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劍棠白血


    聖地殺生殿的英靈殿上。


    天殺三老與易水三子夜審生死判白先羽。


    資格最老與白先羽感情最好的天殺五老中的風雷手穆雲平激動地胡子一抖一抖的,道:“小師弟,你打暈我不要緊,你怎麽能放了魔統的人?”


    白先羽若無其事用竹笛有節奏地拍打著手,說道:“如果隻是問我這麽無聊的問題的話,那我就不奉陪,得迴去睡覺了。”


    紫袍道士打扮的易水三子之首天元子怒而拍案道:“大膽!你還不知錯!”


    帶領殺生殿中最精銳的屠龍戰隊準備大幹一場而無果的地靈子幾乎除了上茅廁外任何事情都以天元子馬首是瞻,當下也厲喝道:“白先羽,你勾結邪魔,違背師門戒律。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坐騎青牛係在殿外石柱上孤身站立在殿上的白先羽麵對坐在椅上的六位外表年紀都不小的師兄們,冷笑道:“我殺生殿的宗旨曆來是殺伐果斷、陷陣無懼,千百年來從殺生殿走出過無數位‘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名將。隻怕這些殺生門徒永遠不會料到有一天殺生殿也畏首畏尾起來,打不過半仙,就坐觀半仙相鬥,然後坐收漁利。汝等如此愛惜性命,已失先師‘殺身成聖’的精神,我恥與跟你們為伍!”


    一席話拋出,坐上幾人埡口半晌。


    最為巧辯的五行真人金灶沐開口道:“師弟活了這把年紀,怎麽不懂得變通二字?我們若是一開始就跟兩個半仙級別的魔頭正麵交鋒,最後固然照樣能擒住他們,可是不知得犧牲多少師兄弟多少弟子。我等固然是早已舍棄性命誓為除魔,然而做長輩的總是不忍心看著晚輩們年紀輕輕就此慷慨赴死。其中道理,師弟為何不知?”


    白先羽坦蕩道:“我說不過你。”負手而立,甚至倨傲。


    天元子跳腳道:“事到如今,你仍執迷不悟,目無法紀尊長,你可知你該當何罪?”


    白先羽哈哈笑道:“該當何罪?嗬嗬,可以讓我受斬妖台天雷鞭撻,也可以讓將我跟血池下吠日的孽畜關到一起,或是逐出師門,或是再廢我一身道法,我是無所謂了。大把年紀了,我也沒指望有生之年飛升證道。有什麽盡管衝我來吧,我隻怕你們不夠狠。”


    天元子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怒氣衝衝然而還是得先征詢德高望重的風雷手穆雲平的意見,問道:“穆師兄,你看如何處置?”


    穆雲平臉色掙紮,想要替小師弟說點好話,可於情於理都是小師弟之過,實在不知說點什麽好。


    終還是金灶沐接過話頭道:“白先羽罪不可恕,理當廢除道法逐出師門。然而各位可曾記得,二十年前穆師兄被群鬼困於酆都,是白師弟不顧生死冒險救出了穆師兄。十多年前我練功走火入魔大肆傷害同門,是白師弟不惜耗費十載功力為我鎮壓心魔。還有天元子師兄,你與人屠周處同時閉甲子關時,你愛徒楊化龍受魔統妖女迷惑而攜帶殺生殿鎮門秘籍出逃,也是白師弟截住了楊化龍,曉之以大義,使其大徹大悟,複歸正道。白師弟的功勞如何不必我多說。在座各位有誰沒有得到白師弟不圖迴報的幫助?今日他犯下一過,我等豈可落井下石?”


    天元子瞪眼吹胡子,默然不語。


    地靈子是跟天元子一個鼻孔出氣的,見師兄受挫,象征性幫腔道:“白師弟宅心仁厚大夥有目共見。話雖如此,我們就能這樣輕饒他?”


    金灶沐道:“我有個提議。就處置白師弟禁足一甲子麵壁思過,如何?”


    對有道之士來說一甲子的光陰還真沒什麽了不得的,在座年紀最長的幾位哪個沒有閉過甲子關?隻是年紀最輕半百歲數的白先羽跟這些閉門造車頻頻閉關的家夥不同,他閉關最久也就三五天,隔三差五總要離開殺生殿出去轉一轉,散似閑雲野鶴。師父生前也誇獎最末的這位弟子悟性最高,最有慧根。如今讓他麵壁,一則與他性情相背是處罰他,二則一甲子光陰說不定還真能讓悟性不俗的師弟開了竅證了大道,殺生殿若出了一位仙人,那該是何等的風光?


    眾人無異議。


    於是一念之仁放走楚雲齊跟蕭落木的生死判就被判六十載麵壁,服罪前也隻向對自己最好的大師兄穆雲平提了一個簡單要求:“師兄,替我照顧那頭青牛,讓牠頤養天年。牠也是談婚論嫁的時候了,給牠配一頭心儀的母牛。生下兒子得好好照看,兒子生孫子,孫子再生兒子,生生不息。牠子孫滿堂的時候,說不定我便出來了。”


    穆雲平親熱地抓住小師弟雙手,道:“掌門前往北海斬妖除魔未歸,待掌門歸來我定給你求情,減免些麵壁時日。”


    白先羽大笑拂袖而去,悠哉念道:“心中自在,麵壁何異雲遊?心不自在,如何逃離出天地牢籠?”


    鐵劍棠將楚雲齊屍體抱迴高山之巔時,酆都四鬼僅剩的二鬼已跟白血拜別離去。


    簡易紮的竹屋之中,隻有二人一屍。


    雙目無神的鐵劍棠眼眸發灰,悲從中來,並非因為跟楚雲齊有多大交情,而是從楚雲齊身上隱約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的結局。


    高手?是否越登絕頂而愈發孤獨寒冷?


    英雄?是否抱負越大而愈發結局淒涼?


    鐵劍棠但願英雄夢永遠不醒。


    白血靜靜地站在鐵劍棠旁邊,愛惜地凝視鐵劍棠空蕩蕩的右肩處和滿身縱橫的血痕。


    連番惡戰而且意誌低落的鐵劍棠終於直挺挺地倒下。


    不知睡了有多久,鐵劍棠睜開眼時發現床邊一襲白衣,一瀑黑發,白血靠著床沿睡著,月光正灑在她雪白的臉頰上。


    想起楚雲齊說的魔統人心難測勾心鬥角,一旦受傷很容易被比敵人更可怕的同伴殺掉。可是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卻是從未趁自己受傷而傷害自己。因此鐵劍棠更願意相信,無論哪裏都有好人的。魔統裏也有心地善念的女子,或許白血就是身不由自另有苦衷才待在法天道宗這個魔窟。


    白血細長的睫毛顫動,睜開眼睛,即刻坐直身體,低低問道:“你醒了。好些了麽?”


    鐵劍棠道:“好多了。多謝白骨堂主。”他也知道,沒有白血的照料,這次倒下了說不定真的就此長眠。


    白血輕咬嘴唇,輕聲道:“我希望有一天你我之間不必再說謝謝。”


    長期避免跟人接觸的鐵劍棠於某些方麵依舊很是遲鈍,沒聽出弦外之音,露出微笑道:“好朋友間,的確是不必說謝謝的。”


    白血有些失落道:“兩位楚堂主和鐵血堂主都死了。隻剩我們兩個了。”將“我們兩個”這幾個字吐得極輕。


    木頭一樣的鐵劍棠自然沒注意這種細節,隻是勉強而笑:“但我們至少已取得了法祖要的東西。”


    出任一堂之主已久的白血此際卻害羞如鄰家的小姑娘,垂頭低低道:“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我有話想對你說。”


    不開竅的鐵劍棠很是直接道:“說吧。”


    “我……沒什麽,你好好休息。”


    “哦……你也累了,迴房歇息吧。”


    “我不累,你的傷要緊。”


    “我已無大礙,自己呆著沒問題。”


    “我……讓我陪著你,好不好?”


    “你……好,好的。”


    月光如水,兩雙眼睛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這樣的夜晚似乎應該發生點什麽。


    但在什麽都沒發生之前,鐵劍棠竟又安穩地睡著了。


    隻有在他睡著的時候,白血才能肆無忌憚地仔細端詳他臉上堅毅的輪廓,輕撫他胸膛上縱橫的傷痕。


    第二天一早白血便下山抓了一個人迴來,對基本上行動無礙的鐵劍棠道:“鐵堂主,你斷臂未久,趁現在續接他人手臂還來得及。”


    鐵劍棠臉上神情古怪,鄙夷之色不加掩飾道:“我不需要。”


    “我……我是為了你好!”


    “我不需要傷害他人來獲得自己的利益。我有我的原則!”


    “原則?殺一個人對我們來說算什麽?斷一個人的手臂更加不值得一提。我們難道不是早已壞事做盡了麽?你為何要這麽固執?”


    “鐵劍棠生來便固執如此。你當我是朋友的話,就放了這個人。”


    “嗬嗬。你不要他的手臂,我照樣要殺他!”


    冷笑聲中,白血一隻手掌變成雪亮白骨爪,輕鬆摘掉那個尿了一褲襠的倒黴鬼的腦袋。然後哢嚓兩聲截斷這人兩條手臂,轉身離開。


    鐵劍棠重重歎氣:“魔女就是魔女!”就算眼前這人已經死了,手臂已是廢物,他仍然不肯續接手臂,堅守自己的原則。


    兩人鬧翻還是早上的事。


    午飯時分,白血又抓了一個農夫上山,照樣將他在鐵劍棠麵前大卸八塊,冷冷道:“你不肯接手臂的話,我就殺到你接為止!”


    若換了萬事從權原則可有可無的楚雲齊,在這種情況下早就將就接了手臂。可鐵劍棠不一樣,強得跟牛一樣,說什麽也不接。


    當一天之中白血殺了第七個人時。鐵劍棠終於忍不住爆發,吼道:“你再胡亂殺人,我便將我左臂也砍了!再殺,我便再砍雙腳,再砍腦袋!”


    那個素來話少身子單薄柔弱的白骨堂主,就算受到萬箭穿心的疼痛也不會哼一聲,然而此際卻是如一個小女人一樣,眼眶裏充滿了委屈的淚水,忽然掩麵跑了出去。


    鐵劍棠眼睜睜看著素潔白衣逝去,親眼瞧見了白血零露漙兮的麵龐。他畢竟不是傻子,很快就明白了白血對自己的濃情厚意。


    那一天,在大風淩冽的山崖邊,白衣飄飄的白血哭紅了雙眼。


    那一天,熱血滿腔的男兒鐵劍棠心中柔軟處,狠狠觸動。他想起跟隨自己一起來到法天道宗才華橫溢的胭脂,想起楚雲齊的死,想要拾起內心裏從未熄滅的火炬,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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