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海內的天空,陽光燦爛,同時卻奇異地下了一場細雨。


    一道彩虹橫架,沐浴雨中的仙子,癡癡望著天邊,竟似也有著煙雨朦朧的心事。


    這副小女兒的模樣,卻是沒能落到已經睜開眼,迴到真實世界的楚雲齊的眼裏。


    ……


    楚雲齊推開窗戶,登時冷颼颼的山風便灌了進來,遠遠近近的樓閣林立,不知隱藏著多少不見天日的秘密。


    出了門口,楚雲齊胡亂走著,躥到了一方寬廣的荷塘之上。


    蓮葉依依,新承露水。


    滿眼生機。


    楚雲齊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花香,忽然,耳畔傳來琴瑟之音。


    幽雅寧靜,孤遠深邃,琴聲起伏頓挫,高低轉折,如同置身於漆黑山洞中,千迴百轉,前途光明在望,卻永遠無法逼近。沉鬱琴音,偶迸欣喜,卻不過如浪花曝露,瞬間消泯。楚雲齊悠然神往,順著琴聲,穿過亭亭荷葉,行於花木走廊之間。


    主旋律下沉,再下沉……


    彈指之間,琴聲尖銳,如金石開裂,聲漸轉成淒風暮雨,山崩海嘯,百世流離……


    楚雲齊著魔也似,腳步不容自己控製,隨著古琴音律越來越急,心律七上八下,血脈逆行。


    發覺異狀的楚雲齊麵如死灰,極度難過,然而卻又矛盾地很想聆聽完整首曲子。


    霍然。


    曲終收撥,當心一畫,悄然無聲。


    楚雲齊血到喉頭,滿背汗水,暗道好險,忖度彈琴主人心情定然不佳,修為肯定也是遠在自己之上。不過一曲未終而陡然罷彈,似乎是故意為之而使自己免受傷害,看來妙音主人心地應當不壞。


    如此一來,更非要見見撫琴之人不可。楚雲齊加快腳步,朝印象中的聲源走去。


    八角小亭,人去琴存。楚雲齊隻是在最後關頭驚鴻一瞥,看到調琴之人如雲花裙,隱於走廊末端。


    懷著一絲惆悵,楚雲齊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相見不如不見,隻聞其聲倒也是一種緣分。”


    正要灑然離開,餘光霍然瞥見亭中古琴些微異樣。


    大水流紋,鳳凰木,焦尾琴。名匠之作。


    不通音律的楚雲齊在意的並不是古琴的本身價值,而是曾經見過這具琴。


    大致是三年前,大乘境末期的楚雲齊為更精進破入渡劫境而潛修於天都山,坐觀雲霞,手舞劍器。將近一年的這段辛苦歲月裏,每逢瀟瀟雨夜,便能隱約聞聽到悠悠琴聲,如墨如畫,素手調琴所營造的意境竟然能包藏所有天地萬物之象。


    每聆琴音,若有所得。


    直到天地劍氣大成,渡劫三次,楚雲齊才循著聲音去登門拜訪這位前輩高人。


    那是一個兩鬢灰白,眼深如海,極為落魄的中年琴師,“蕭湘琴客”,段天涯。


    必有一段傷心往事的段天涯聽完楚雲齊自陳受到琴音恩澤而來拜會之故後,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再撫琴一曲,慷慨激昂,有斷石裂金之音,使天地低昂,星月無色。


    一曲完畢,嘴角微微卷起,苦澀笑容中,段天涯從古琴夾層抽出一口其紅如血的長劍,不由分說逼著楚雲齊過招。


    舞劍哀風起,斬落斷腸音。


    三百招,不勝不敗。


    這一戰足以令楚雲齊永遠記住這個滄桑如海的琴師,和與他形影不離的那口琴,大水流紋,鳳凰木,焦尾琴。


    楚雲齊端詳了一會兒古琴,紋路流滑,雕琢古質,確實是段天涯之物,可是方才撫琴的人絕不是他。


    而是同樣心事無盡的女子。


    如弦寸心,易折易哀。為琴故?為情故?


    概歎一聲情為何物,楚雲齊便再沒功夫浸淫在傷春悲秋的情緒中。


    迎麵走來,衣服油漬,大袖飄飄,氣質不似高人卻也不同凡人,總之有些不倫不類的端木卓原。


    脫下象征副盟主身份的高貴銀衣而換上尋常老頭子都不缺的衣服,頓失仙氣卻更有老者風度,端木卓原哈哈笑道:“老朽找了你好久,楚兄弟。”


    稱唿從楚大俠變成了楚兄弟,身份拉得近多了。楚雲齊卻也不以為怪,對於兩個酒鬼來說,共醉一宵之後就足夠斷定對方是否是可以深交的朋友。


    ――這是酒鬼的直覺。


    “端木兄何事召喚?”楚雲齊倒也敢於跟大了自己幾百歲的老人稱兄道弟。


    “敝盟盟主有請!”


    ……


    天地閣。


    “仙家天地閣,壺中日月長,”楚雲齊拍手稱讚,“好聯!妙極!”


    古色古香的書齋內,大氣磅礴的飛龍在天圖與意味深長的對子之下,一隻略有些瘦削的高大背影,緩緩轉身。


    臉上一副玄鐵鬼臉麵具,身上散發的氣息若虛若實。


    即便不動,不說話,這樣一個人身上與生俱來便具有一種貴族氣息。


    高寒如月的氣息。


    還有立馬吳山號令群雄的王霸之氣。


    楚雲齊也有一股氣,為人極不著調的窮酸酒鬼之氣。


    似乎對盟主的身份氣場毫不在意的楚雲齊大喇喇走過去,熱情地伸出手:“霍盟主,久仰大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


    盟主卻顯然沒有跟楚雲齊拉手套近乎的意思,隻是淡漠地迴轉身,繼續凝望那副掛在牆上的畫,飛龍入雲,日月為眸,山川為體。


    楚雲齊好不尷尬,便用伸出的左手握了握自己的右手,似乎覺得這樣很好玩兒似的:“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恕在下冒昧,盟主要見的大人,似乎正是區區在下。”


    終究楚雲齊曾經身登凡俗頂尖高手之列,什麽樣的陣仗什麽樣的人沒有見過,區區一個不怒自威的盟主,對楚雲齊的威懾力確實不怎麽足夠。


    “好,很好!”盟主轉過身來,麵具下的眼神非但沒有責怪楚雲齊的無禮,反而很是欣賞之意,“看座!”


    聲音甫出,半空裏便“撕拉”一響,似乎破布之音,隨即便展露一道細黑長縫,從中擠出了一隻發白的柳木涼椅。


    言出法隨。


    至少是渡劫三次以上的修為。


    對於盟主露的一手驚世駭俗的本領,楚雲齊毫不訝然,大馬金刀地坐下,悠然斜岐,當在自己家一個樣。


    “龍遊溝壑,不減英雄之氣;鳳入牢籠,不失達者之風。”盟主微撚長須,對楚雲齊十分滿意,“我若是從渡劫境跌入了你的境地,或許早受不了打擊,自我了斷了。”


    這話若是從別人口裏說出,倒是有幾分諷刺的意味。可是從盟主口裏說出,卻是毋庸置疑的讚賞。


    楚雲齊早邁過了受人稱讚幾句便飄飄然的階段,當下輕輕一笑,迴贈道:“對我這樣的半廢之人,盟主依舊禮遇有加。果真是禮賢下士,有名主之風。無怪乎混天盟上下一心,聲勢日漸隆盛。”


    “日漸隆盛……哈哈,楚兄若是再留幾日,定能見到殺生殿人屠周處的人頭懸掛於天地閣閣樓之上!”跟許多梟雄一樣,天地盟主剛愎自用的氣質很是狂放。


    “周處?”楚雲齊皺了皺眉,這家夥位居兵家祖庭天殺五老之列,赫赫有名,隻要多行不義之物,不管是人是魔抑或是龍,一概屠之,出手無情,不顧後果累累傷害無辜,奉行“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觀念,性格冷僻,即便身在聖地高位,也十分為同道所不喜。


    但是周處的本領卻是頗不輸於聖地掌門,據傳今次已在警幻森林落霞泉眼閉關一個甲子,出關後極有可能白日飛升。


    就是這樣一個絕對的修真上位者,天地盟主卻隨隨便便就說要在三日內取他性命。


    “嗬,那家夥濫殺無辜,渾身血孽,終將為天道不容,盟主不動手的話,我楚雲齊遲早也會動手的。”本領低微的楚雲齊輕鬆談論著要殺死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個級別的人物,卻不像是在開玩笑,似乎將自己當成了往昔之時的絕頂高手。


    “我找楚兄來,是想請楚兄為我解答一些疑惑。”閑話不提,天地盟主單刀直入正題。


    “願聞其詳。”楚雲齊也懶得說一些“不敢不敢”“承蒙抬愛”的謙詞,在天地盟主麵前,這樣的客套似乎沒有必要。


    “一年前我對外宣稱閉關,實則去了天都山,也就是你修煉天地劍氣的地方。”天地盟主聲音略有些激動,但很快便壓製下情緒,繼續道,“沒錯,我久慕楚兄天地劍氣之名,便欲效仿。朝觀雲海,夜視星鬥,每日必有所獲。然而……我自問悟性不比任何人差,但當我以領悟出的天地劍氣擊敗段天涯後……”


    楚雲齊聽聞故人之名,不禁截口問道:“蕭湘琴客段天涯?”


    “不錯!”天地盟主甚是以擊敗段天涯而自傲,想必麵具下已經喜形於色,“渡劫四次的段天涯確實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對手。但是我擊敗他之後,他卻說我的劍氣並非是真正的天地劍氣。他還說,即便我渡劫九次成為半仙,也不可能是楚雲齊那真正的天地劍氣之敵!”


    天地盟主的聲音隱藏憎恨,重複著段天涯戰敗後卻依然狂放的話語:“他說,因為我的劍……”


    “因為你的劍,還不能做到超脫於天地之外!”楚雲齊字字鏗鏘,即便或許已生死相隔,但依舊能感應到跟蕭湘琴客的心有靈犀。


    “怎樣才能做到超脫於天地之外?”高傲而自負的天地盟主極力克製著心中的狂躁與不安,麵具後的眼燃燒著灼熱的目光,雙手緊握,指節爆響。


    “咯吱咯吱”的響聲,伴隨著自地獄深處而來的妒忌鋪散開來,驕傲的天地盟主,很難容忍天賦在他之上的人在這個世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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