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一劍光寒十三州的楚狂徒還是個青蔥少年,龍泉劍宗的無雙劍侍舒紅袖還是那個可愛靚麗的小師妹。


    那一年,楚雲齊十七歲。


    遠山的山坡上,斜陽低垂,暖暖的晚風愜意吹拂。


    身材頎長長得雖不是玉樹臨風但也不算難看的楚雲齊著一身粗麻衣服,衣袖上還遍布些火灼出的黑色破洞,一雙年輕的手卻已是生有厚繭,此刻他正在山坡的柳蔭下踱步來去,有些焦急地等待著。


    再過了少時,楚雲齊已頗不耐煩,靠著樹隨意坐下,解下背上的油布包袱,鋪在地上,打開來,寒光刺眼。


    是一口古拙的長劍。


    狹長劍鋒光澤明亮而順滑,上好萱木的劍柄尾端垂著幾縷柔順鮮亮的紅絲帶。此劍新出爐不久,未沾鮮血,猶帶有寒鐵本身的靈質,因此遠沒有那些殺人如麻的名劍所能散發的淩冽殺意。


    楚雲齊望著這口劍的目光溫柔如水。


    因為這不僅是他從師以來獨立完成的第一口劍器,還是他為青梅竹馬的師妹冰轍準備的十六歲生日禮物。


    楚雲齊的送劍之舉卻是效仿著師父當年的作為。


    曾不止一次聽鰥居的師父談起過他與師娘相識相知的浪漫:師娘十六歲生日的那個黃昏,師父將師娘約到柳樹下,月上柳梢頭之際,將自己鑄成的第一口劍“鐵戈”送給了師娘,師娘也將自己家傳的“秋水”贈給了師父,兩人就此定情結下良緣。


    “師妹,師妹,你怎麽還不來?”楚雲齊心裏就像是有貓爪子在不停撓動一般,忍不住自語喃喃。


    霍然,雲齊眼睛一亮。


    上山的赭黃小路盡處,出現了師妹那纖美嬌弱的身影。


    大眼睛,小嘴巴,步履精細,柔柔弱弱的走來,師妹舒冰轍,頭上三千青絲以水綠色繡藍花的絲帶挽起,著一身淡紅色連體百花粗布裙,宛如花間蝴蝶圍繞著的精靈。


    “師妹,你可算來了,我等的好苦啊!”楚雲齊笑吟吟地迎上去,麻利地用杏黃的油布將自己那口新作“冰轍劍”包起,捧在手裏,準備給師妹一個小小的驚喜。


    “要你等一時你就不樂意了,你以為我稀罕來麽?”雖然是同門的師兄妹,但師妹自小就得師父寵溺,而楚雲齊也是處處為師妹擔待,從來沒讓師妹幹過重活。縱然師妹在富貴人家瞧來不過就是稍有靈氣的窮丫頭,在楚雲齊和師父眼裏卻是天仙大小姐一樣。舒小姐對外人恭謹有禮,對著師父和師兄,則可以肆無忌憚大發小姐脾氣蠻不講理了。


    “嗬嗬,能等師妹是我的榮幸。我的小師妹,不要生氣,好不好?”楚雲齊歪著腦袋,咧嘴堆笑。


    “快說吧,找我有什麽事兒?”舒冰轍空手而來,很是隨性,對於即將到的生日也沒什麽格外的期待。像是去年生日,師父嘛好歹是用省下來的錢給她定製了一套新衣裳,師兄這腦袋不開竅的家夥卻是從外麵沽了兩斤酒迴來說痛飲一番慶祝我師妹不再是小女孩兒了。至今想起來還是叫她哭笑不得。


    “嘿嘿,師妹你忘了麽,明天是你生日。你忘了也不打緊,師兄永遠都會替你記著的。猜猜看,我給你準備了什麽禮物?”楚雲齊將手裏包著劍的長條形物事在師妹眼前晃動。


    “禮物?”舒冰轍總算露出了笑意,抿著嘴唇眨動水靈的眼眸,看得楚雲齊一陣呆滯,鼻子裏還能嗅聞淡淡清幽體香,登時就感到全身有些飄忽的感覺了。


    “還用得著猜麽?你那麽握著,傻子都會知道那是劍啦。”舒冰轍微微撅嘴,將油布包奪過,亮出其中宛如明鏡的劍刃,隻見劍柄末端還刻著自己的閨名“冰轍”二字,心裏忽然跳得很快,臉頰微紅,囁嚅道,“前天你鑄成了這口劍,死活都不給我瞧。現在才送給我,是不是想諷刺我手藝不到家,不能獨立鑄劍啊?”


    “當然不是了。師妹,你也聽師父說過他跟師娘的故事,師父當年就是將自己鑄的劍送給了師娘……我的意思,你明不明白?”第一次向心愛的女孩說出心裏話,即便這女子是朝夕相處熟悉非常的師妹,楚雲齊也微有些麵紅耳赤,不住地搓著滿手的汗水。


    “我不明白!”舒冰轍快速地將劍推迴楚雲齊手中,心底也暗暗作了決定,本來我打算給師兄你最後一個機會,可是……到了這個關頭你說話還是模糊含蓄,而且竟隻是送我一把破劍……


    “不明白?”楚雲齊撓了撓頭,瞧向故作嗔怒小女兒態的師妹,繼續說道,“那我直說了。師妹,嫁給我好不好?”


    他的眼睛停留在師妹的臉上,要將師妹所有的細微反應收在眼底。


    “我……”舒冰轍吞吞吐吐,臉上潮紅,卻並沒有覺得吃驚的樣子,好像早都料到似的,隻是有些猶豫,朝楚雲齊身後望去。


    楚雲齊狐疑地順著師妹的目光望去。


    一棵柳木下垂的枝葉中間,不知何時已站立著一位年輕公子。


    公子身穿白色薄綢衣服,係碧玉琳琅腰帶,斜背寶劍,溫雅君子,氣度如鬆如竹,款步走來,嘴角浮現譏誚笑意:“她不會嫁給你的。”


    “你是何人?”楚雲齊眉毛一豎,警惕按劍。


    “在下幽州人士,柳雲霆。”倜儻公子談吐風雅,大氣隨意,“舒師妹已答應入我天禽仙派,豈會跟你這等凡夫俗子結合?”


    楚雲齊隻是定定地望著師妹,緩緩卻有力地問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舒冰轍緊咬嘴唇,默默點頭。


    “他跟你是不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係?”向來不對師妹大聲說話的楚雲齊這時義憤填膺,重濁冷聲質問。


    心裏覺得對不住師兄的舒冰轍紅著眼,仍然點頭。


    “哈!哈哈!”楚雲齊怒極悲極反而大笑,“你可以不嫁給我,但為何要背棄師門改投別派?想要換取一段錦繡前程?這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對得起含辛茹苦養大我們的師父麽?”


    不忍再聽的舒冰轍轉過身去,身體顫抖如風中弱柳。


    原先所處的地麵上,已然淚痕漣漣。


    “區區鑄劍師,能有什麽前途?冰轍能進入我天禽仙派學藝,你做師兄的還有做那個師父的隻應該替她高興!日後養你師父天年,待他百年終老後披麻戴孝的事情當然也全全是你這個男兒負責,舒師妹即便暫時留下也總有出閣之日,早晚也會離開。如今跟我走,哪裏對不起你們師父了?”柳雲霆聲音不大,卻是無意中流露出久處上位養成的傲慢自大,壓根沒將楚雲齊這等人看在眼裏。


    “好,師妹你今後前程似錦,我高興得很!”楚雲齊表情僵硬,顫顫提劍在手,手背青筋暴漲,略微練過一些把式的他激起男兒血性,甚有與柳雲霆一拚的意圖。


    “渾小子,你還想要動手?是活得不耐煩了麽?”柳雲霆背上的劍自主地嗡嗡鳴動起來,區區劍鞘似已壓製不住劍本身的鋒銳,柳雲霆整個人散發的氣勢也猶如一口出鞘的寶劍,劍眉豎起,手上指訣拈動,“錚”的一聲,長劍自己出鞘,懸浮在他頭頂,柳雲霆眼神一沉,便要緊接著進招。


    “慢著!”一直覺得愧對師父師兄而沉吟不語的舒冰轍為寶劍寒芒和逼人氣勢所動,忽然出聲,“柳師兄,你不是答應我,任我自己處理這件事麽?”


    柳雲霆氣勢一收,將懸浮的劍取下,倒提在手,微笑醇然道:“那便一切都隨師妹安排。”


    “師兄,我可以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調整情緒後的舒冰轍已完全鎮定,凝重道,“如果你能贏得了我從柳師兄那兒學來的劍法,我便跟你迴去向師父請罪,還有……我也可以試著跟你在一起。”聲到最後,有如蚊呐般細小。


    本欲拚命的楚雲齊霍然胸口一陣發熱,心襟動蕩。本來已心灰意懶內心存堅如磐石的決死之意,然而師妹隻是簡單一句話,又令他一顆心砰然亂跳。


    “好!”楚雲齊很快地答應,生怕師妹反悔似的。


    “柳師兄,借劍一用。”舒冰轍朝柳雲霆望去,眼裏卻是一種略為迷茫的色彩,師兄跟自己青梅竹馬,而柳公子倜儻風流,自己心裏到底更向著誰一點呢?本來可以隨柳師兄悄悄離開,為何自己還要堅持向土裏土氣的師兄告別呢?事已至此,自己又為何還要給師兄留住自己的機會呢?


    無暇細想,柳雲霆輕輕拋過的劍在半空裏劃過一道優美弧線,舒冰轍接在手中,但覺劍柄上立時傳來一股森寒之意。以她的水準斷定不出劍的靈氣,但那種染血無數的渾厚劍意卻足能使敏感細膩的舒冰轍心中一顫。


    舒冰轍立即擺出劍式,雙腿微曲,左手拈訣,右手劍劍尖斜向左下方。


    楚雲齊沉氣坐馬,將劍尖倒垂,觸入泥裏。


    “小心了!”楚雲齊低吼一聲,搶身便攻,師妹給的機會得來不易,必須得全力以赴,當下使出看家本領,挽起劍花朵朵,宛如陷陣將軍長驅直入。


    舒冰轍小心防守,劍勢細微遊轉,不與楚雲齊那口“冰轍劍”相交便先偏轉劍身避讓,而後反倒貼著冰轍劍而直削楚雲齊手腕。


    楚雲齊一隻手收不住猛往前衝的劍勢,另一隻手抓過來,才將劍撤迴防住師妹一擊。


    楚雲齊兩師兄妹,隻是楚國邊境一個平凡鑄劍師的徒兒,平常隻是給師父打打下手,替一些江湖豪客打造劍器,本來也不應會什麽武功招式,但有一次師父的一個白胡子老朋友來此,自吹是“名滿天下”的“蕭湘劍客”,見他二人聰明伶俐,便在做客的個把月裏傳授了他們一些基本的拳腳功夫。


    蕭湘劍客離開後,兩人一直練功不輟,八九成是奔著好玩去的,從未想到今後會用劍動武,同劍湖大豪一般遊走劍鋒,為知己赴死。練拳腳有了幾年的功底後,兩人閑來沒事就琢磨著練習劍招,完全沒有人教,全都是自創劍術。


    眼下使用的這一套,本來是兩人擬作聯袂對敵的“巴山楚水劍”,雖然技法拙劣,但全都是相互彌補不足的招數,配合起來威力或許還不弱。相互拚鬥起來,都是熟知對方套路,倒是一時難分勝敗。


    然而時候一久,楚雲齊力氣悠長的男兒身就得了便宜,舒冰轍力氣不足,漸落下風了。


    “冰轍,怎麽還不用我教你的劍法?”柳雲霆對兩人拚鬥的三腳貓把式完全不感興趣,時下眼見舒冰轍將要落敗,不得微微著急,出言提醒。隻要用我以本門心法為基石而招數別出機杼所創立的“天縱劍術”,這渾小子能走得過一招麽?


    舒冰轍眼裏閃過一絲幽怨,隻有片刻的猶疑,旋即,劍招一變,輕叱聲:“推窗望月踏劍歌!”


    雪白的劍光,在她的手裏,立時宛如變為了一片流雲。


    似仙子廣寒起舞,舒冰轍刹那便突破楚雲齊的防守,如蜂蝶輕盈,曼妙身姿飄逸踏來,即時橫轉劍身,背刃拍到楚雲齊握劍的手腕上。


    長劍“冰轍”,於“當啷”聲中落地,楚雲齊卻是直愣愣瞧著師妹灑然仗劍退迴的風姿,臉上神色又是迷惘又是震驚,完全不知所言——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師妹那一劍的風情,已足夠令楚雲齊在今後的千百個夜裏輾轉難眠。


    師妹這樣的劍術,也是他生平僅見,跟有幸見到的蕭湘劍客那稀裏糊塗的劍招比起來完全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你輸了。”觀戰的柳雲霆冷冷出聲。


    “我輸了。”楚雲齊望向自己正顫抖的手掌,聲音幹澀,索然木立。


    “師兄,我已給過你機會……替我向師父道別,說不孝徒舒冰轍對不起他老人家,以後你一個人要好好照顧師父。”舒冰轍語聲平靜,早就準備好了如今這一刻的到來,離別之際對師父懷有深深的愧疚,也算是仁至義盡。


    楚雲齊低垂著頭,捏緊的拳頭發顫,默然無語。


    師妹隨著柳雲霆離去後,楚雲齊一直呆呆木立了大半個晚上,直到深夜的寒露沾滿他薄涼的衣襟。


    月牙兒高懸在漆黑蒼穹上,流華皎然,靜靜俯瞰人間。


    寂靜山崗上,忽然響起一聲悲嘶,伴隨風吹樹葉的沙沙之聲,更添數重淒涼之意。


    隨後卻是一聲長笑慘然,楚雲齊從懷裏掏出一隻繡字手絹,默默注視片刻後丟棄在地,頭也不迴地離開。


    巍然月色,細細風聲,翻讀著冰轍曾送給雲齊的那隻細軟精致的紫色手絹,上麵娟秀的紅色繡字是一首古風:


    寶劍雙蛟龍,雪花照芙蓉。


    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衝。


    一去別金匣,飛沉失相從。


    風胡滅已久,所以潛其鋒。


    吳水深萬丈,楚山邈千重。


    雌雄終不隔,神物會當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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