都不少。


    陳朝瞥了一眼那個臉頰兩邊都微紅的衙役,然後皺了皺眉頭。


    好像這家夥,人脈的確有些廣。


    等到來人全部進入董子祠的時候,陳朝就是真有些感興趣了。


    頭一位,是個五大三粗的披甲中年將軍,翻身下馬之後,罵罵咧咧跨入董子祠,先是罵了一番這董子祠,說是這地方早就該拆了,然後便高聲道:“誰敢找我李老弟的麻煩?這不是嫌棄自己活得太長了嗎?”


    等到此人來到大殿前的時候,第二人也匆匆趕來,是個身著青色官袍的男人,他身材瘦削,倒是一言不發,不過看起來就應當是此地的郡守了。


    至於第三人,陳朝有些意外,居然是本地的鎮守使,是個武道根基打得不錯的苦海武夫。


    身材高大,腳步沉穩。


    小小一個衙役,便能將本地的守軍將領,郡守和鎮守使三人都招來,足以說明,他的身份,還真不是一個小小的衙役而已。


    陳朝開始有些好奇,這家夥的身份到底是什麽。


    等到這三人來到大殿前的時候,其實外麵早就被一批士卒重重圍住。


    那衙役看了一眼在場三人,然後把目光投向大殿裏麵,譏笑道:“現在呢?磕頭認錯,還是把身後的靠山搬出來?讓我聽聽是不是能讓我給你道歉。”


    陳朝淡然道:“看起來你的靠山好像不止是他們三個,在神都?哪位大人?”


    衙役笑道:“你倒是有些聰明,不過你就沒必要知曉了。”


    說著話,那衙役“好心好意”說道:“你真不打算說說?等會兒要是沒命了,可別怪我。”


    陳朝笑了笑,沒有理會他,隻是淡然道:“蘇印,你也要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幫他嗎?”


    蘇印,是本地這位長阪郡鎮守使的名字。


    蘇印一怔,皺眉道:“你認識本官?”


    他站在大殿外,陳朝在大殿裏,此刻他根本看不到裏麵的光景,隻是聽著裏麵的人居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覺得有些意外。


    隻是他努力迴憶起來,自家應該沒有親近的年輕後生,隻是聽對方這語氣,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那披甲將軍倒是笑罵道:“蘇鎮守使,理他作甚,說不定那家夥這會兒已經是汗流浹背,故作鎮定而已。”


    蘇印點點頭,應該有這個可能。


    換句話說,就算是大殿裏那人有些什麽關係,能比這衙役身後的靠山更大?要知道,這家夥的家裏人,可是跟某位王妃,沾親帶故。


    那披甲將軍眼見蘇印站在原地沒有動作,便大步朝著那邊大殿而去,他本就是急性子,臨出門之前,早就跟一個小娘們天雷勾動地火,被人打斷正有些煩躁,這會兒就更不願意等了。


    隻是剛到門口,還沒踏進那座大殿,便被人一腳踢了出去。


    重重摔到遠處的廣場上。


    那衙役歪頭看了一眼,眼裏閃過一抹忌憚,但轉瞬而逝,等到他再看向前方的時候,就是眯眼笑道:“境界不低,連老孫都能一腳踢飛,看起來,蘇鎮守使不出手,就怎麽都沒辦法了。”


    “總不能派兵硬生生將他圍殺在這裏吧。”


    衙役老神在在。


    蘇印麵無表情,但還是朝著大殿走去。


    等到來到門口,蘇印屏氣凝神,之前那披甲將軍他也是熟人了,本地的守將主將,孫中庭,境界修為不算低,雖說未踏足苦海,但也算是周遭出名的勇將了。


    但還是被裏麵的人一腳踢飛,這樣看起來,那人絕不是一般修士。


    不過當他踏入大殿之後,連一道氣息都沒發現之後,更覺得奇怪。


    他隻看到裏麵的一側書架旁,有個黑衫年輕人,正在翻看一本舊書。


    等到蘇印看向他的時候,那人也正好抬起頭來,看著蘇印。


    兩人視線一交匯,蘇印立馬睜大瞳孔,臉色刹那變得雪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手腳發軟,就此跪了下去。


    “下官長阪郡鎮守使蘇印,參見鎮守使大人!”


    蘇印此刻如墜冰窟,臉色難看,心中更是後悔不已。


    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某天會踢到鐵板,但怎麽都沒有想到,這一次踢到鐵板也就算了,踢到的還是眼前這位。


    一座大梁朝,上下無數官吏,眼前這位,如今是妥妥的第一權臣。


    別說是什麽皇親國戚,就算是那位攝政的太子殿下,麵對眼前此人,都要以禮相待。


    此刻他甚至寧願自己沒有看過那位鎮守使大人的畫像,不認識那位鎮守使大人。


    如果是這樣,那他這會兒,也就不至於這樣惴惴不安了。


    陳朝看著眼前跪在地麵的蘇印,一旁的那些漢子早就瞪大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陳朝沒說話,隻是再次低頭看著書中內容。


    蘇印跪在地上,額頭上滿是冷汗。


    這座大殿此刻不知道怎麽的,他感覺無比的安靜,安靜地就連自己掉落在地麵的汗珠,他都能清清楚楚聽到。


    他做好了許多準備,也想過無數種應對的方案,但唯一沒有想過的,就是眼前這位鎮守使,一句話都不說。


    不知道過了多久,但至少在蘇印覺得,應該是很久。


    久到他終於都忍不住,小聲開口,“大人……”


    但這兩字說了出來,也好像被什麽東西給淹沒了一樣,再也說不出來。


    陳朝這才抬起頭,平靜道:“我記得在神都,關於你的卷宗是這麽寫的,蘇家沒落,幸有蘇印,有重振蘇家之希望。所以,你就打算這麽去重振蘇家?”


    陳朝當上鎮守使之後,其實當時花費過很大的精力,去看過整個大梁境內上下無數的鎮守使卷宗。


    這位蘇印,其實出身一般,修為也一般,甚至在任的時候,也算不上完美無瑕,那個時候,陳朝和宋斂等人,曾經聚在一起,把那些個可以罷免的鎮守使一個個放在一起討論。


    說到蘇印的時候,其實這個人有很多不足,但有兩點,還不錯。


    頭一點是此人從未有過什麽貪墨行為,對待百姓,可以說得上秋毫無犯,第二件事就是,他的確打殺了許多周圍的妖物,算是對得起自己的職位。


    有了這兩件事,陳朝才會決定繼續留任他。


    蘇印低著頭,“下官愧對鎮守使大人……”


    “本官這輩子,最討厭聽的就是對不起三個字,為什麽?因為既然知道此事做了本官會生氣,會失望,那為何要做?做了之後來對本官說對不起,有什麽用?”


    陳朝深吸一口氣,看向蘇印,平靜道:“那衙役身後有何人?”


    蘇印低著頭,說了些話。


    陳朝譏笑道:“某位王妃的家裏人,依著本官來看,大概是有這麽點關係,但肯定他去那王府,進不去,別人也不會認,但唬你們,沒問題。”


    “行走江湖,靠的是膽子大?什麽時候在官場上也是這樣了?你動腦想想,如果真是那王妃看得上的親戚,會是個小小的衙役?真是可笑,一郡父母官和你這麽個鎮守使都被蒙在鼓裏。”


    陳朝說到這裏,揉了揉眼睛,有些疲倦地說道:“本官不想暴露身份,你把外麵的事情解決之後,自己去北境吧。”


    蘇印一怔,隨即磕頭道:“下官多謝鎮守使大人網開一麵!”


    陳朝自嘲道:“網開一麵?哪裏來的網開一麵,北境那地方兇險,隨時會丟了小命,送你去死,還這麽感恩戴德?”


    蘇印不說話,隻是跪在地上,重重磕頭。


    他豈能不知道,這是鎮守使大人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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