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陸見與李大人帶來的,全是我皇兄身邊的高手,但誰又有定天那樣的功力,萬丈懸崖一蹴而就,趕下來就用了不少的時間,再要帶著我與賀南這兩個累贅迴去,那真是頗費了一番功夫。


    帶我迴到將軍府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皇兄早已是一身龍袍,見我狼狽,嘴角又牽出笑出。


    “怎麽弄成這樣,快去換過衣服,盟使就要到了。”


    就像我隻是頑皮,溜出去玩了一圈。


    陸見與李大人早已退了出去。我立在他麵前,看著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情不自禁地澀了聲音。


    “皇兄,母後真的是因為生我而死的嗎?”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轉身坐下,拿起桌上備著的天青色茶盅喝了一口,再看我時就又有了微笑。


    “定天同你說了些什麽?”


    我看著他,悲哀地,他不說,我也有些明白的。“皇兄,你在這宮裏,真的就隻有我了,是不是?”


    他突地放下茶盅站起來,走到我麵前,對我伸手。


    我本能地覺得是要扼住我的脖子,不禁往後退了一步,但是經脈被定天製住過,輕功都施展不開,這一退也沒能退出多遠去,還是讓皇兄的手落在了我的臉上。


    他並沒有扼住我,隻是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臉,對我做慣了的動作。


    “也好,你知道皇兄隻有你,或許就能明白我的苦心。平安,這世上也隻有我們倆了,所以你一定要聽話。”


    他沒有用“朕”這個字,用的是“我”。


    我眼裏噙滿了淚水,兩隻手握在一起,每一根手指都在發抖。


    “可父皇確實是我的父親,他並沒有對你不好,他都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殺了他?”


    皇兄仰頭笑起來,神情與定天如出一轍,“若是他知道了,這世上還有朕嗎?”說著又走到窗邊,對著朝陽下的群山張開雙手,“還會有朕的大好江山嗎?”


    我靜下來,淚水卻止不住,一滴滴順著臉頰落下來,落在已經有些殘破的鳳袍上,濺起細微的輕響。


    他看我一眼,眼裏就有些軟了,又走過來摸我的頭,“別這樣,就算是嫁人了,皇兄也會顧著你的。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你看過就明白。”


    他說著就真的抓過我的手,將一件東西放在我手心裏,又把我的手指攏上,讓我握緊它。


    手中冰涼的感覺讓我茫然低下去看了一眼,然後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是金盒,盒中還有細微的震動,這是我最可怕的夢魘。他又迴來了,迴到了我手中。


    皇兄見我神色大變,忍不住笑起來,“不怕不怕,這不是從你身體裏出來的那一隻,是另一隻。”他說著還給我解釋,“你不是問母後嗎?母後入宮的時候就帶著內傷,剛生你的時候已是到了極限,所以你才會從胎裏帶著病出來,她生下你之後便走了,那兩對不離不棄全是她留下的,一對我讓你與季風用了,還有一對,我留了一隻,喏,就在這裏。”他指指我手中的小盒,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還有一隻,你猜猜在誰身上?”


    我感到暈眩,卻還是說出來了,“是阿布勒……”


    皇兄大笑,“黃梅果然聰明,這樣一來,墨國豈敢再進犯中原?所謂墨國,也不過使我們座下的一處藩屬罷了。”


    我在窒息前開口,“那麽還有一隻呢?還有一隻百蟲在哪裏?”


    他見我對他的雄偉版圖並不感興趣,臉上有些不悅,但眨眼又笑了,“在定天那裏,還不是莫離自己交給他的?他對定天倒是一片忠心,把他當父親呢,名都可以交給他。我原本也想把那對一起收迴來,可現在莫離那顆心全靠黑蟲在裏麵撐著,暫時就沒能拿出來,季家兄弟很好啊,連一顆心都可以共用。”


    我用一種可怕的目光瞪著他,“要是他死了,要是他死了……”我說到這裏無以為繼,喘了兩口氣才接下去,“我無論如何,都會跟他一起死。”


    皇兄歎口氣,“平安,你這是在威脅我?”


    我在這九五之尊麵前垂下眼,再不開口。


    門外有叩首聲,“皇上,盟使已到。”


    皇帝轉身,又迴頭看了我一眼,道:“去換件衣服吧,今晚還有大宴。”


    聲音溫柔,一個最好的兄長那樣。


    我默默地看著他離開,宮女魚貫而入,捧著光彩奪目的鳳冠霞披。


    我被它們的光芒刺痛了眼睛,慢慢後退,最後跌坐在**。


    就連這些東西都被不遠千裏地帶來了,皇兄,你還有什麽事沒有算到的?


    宮女們圍著我忙碌不休。我木然地坐著,任他們擺布。


    宮裝繁複,她們替我穿了許久,最好捧了長鏡過來,要我看自己。


    長裙拖曳委她,那樣珍貴無比的紅,稍一動便有如霞蔚翻滾,白色的長頭仍舊沒有被紮起,在紅雲中如同雪蓮瀑布一般,這兩種極端的顏色輝映在一起,妖冶得奪目。


    捧著長鏡的宮女俱都垂暮不敢看我,隻有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許久,最後忽的一笑。


    也好,這樣上路,或者就不會與他錯失。


    我轉身往大門處去,急得那些宮女放下鏡子追過去,“公主要去哪裏,皇上吩咐,大宴之前公主須得在此靜候。”


    我毫不理睬,一手抓起裙擺,提起一縱,轉眼消失在她們麵前。


    靜候?是啊,妖精後被定天彈指製住的穴道解開,我已經靜候的太久了。


    門口自然是有人守著的,聽到宮女的驚唿聲立刻圍了上來。我閃過數個人,再提氣,眼看就能躍上屋脊。眼前忽有金光耀眼,我人在半空不及躲閃,眨眼就逼至地下。


    屋簷上已經立著一個人,背對刺目陽光,讓人幾乎不能仰視。


    是定天,負手立在高處看我,低聲道:“公主要去哪裏?”


    我側過頭去,叫著呀不說話。


    跪著叩首聲與萬歲聲不絕於耳,許多人向這裏漸近漸遠,但最後走到我們近前卻隻有兩個。皇兄一身明黃,牽著身邊人的手,身後全是匍匐在地的鐵甲銀盔,目光掃過我,刹那間笑如春風。


    “阿布勒,如何?我皇妹可是天姿國色?”


    那魁梧如巨人的玄甲男人隻把目光對著我,從我的白發看到我的鳳袍,最後停留在我的臉上,眼中神色複雜。


    他最終開口,隻道:“阿布勒願與公主永結同心,永固涼朝。”


    皇兄大笑,說了聲:“好。”


    我猛地抬頭,還未說出一個字,突然有冰冷的聲音傳來。


    “不可以。”


    所有人讀吃了一驚,陽光明亮,屋脊上立著一個人,一身飛色斑駁一片,全是凝結的黑色的血。


    “莫離。”我的身子晃了一下,不知是因為喜悅還是恐懼。


    “莫離!”有聲音與我同時響起,是仍立在屋脊上的定天,帶著麵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血跡斑斑的那個人把臉轉向他,慢慢道:“我說過,你要做什麽都可以,可是她,我是不會讓你帶走的。”他說到這裏,目光慢慢掃過底下的每一個人,一字一字地道:“也不會讓任何人帶走的。”


    他的臉色那樣慘淡,聲音裏卻充滿了可怕的決絕之意,那樣的可怕。一時上下安靜,竟沒有一個人出聲阻止他。


    他就在這一片寂靜之中向我伸出手來,對我道:“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我早已淚流滿麵,聽他說完這句話,飛身就向他撲了過去,耳後有風聲,伴著凜冽的寒氣,我知道那是什麽,但我已經沒有了任何躲閃或者迴避的願望。


    他已經來了,我還要什麽呢?


    手指與他相觸的那一瞬間,我心裏炸裂開的感情足以開裂金石。


    我愛他!這個戴著我曾愛過的少年的心的男人,這個為了我可以不要性命的男人,這個已經命在旦夕的男人,我愛他!我可以將這三個字重複一千一萬遍,隻要還能能夠與他在一起,即使是讓我在這一秒死了,我都心甘情願。


    他伸出一手將我接住,兩條長鞭交纏在一起的同時,突然騰起的氣浪讓無數屋瓦飛起,地下慘叫聲連綿不絕,而我也與他一起倒退著飛了出去。一同落在另一間屋子上,屋瓦承受補助這樣巨大的衝力,轉眼破碎陷落,又讓我們一同滾落了下去,筆直落在屋內的地麵上。


    “莫離。”我去不上自己,翻身就去看他。他抱住我,仰麵躺在地上,眼睛是睜著的,蒼白臉上烏黑如墨的一雙眼,待到看清我的臉,但我開口卻聲音輕柔,用一種我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對他說:“是,我在這裏,以後也不會走開了,你不用再擔心。”


    他看著我,慢慢展開一個微笑來,在他蒼白到生氣全無的臉上,這微笑顯得脆弱而美麗,“是嗎?”


    我感到自己的心正痛得一片片地碎開,但我盡全力的微笑迴應他,又抓起他落在地上的一隻手,放在唇邊,很輕地吻了一下,就像是蓋下一個永不悔改的印章。


    “是的,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2


    “是誰允許你們在一起的?”沒有升息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是灰色的衣擺,就在我們身邊停下了。


    我沒有抬頭,也不想抬頭,我隻是緊緊地抱住我心愛的男人,將自己的身體與他最大限度的貼合在一起。


    我的聲音從他的臉側發出來,輕輕地。


    我說:“你走開。”


    定天並沒有動,動的是莫離。他竟還有力氣支起身來,又將我推到自己的身後。


    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嘴唇卻出奇的紅,看這那個養育他的男人,眼睛裏燃燒著光——燃燒著他剩下的生命。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帶走她的。”


    定天低頭看著他,眼裏慢慢流露出傷痛之意,那是一種看著自己養育多年的親人即將離去的眼神,是一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他低低開口,對著自己唯一的徒弟。


    “你這樣會死的。”


    門被打開,無數人將這個殘破的物資團團圍住。陽光下一團刺目的明黃,我聽到皇兄的聲音,依舊溫柔如春風。


    “平安,出來吧,大宴就要開始了。”


    到了這個時候,我反而平靜了下來,伸手理了理自己淩亂的頭發,我們倆全是披著發,一番滾落,糾纏在一起,黑白相交,分都分不開。


    多好,我們就這樣結發了。


    我再扶著他立起身來,替他輕輕滿是灰塵的衣襟拂了一拂,就像一個尋常的小妻子所做的那樣,然後終究舍不得,又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唇。他的嘴唇如同我記憶中的一樣柔軟,隻是那上麵全是血的味道。


    他任我做這些事情,我倆誰都沒有再看屋內外的旁人一眼。在被我吻住的時候他微震了一下,然後便低下頭,溫柔地迴吻了我,那樣糾纏與疼惜,沒有聲息的千言萬語。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在屋外大吼:“你竟敢?還不快放開她!”


    皇兄模糊的聲音響起,然後是眾人退去的腳步聲,最後就連那洪鍾一樣的大吼都沒有了,屋裏又響起腳步聲,竟是皇兄走了進來,身邊隻帶著陸見,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定天一直立在我們身邊,不言不動。皇兄慢慢地走到他身邊,看一眼陸見,陸見立刻雙手遞上一件東西來,皇兄伸手拿了,又對他輕揮了一下手。


    陸見遲疑,“皇上,臣恐怕……”


    皇帝就笑了,“有定天先生在此,這世上還有誰能夠傷得了我?你去吧,守在門口,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陸見默默地退了出去,最後雙手關上了門,屋裏沒有人說話,頓時安靜下來。


    我與莫離緊緊依偎在一起,想好了不過是一死,心中便是一片空洞,半點不覺害怕。


    皇兄看著定天說話:“先生是否不忍動手?”


    定天輕歎了一口氣,“你可知,我曾把他當做是你。”


    莫離默默地垂下眼,我對這兩個人的時候不想說話,隻握緊了他的手。


    皇兄就是一笑,“既然如此,讓他少受些痛苦也是應該的,他也是三年前便要去的人,何必留戀?”說完又將手中的東西送到定天麵前,“這是墨國送來的貢品,先生看看可喜歡?”


    皇兄說話是兩眼直視定天,嘴角含笑。定天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慢慢就變得溫和。


    血緣天生,這到底是他的親子。


    定天接過那件東西,包裹在外的黃綾自他手中落下,那裏麵原來是一把墨綠色的短劍,劍柄嵌著古樸的綠玉,遠望都覺得森森寒氣。


    “巨闕!”


    墨國進貢的竟是上古名劍的巨闕!這是所有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利器,皇兄就這樣轉手給了他。這樣的恩賜,若是缺了他人,早已匍匐在地高唿萬歲了。


    定天當然不會向我皇兄叩首,他看著手中的劍,許久,最後隻是輕輕頷首,眼裏流露出微笑來。


    他的兒子是九五之尊,送上的東西,伸手向我身側指了一下。


    我血管裏流淌的血變成了冰火,莫離的手指緊扣住我不讓我有所動作,雙眼卻已抬起,靜靜地望著定天。


    “他……已經沒有多少時候了。”定天終是不忍,握著那把巨闕,聲音低沉。


    皇兄輕歎了一口氣,“如果他耽誤的,是我們的江山社稷?”


    他說的是“我們”!


    這兩個字讓定天渾身一震,而後他仰頭,仰天長嘯。


    “是,你說的好!是我糊塗。”說完長鞭飛出,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筆直往我們所立的方向而來。


    我隻來得及抬頭看他一眼,他也正看著我。眼中有萬千的寂寂流光,而後我便被鞭風席卷而去,身體如同一片落葉輕飄飄地飛到了半空中,而後重重落在地上,就在我皇兄腳前。


    我被摔得眼前一陣炭黑,更大的變故隨即發生,隻聽皇兄一聲低叫,竟是莫離飛身撲過來,五指如爪,猛然將的他的咽喉扣住。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帶到定天長鞭迴到手上,皇兄已經被製住了。


    皇兄居然還能露出一個可惜的表情,咽喉被製無法說話,臉上卻清楚的道出他心中所想。沒想到自己的父親竟是如此的心慈手軟。


    定天也愣住,他該覺得莫離已經沒有出手的能力才揮鞭將我拉了過來的,沒想到莫離強弩之末竟然還能瞬間出手,在他眼皮底下製住了皇帝。


    “平安,你過來。”莫離低聲開口。我爬起身來,而後眼睜睜看著他噴出一口血來,頓時驚恐地僵住了身體。


    “不要硬撐了,你撐不住的。”定天歎息,緩緩向我們走來。


    我轉過身,張開雙手擋住他,“你不要過來。”


    他又怎會把我放在眼裏,走到我麵前微微抬手。


    “教主,如果你敢傷她……”莫離的聲音,已經啞的幾近於無,但還是字字清晰入耳,隨之而來的是皇兄的一聲呻吟。


    皇兄妖化得不徹底,身體到底還是凡人。


    定天收迴手,微抬著眼看他,“你是要我在這裏等著你咽氣?”


    我刹那間幾乎要不故一切地摑了一掌,幸好莫離的聲音將我拉了迴來。


    “平安,你可以走了,告訴他們,如果有人攔你,皇帝就是一具屍體。”


    我迴頭向他走過去,又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長鞭,走到他們身邊的時候,突然拔出鞭柄中的那把短劍,狠狠地抵在皇兄的脖子上。


    我開口道:“皇兄,你送我們出去吧,我要和他一起走。”


    皇兄笑了,笑完又歎了口氣,說:“真是女人不中留。”說話時喉結一動,短劍鋒利,頓時讓他的脖子上顯出一道血痕來。


    定天沉了眼色,腳下一動,又朝我們邁了一步。


    莫離的手已經離開了我皇兄的脖子,他彎下腰,像是被什麽力量壓迫著,又吐出一口血來,那血紅的發烏,就在我身側的地麵上濺開,像是一朵妖異的花。


    他吐過這口血之後就在再也沒能立起來,一手撐在地上,另一之手卻伸過來,輕輕地推了我一下。


    “走吧。”


    我的心一直沉下去,沉下去,像是要沉到一個無止境的寒潭裏去,手上發抖,再也握不住那把短劍。


    還要走到哪裏去呢?沒有他的世界,我還要去哪裏呢?還不如就在這裏與他一起死了,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想到這裏,我手上就沒了力氣。定天是如何的功夫,一個飄身到我麵前,一手就將我的短劍打落,另一手將皇兄牽了迴去。


    我已經顧不上他們任何一個人,隻知道雙膝落地,跪在莫離身邊,雙手將他緊緊抱住,抱得那麽緊,就像是鬆開一個手指頭他就會消失不見那樣。


    我在他耳邊道:“我不走,我與你在一起。”


    他最後看了我一眼,眼裏有無限流連,嘴唇動了一動,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來。我漸覺手上沉重,再想看清他的臉,眼前卻隻有瘋狂湧出的淚水,浸滿了我的視線。


    定天將皇兄救出,定睛要去檢視他脖子上的傷口,皇兄卻輕輕撥開他的手退了一步,又一步。


    定天有些莫名,正要開口,突然雙目暴突,而後無法置信地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上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烏黑的線條,正沿著血脈往上走去,轉眼已經到了脖頸之間。


    他再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麵具被掃落在地,隨之落地的還有金色的長辮與那把墨綠色的巨闕,他放下手,死死地看著皇兄,聲音嘶啞。


    “你對我下毒!”


    皇兄已經退到門邊,臉上仍帶著一個微笑,春風拂麵那樣,“是啊,先生武功如此高絕,不如此怎能上的了先生分毫?”


    黑色已經蔓延到了定天的臉上。他開口說話:“嘴角溢出黑色的血來,我是你父親……”


    皇兄攤開手,“是有怎麽樣呢?你可曾聽說有人和父親共享江山的?”


    定天不再開口,稍微之後突然笑起來,因為麵目已經發烏,嘴裏有在溢血,那笑就變得詭異至極,“好,好,我的好兒子!”


    說話間竟飛身撲了過來,十指如鉤,抓向我皇兄的麵門。


    皇兄竟毫不在意,還帶著笑看著他。定天身體飛起,就在這半空中變得僵硬,最後直墜下來,冰冷地倒在我皇兄的腳前。


    死不瞑目。


    我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應,手中緊抱著已經閉上眼的莫離,呆呆地看著這一幕慘劇在我眼前發生。皇兄看了我一眼,忽然想起什麽,問我:“平安,他身體裏的那條黑蟲已經沒有用了吧,那為兄就拿走了,可好?”


    我看著他,如同在看一隻怪物,已經說不出話來,隻知道抱著莫離向後退。


    他歎口氣,略帶些煩惱地道:“他還沒有死嗎?”


    說著向前走了一步,慢慢彎下腰去,手指探向定天的胸前,像是要我什麽東西。


    一直烏黑的手突然拾起,我隻聽到一聲輕輕地悶響,然後鮮血如泉,那隻手已經如刀般穿過了我皇兄的身體,手指從他背後伸了出來。


    皇兄發出一聲低低地呃,像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還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又迴頭望了一眼我。


    隨後他就軟軟地倒了下去,就倒在他父親的身上,手裏還握著那隻金色的盒子。


    定天居然還是睜著眼的,目光落在我皇兄的臉上,嘴唇蠕動,也不知想說些什麽,但隻是數秒之後,他也閉上眼睛,再無聲息。


    他們兩人的血流到了一起,屋裏隻剩下驚駭欲絕的我,最終沒能忍住,淒涼的尖叫了起來。


    尾聲


    皇兄猝死,隨駕的大臣緊急商議,最後決定秘不發喪,由我扶靈迴家,立太子為帝之後再昭告天下。


    阿布勒迴大都登基,他任然能夠娶到天朝的公主,隻不過不是我。


    我早已說過,皇家兒女眾多,我會則一個想要嫁給他的送去墨國,實在沒有,就在墨國選一個人認作我朝皇女也行,阿布勒有半條命在我手中的小金盒裏,他想不娶也不行。


    定天已死,聖火教暫時由聞素掌管。聞素趕來過一次,見了莫離一麵,又走了。臨走的時候雙目通紅,我突然對他就不覺得怨了。


    雖然他無情地將我擄走過,但這個男人,倒真是全為了莫離。


    師父他們並未走遠,我派人追上他們,他們就又趕了迴來,一路陪著我扶靈,怕路上會出什麽岔子。


    還能有什麽岔子呢?皇兄都已經死了。朝中……朝中那些大臣全是在皇兄手下活過來的,誰又敢反?


    一切都好,隻是莫離一直都沒醒,我現在貴為皇女,反正也沒人敢說閑話,就讓他睡在我鸞車裏,一路守著他,賀南也與我們在一起,這位兄台情緒很不穩定,要他替莫離醫治,他卻常常奔出鸞車哭出來,嗚嗚的讓人心煩。


    逼得我將他拖到離開大部隊老遠的地方,聽他哭。


    他邊哭還要邊說話,“他可知我替他換一顆心有多難?那些千頭萬緒的心脈,要一根一根地接起來,一根一根地……他就這麽又給我弄斷了,又斷了……他還答應了讓我隨便怎麽治的呢,現在我還怎麽治啊?”


    我似乎想起些什麽,問他:“他答應你什麽?”


    “答應讓我隨便治啊,他這個病倒是千載難逢,我有那麽多的法子要在他身上一樣一樣的試過去,否則我跟著他幹什麽?誰知道他這麽不愛惜,嗚嗚,這身子又不是他一個人的。”


    我淡淡地道:“不要說了,等他醒過來,你自己說給他聽,我不愛聽這個。”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有情緒崩潰,扭頭捂臉淚奔而去。


    我很有些看不慣,覺得他一個大男人這樣愛哭實在不協調,迴到鸞車裏與莫離說了半天。


    他靜靜地躺著,雪白的一張臉,眉目安靜,烏發流雲般散在枕上。我伸手繞過一縷輕輕的替他理順,小心翼翼地仿佛他轉眼就會醒來,用那雙烏黑如玉的眼睛看著我。


    待迴到京城,天恆已經在十裏長亭外等候。三年多不見,他長大長高了許多,再不是過去那個六歲孩童的模樣,眉眼間多了許多沉穩。


    我卻隻記得那個趴在我膝上抱著我發抖的小胖子,看到他出現在眼前,雖然心裏念了許久要淡定裝作若無其事來,但還是忍不住彎下腰抱了他一下。


    他就在我耳邊輕輕地問了一聲:“父皇死了,是嗎?”


    我想起當年他在我耳邊細如蚊鳴的那一聲“皇爺爺死了”,心裏就忍不住痛了一下。


    天恆果然是個好孩子,很快便接受了我所說的事實。皇帝在禦駕親征歸來之後因病暴斃的消息二日便傳遍了天下,之後舉國皆素,天恆守喪依照古禮守喪三月,然後便準備登基。


    還是天恆乖。我想到當年皇兄在父皇屍骨未寒的時候就龍袍加身了,心下又是一陣欷歔。


    皇帝登基那日,我一身鳳袍立在白玉階邊,看著天恆一身明黃,一步步走向龍椅。天恆快十歲了,小時候的孩兒肥退了個幹淨,清清秀秀的一張臉,不太像皇兄,倒是有些像我。


    我覺得很好。


    之後文武百官匍匐在地,萬人齊唿萬歲,聲如雷鳴,我卻直想掩耳,心裏忍不住歎息。我隻不過活了短短十幾年,卻已經曆經三朝皇帝,看過兩次登基,上一次皇兄登基,我從皇女成了皇妹,這一次天恆登基,我又從皇妹成了皇姑姑,這樣下去還了得?這地方是真不能待了。


    晚上迴到小院之後我便開始盤算著要與莫離去哪裏,想了半夜都沒個結束,最後煩惱得爬上床去抱著他抱怨。


    “你就輕鬆了,什麽都不用操心,賀南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每次都說找藥找藥,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上次我要他把白蟲重新放迴我身子裏,他又哭個半天。你說這人生成男人是不是有點投錯了胎?這有什麽不好?那蟲子放在哪裏都不如放在我心裏來的讓我放心,你說是不是?他們是黑白一體的,說不定我好好養著這條白的,那條黑蟲就會爭氣一點,讓你早點醒過來呢。”


    我嘰裏咕嚕說了半天,莫離仍是安靜的躺著,烏黑眉睫,白色的臉,嘴上去還是帶著些紅色,看得我一陣心悸,忍不住又低頭親了他一下。


    他已經昏睡數月,但賀南一直小心照顧著他的身子,宮裏又最不缺濫補上品,是以這樣漫長的沉睡也沒有讓他太過消瘦,臉上容顏依舊讓我時常看著看著便起了色心,動不動就要抱他親他。


    再這樣下去,我怕我自己會化身成一隻狼。


    我歎口氣,索性翻身趴在他的身上,“我是不會怪你一直睡著的,反正最近我服侍你也服侍得很習慣了。可睡了這麽久,你不覺得累嗎?你還答應過要和我一起天南地北到處去的,天南地北呢!”


    我一直不停的說,就像是每天晚上我所做的那樣,即使他也沒有迴應,也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要講,最後終於說得累了,就這樣趴在他身上睡著了。


    晚上有夢。


    瘦高的少年踏夢而來,立在我床頭,對我微笑,叫我。


    “平安。”


    我仍想去抱他,但他退了一步,又道:“看到你這樣,我是很高興的。”


    即使是在夢裏,我都流淚了。


    他又說:“一生那麽短,不要不開心。”說完伸出手來,輕輕地攏了一下我的臉。


    然後就消失了。


    待到我醒來的時候,陽光都已經漫上了床頭,我還未睜眼就伸手去抱身邊的人。


    一生這麽短,我再也不會放開他,還有他身體裏的那顆心,它會與他一起陪著我——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沒想到這一下,竟然跑了個空。


    我猛然驚醒,看到屋裏空空蕩蕩的,除了我之外什麽人都沒有。


    我心魂巨零,隻是不敢相信,赤著腳就奔了出去。


    他竟然在,就立在我曾打過無數次五禽戲的那株大樹下,夏日裏樹影婆娑,指頭百花無數,風過時就像下了一場雪。


    我猛然收住腳步,立在原地不敢動,怕這隻是我的一場夢,動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卻是他動了,大概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慢慢地迴轉頭來看我,目光對上我的,忽然一笑,陽光都暗了一暗,又向我伸出手來,叫我。


    “平安。”


    番外之我的娘


    我離開皇宮那天,天恆很是傷心。


    到底是不到十歲的小孩,父親剛剛去世,姑姑又是個不負責任的,心裏隻想著她的愛人,還有他和她的天南地北。


    我看他那樣,心裏也有點難過,將小金盒子交給他的時候忍不住彎下腰抱了抱他,又在他耳邊說:“無論我在哪裏,心裏總是記掛著天恆的,你要好好做皇帝,姑姑會時常迴來看你。”


    天恆手裏抓著那隻金盒,就想抓住了天下太平,但臉上仍是不情願的,另一隻手還揪著我的衣袖,就是放不開。


    皇帝這些日子少年老成的極快,沒想到一個離別的場麵就前功盡棄,著實讓我又喜又憂。


    天恆一點都不像他父親和祖父,不過也幸好,他與他們一點都不像。


    我被他揪著沒辦法,隻好用殺手鐧,低下頭道:“你姑姑已經嫁了兩次都不成功了,這次如果還抓不住這個男人,難道天恆想讓天下人都知道皇家出了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想讓天下人都嘲笑我們家?”


    天恆被我說的瞪大眼,像是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手指也情不自禁的鬆開了。我正有些竊喜,不妨身後忽有聲音。


    “是這個樣啊……那你打算怎麽抓住我?”


    我猛迴頭,看到陽光下的那個人,然後滿臉通紅,掩麵狂奔而去,用的還是縱雲,眨眼就奔出了禦花園。


    待到我們真的離開了皇宮,我才想到要問莫離:“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他剛剛恢複不久,賀南再三囑咐我不能讓他太過勞累太過激動太過興奮太過……,總之一定要把他當做易碎品那樣供著就對了,所以在我的堅持下,我們是坐著馬車,一路閑看山水那樣走在路上的。馬車是皇家特製的,太過舒服,弄得我有時連去客棧投宿都不願意,到了晚上就跟他一同躺著,拉開車簾子看星星。


    我問這句話的時候正趴在他的身上,這個動作我在過去的幾個月裏做得習慣成自然了,他醒了都改不過來。


    他就微微一笑,摸了摸我的頭發道:“我不是說了,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沒想到這個人住的這麽遙遠,讓我們一路跋山涉水,足足走了一個多月才到達目的地。


    原來是一座山,高聳入雲,極目隻能看到半山的白霧繚繞。


    一路江山秀美,又能與他在一起,我自是心滿意足,隻是到底車馬頓困,他又喜歡逞強,累了也不說,上山前那一夜睡了許久,害得我根本不敢合眼,屏住唿吸等他醒來,怕他又要上上次那樣,一睡睡到天長地久去。等他醒來看到我驚魂未定的眼睛,嘴唇又抿起來了。


    “你在怕什麽?”


    當然是怕你出事。我心裏叫,又不敢說出來,隻好用行動表示,伸出手去抱住他。我時常八爪魚那樣趴在他身上,這些日子他也習慣了,但這次我報得重了。他看我一眼,目色變得深沉,忽然就低頭吻住了我。


    我被吻得暈眩,眼前采光流離,漸覺他唿吸粗重滾燙,抓住我的手也失了準頭,待到他的手指碰到我的皮膚,連我都開始意識模糊,頓著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來。


    賀南與我們分手的時候很是教導了我一番男女常識,最後又補充,讓我等他大好了,不要過早的撲上去。


    那樣的口氣,好像我真的是日日對著他垂涎欲滴的狼女。


    隻是這一路我們雖然日夜在一起,但他卻很克製,我餓總惦記著賀南的再三囑咐——不能讓他太過勞累太過激動太過興奮太過……


    這樣的事情,不興奮是不可能的吧。


    我殘餘的自製力終於掙紮著冒出頭來,雙手去摟他,抖著說話:“莫離,我們……”


    他卻沒等我把話說完:先我一步將手收了迴去,閉著眼睛說話,唿吸很重。


    “不要急,我還想你見一個人。”


    ……我也想喊停的啊!


    我鬱悶,好歹也給我表示我不是狼女的機會……


    莫離並沒有陪我上山。我上山前問了他許久,不知他究竟要我去見什麽人,他也不說,隻微笑地推推我。


    “見了你就知道了,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我被他推得往前走了兩步,讓覺不妥,再迴頭看他,他仍立在原地,陽光下負著雙手,見我迴頭,隻是一笑,重複。


    “放心,我等你。”


    那樣一個笑容,又讓我可恥的失了魂,再清醒過來,已經按照他的吩咐上了半山腰了。


    我扶著山石歎息,這樣下去去還了得?我這輩子豈不是任他予取予求?


    “呀!”有聲音在我麵前響起,我猛地抬頭,看到一團粉紅色。


    刹那間,我竟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麵鏡子!那聲驚叫之後,一道白影轉眼出現在她身前。我再眨眼,忍不住驚叫:“丹桂!”


    丹桂雙目清明,白發用一根黑色發帶帶整齊地紮在腦後,看到我竟也不太驚訝,微笑間仍是眉目如畫,握住身邊人的手道:“是平安來了,乘風。”


    乘風……


    我退了一步,又往前走了兩步,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一團粉紅色朝我撲過來。


    我娘這麽大一個人了,居然抱著我涕淚橫流,一邊哭一邊口齒不清。


    “我等你好久,平安,你的頭發怎麽是白的?不過白了也好看的,莫離那個好孩子呢?丹桂找到我,他找到丹桂,還說要讓你來見我,我等好久哦,等好久……”


    我還沒從震驚中迴歸神來,兩隻手已經非常自動的將撲到我身上的人抱住了。她實在太激動了,激動得……讓我很想哭……


    皇兄說母後生我之後,身子實在不行了,所以就離開了皇宮。午夜夢迴,我也常偷偷希望,我娘其實沒有死,其實在某個地方等我去找她,可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切竟來得這麽快。


    “我想你先見一個人。”莫離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他又是怎麽做到的?他又使用什麽辦法做到的?


    我用力抱了抱我的娘,又叫了她一聲。她眼淚流的更厲害,厲害地丹桂都看不下去了,將她攬過去,替她擦了擦臉。


    丹桂永遠都是這麽溫柔的,我看到他在她身邊,不知為什麽高興得不得了。


    但是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迴身往來時路上跑,邊跑邊迴頭,“莫離在山下等我,我很快迴來,你們也要等我。”


    我娘攏著手掌對我喊:“叫他上來,我要給你們擺喜酒……”


    我趔趄了一下,奔下去的欲望再如何強烈都忍不住迴了迴頭。


    我娘……真的是奇跡啊!


    山花盛開,白雲繚繞,我在一片爛漫中飛快地奔馳,遠遠看到那個模糊的身影,靜靜站在我離開的地方,就如他所說的,等著我。


    我臉上淚痕還未幹透,但嘴角已經笑起來,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就忍不住飛起了身子,一直飛進他張開的雙臂裏。


    番外之文德的迴憶


    見到那個自稱是季家人的來者時,我一時有些懷疑他是真的,不過那裏麵他手中的慶城金牌是錯不了的。慶城不是什麽廣結善緣的門派,這樣的金牌,全天下也不過隻有三塊,還都是我師父在世時發出去的,到我執掌慶城之後,一塊都沒有了。


    我幼時曾隨師父遊曆邊關,當時中原與墨國仍在對峙之中,局勢緊張。我們在邊關小鎮遇墨國遊兵突襲,師父忙於救人,我在戰亂中不慎受傷,又與師父失散,最後是被守衛邊關的季家軍所赦。


    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更何況是這樣救命的大恩,師父贈予金牌的時候,還當著我的麵前對季老將軍說過,見此金牌,聽憑差遣。


    沒想到這金牌,在十幾年後,才迴到我麵前。


    當年的事情,我當然是記得的。


    我被赦之後,在季家軍營裏很是待了些日子。


    季老將軍極具威儀,有子嗣十人,竟是全部都待在戰場上,有幾個比我大不了多少。我性子偏冷,受了傷又與師父失散,更是整日一言不發,他們便常來逗我,有次竟拿來邊關罕見的糖人。


    我不愛別人拿我當孩子,但他們身後還跟著個比我略小的男孩,見我盯著那糖人瞧了半天都不伸手,就對我笑了一下。


    他們說,這是季風,我們最小的弟弟。


    我後來想想,或者那隻糖人原是他的。


    我就這樣與季風認識了,他長得秀氣,又是季家最小的,我不明白季家為何要這樣小的一個孩子到戰場上來經曆這些生生死死,後來我才知道,季家的男人,隻要是能夠拿起槍來,那就得上戰場了,無論他時年幾何。


    我很不以為然,忠君報國當然不是什麽壞事,但是報到這個份上,季老將軍未免有些愚忠了。


    而且我覺得,他對自己這最小的兒子,態度非常古怪。


    我甚至很少看到季老將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由此帶兵迴營,遠遠見季風獨自在營前練槍法,他竟拔馬繞開去,一直走到看不到他的地方。


    因為那個糖人,我與季風幾乎已是朋友了,心裏就很有些為他抱不平,他自己大概也是清楚的,所以雖然年紀小,但總是靜靜的,很少開口說話。


    不過這一點倒是與我投契,墨軍突襲被擊退,一時間倒也不敢再冒然進犯,很是安分了一陣子,所以那段時間我便常與季風在一起進出山裏,他喜歡在僻靜處練習槍法,我便在一旁打坐,順便調理傷勢,有時候兩人一起爬上樹去眺望遠處,我還指著慶城的方向對他說。


    “等我傷好了,就迴慶城山區,你也可以迴來。”


    他就搖頭,“不行,我們季家軍是要鎮守邊關的,我父兄在哪裏,我就在哪裏。”說完肯能覺得有些對不住我難得的熱情,又對我略帶些靦腆的笑了一下。


    我因著他這樣的迴答,便益發地看不慣他父親對他的態度。


    要說季老將軍對十個兒子一視同仁倒也是罷了,偏偏他隻對這一個兒子諸多迴避,要是真的不喜歡到連看都不想看到他的地步,那又何必將他帶在身邊?


    邊關實在不是什麽好地方,我比季風還大了幾歲,又自小清修,都覺得此地枯燥乏味,時日一長,就連慶城山頂的清風明月都有些懷念起來。


    我偷偷地想過,若是他能夠同我一同迴去,不如央求師父收他為徒,一起做對同門師兄弟也是不錯的。


    我沒有料到的是,看起來這樣秀氣靦腆的季風,居然也救了我一命。


    那日我仍是與他一同入的山,他在山澗邊練槍法,我休養了一些日子,漸覺功力恢複,見到一隻野兔縱過便一時心癢,提起就追了上去,眼看手指就要觸到它的長耳,不曾想一陣腥風迎麵而來,竟是一頭斑斕大虎。


    我那時不過十一二歲的光景,自小跟著師父在山上清修毫無對敵經驗,否則也不會在戰亂中不慎受傷,乍見猛獸,手中又沒有武器,差些被它一掌拍在地下。


    幸好我的輕身功夫仍在,倉促之間向後急退了數丈,但那虎翻爪騰身緊逼,我再退步,身後已是懸崖,腳跟半出,碎石墜落,差一步就要仰麵墜下去。


    正危急間,側邊風聲忽起,長槍如虹掃過,雪亮槍頭如碎銀般浦泄,猛地紮入那頭虎的左眼。


    原來是季風及時趕到,不顧生死地撲過來阻止猛虎,救了我一命。


    猛虎吃痛,一聲咆哮,扭頭往來襲者撲去,季風到底隻是個十歲不到的孩子,收槍不及,被它拍得撲跌出去,我驚魂之下立刻撲將過去,運氣一掌拍在那虎的軟肋之上,而它虎尾猛掃,頓時將我抽飛了出去。


    林中傳來紛亂腳步聲,那虎受傷頗重,見勢不妙終於退走,我想爬起身來去看季風,但是雙腿發軟,一時竟爬不起來,卻見一群人飛奔而來,泡在最前頭的正是季老將軍,老遠伸出手,一把將他最小的兒子抱起來,臉上死白一片,待到他睜眼叫了一聲父親之後才緩過起來。


    季風在**躺了足足三天,雖然季家沒人在對我提起過那日的事情,但我心裏總是不好過,所以就整日的待在他房裏,他倒也硬氣,接骨換藥的時候一聲都不吭,倒是看我的臉色有些不習慣,還反過來安慰我。


    “真的不痛,哥哥們身上哪個沒有舊傷,這樣的是小事。”


    我過了很久才迴答他,“我會記得這件事的,你需要我做什麽,隻要同我說一聲。”


    他就是一笑,“我想不出來你做什麽。”


    我想了一想,又說:“不著急,一輩子都有效。”


    再過幾日,師傅就找到了我。


    臨走的時候,師父交了慶城金牌在季老將軍手裏,季風立在父兄身後看著我們,我想過去同他再說幾句話,但又覺得,我要說的,都已經對他說過了。


    金牌不金牌的,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他隻要記得我的承諾就好,即使他不記得,我也會記得。


    季老將軍親自送了我們一程,我在最後一刻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他,“為什麽你不願多看季風?他做錯什麽嗎?”


    季老將軍沉默一會,才道:“你們是朋友了。”


    我點頭,我是獨子,父母早亡,其實在心裏早已當季風是我的兄弟。


    他移開目光,“我原有十一個兒子,隻是風兒的孿生弟弟,出生時便在戰事中丟失在邊關,他們的母親至今傷心欲絕,我也……不人多看他的臉。”


    我要過得許久,才“哦”了一聲,再過許久才說。“你就不怕他也在戰場上遇到危險?”


    將軍臉上的線條變得強硬,“保家衛國,那是季家人該做的事情。”


    我明白過來,這個人,是鐵了心要與他與他所有的骨血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那日我與師父起初老遠才又迴頭看了一眼,山地起伏,那軍營早已看不到了,但我總記得季風安靜的臉,還有偶爾一笑,很是溫暖。


    我再迴想起那些季家人看彼此的眼神,全是很自然的在為彼此驕傲著。


    但我覺得,生做一個季家人,實在也算不上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


    沒想到這句話,在十多年之後,季家滿門被打入天牢的消息傳遍中原的時候,一語成讖。


    我這是多年來,再沒有到過邊關,自然也沒有再見到過常駐邊關的季家人。


    師父仙逝之後,我便開始執掌慶城,山上事務繁多,之後又被眾人推做了三莊九派的盟主,更是沒有一點閑暇。


    江湖與朝廷,曆來井水不犯河水,所謂國事,對我們這些江湖人來說是很無所謂的,況且這些年朝廷內亂,大有國將不國之勢,朝堂之上,數年就能換一批新麵孔,也不算什麽新鮮事了。


    但是季家出事,那真是令天下無人不驚的。


    要說舉國震動,也不為過。


    再無知的老百姓都要把心涼一涼,就算不敢出聲,心裏也要問一句,從此邊疆誰來守?這就像是破落的大戶人家,裏麵再怎麽瘡痍遍布,但門戶敞開無一遮擋,總讓人寢食難安。


    但這些還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我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季家人現下的處境,尤其是季風。


    我極快地立定了心意,無論如何,先趕赴京城,救了人再說。


    隻是沒想到還未動身,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那人趕路趕得一身的風塵仆仆,滿臉憂急,見我沉默地對著金牌看了許久,就急了,聲音都大起來。


    “不是說慶城派是一見金牌有恩必報的嗎?怎麽忒地不守信,難不成你還懷疑我這金牌是假冒的?”


    我抬眼看他,“季家滿門,不該都在天牢之內嗎?”


    他一張黑臉漲得通紅,聲音之大,幾乎是對著我吼叫起來,“對,我不是季家人,我隻是替將軍牽馬的馬夫,將軍被押之前,遣散了身邊所有人,讓我們各自找出路,可我不怕死,要不是為了要送這塊金牌,我寧願陪著將軍一起進天牢去。這金牌是夫人給我的,她說自己與將軍生死不求,隻希望他的孩子至少能有一個活下來。你不記得我了是嗎?我記得你,哪年在邊關軍營,我們將軍就了你一命,季風小將軍也救了你一命,為了你,小將軍還差點被老虎吃了……”


    我打斷他,“季風現在也在天牢?”


    他猶自氣咻咻,再開口卻紅了眼睛,“不是,我們小將軍,進宮做了皇帝女兒的命侍,隻他一個不在天牢裏。”


    我在這一瞬間,腦中混亂不堪,無數零碎的片段帶著光衝過來,又更快的隱沒在黑暗裏,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最後隻能與當年一樣,許久才“哦”了一聲。


    這些年來,我篤定的作者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心無旁騖,並不是完全沒有在意過季家人的消息,但總以為那些該在的,無論何時都是在的,但是我錯了。


    至少我應該更多的關心朝廷對季家的動向,我還是高估了當今皇帝,以為他再如何荒唐,總還不至於自毀長城,自戳與強敵之前。


    因為這樣一個疏漏,我沒能及時對他們伸出援手,對那個在我清修寂寞的是少年時光中,唯一的朋友與兄弟伸出援手。


    慶城偏遠,我發了盟貼囑咐成平帶人先趕往京城部署,而我也帶人兼程而去,成平辦事牢靠,一路上不斷有飛鴿帶來消息,我著人與季風聯絡,皇宮雖深,但對真正的高手來說,進出也不算什麽難事。


    是以很快我就得到了季風給我的長信。


    這是我一次看到他的筆跡,季風寫得一手好字,字字有風骨,季家多的是文武全才,可惜戰事無情,大好的兒郎,這些年已有好些戰死在沙場,上一次我得到的消息是,繼大郎七郎之後,五郎也在一次與邊疆蠻族的戰役中,馬陷流沙河,萬箭穿心而死。


    但就算是那樣的死,也比被自己所忠孝的國君隨意背叛來得好。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季風在心中向我提出的請求。


    他原可以大喇喇地要求我做任何事,即使他父親束手就擒時懷著的仍是一腔愚忠,明知即將不幸,也隻是遣散了所有仆從,寧願讓自己的家人與他一起俯首赴死,但他至少可以為自己向我提出要求。


    可是他沒有,他在這封長長的信中,最後提出的隻是一個請求,還不是為了他自己。


    他說他的父親說過,即便是死,也必不背叛當朝皇帝,我這樣安排,即使能夠穿過層層阻隔潛入天牢,他父親也必定不會偷生離開,結果還可能是適得其反,若我真的想要救出季家滿門,還需先讓他父親明白,皇帝是真的瘋了,他甚至不想要自己的天下能夠擁有短暫的太平與喘息,為這樣的人效忠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維護這樣一個皇帝,就是讓普天下黎民百姓更多地經曆折磨。


    他還說,希望我能找到一個能夠醫治罕見寒症的人,因為所有的禦醫都判定平安公主身患絕症,甚至都活不過十六去。他希望江湖上會有能夠治好平安公主的人,他請求我將她帶出宮去延續她的生命,然後如果有可能的話,讓她健康地,隻有的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當然不會違背自己的承諾,如果這真是他的意願,但我倒想知道,那個叫做平安的小公主,哪裏來的這麽大的魔力,短短時日,竟能讓季風他如此牽腸掛肚,費盡心思地替她安排一切。


    即使她的父親就是那個將他全家打入天牢的男人,而他,在她身邊原本就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要將一個公主帶出宮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也不是絕無可能,成平對整個計劃流露出極大的厭惡與不解,但他仍是去做了。


    我知道他全是出於對我的信任,但是就連我的內心深處,都無法對那位還未謀麵的公主生出一絲的同情。


    她最大的錯誤,就是投生在了這樣的一個帝王家,而隻要是與那個皇家還有一點關係的人與事,都是令人厭惡的。


    季老將軍果然如他兒子所料到的那樣,即使在那樣暗無天日地獄一般的地方,每日麵對自己對親近的人備受折磨,都不願做一個從天牢中私逃的忠臣。


    更何況,天牢戒備無比森嚴,雖然也不是無法潛入,但要無聲無息沒有死傷的帶走兩百多人,確實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


    我也不願這家人,再有任何損傷。


    然後更麻煩的,還有那位養在深宮不知處的平安公主。


    她的身體確實如季風所說的,隨時都走在短命早夭的路上,並且好像是有所預知打定了主意要與我們作對那樣,每一次我們決定了有所動作的時候,便會來一個全然崩潰,讓人覺得不要說帶她出宮,光是看她躺在**也讓人覺得命若遊絲。


    我後來才知道,如果她死了,那麽天牢裏的那二百多口人,人頭會隨之一同落地,除非除非季風為她而死,並且死在她的前頭。


    原來所謂命侍,是這個意思!


    這皇帝家!若是在江湖上,依照江湖上的規矩,早該斬草又除根,一滴血脈都不要留,變態也是會遺傳的,做得徹底一點,以免春分吹又生。


    因著這些意想不到的節外生枝,原本簡單周詳的計劃一拖再拖,江湖上又紛爭四起,出了許多我不得不親自處理的事情,我再如何不願意,都必須離開京城一趟。


    沒想到我隻是離開短短數日,局勢就有大變。


    成平得了宮裏的內應,又有易家的易容高手相助,趁著皇家夜宴的機會,很容易的進入了皇宮,然後又順利的將公主帶了出來。


    成平行事之前自然也與我通過消息,我當時剛到山西,正處理江湖中兩個大派為了私怨幾乎鬧到要火拚的棘手事,接到成平的飛鴿傳書,我的一反應便是那內應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但成平在信裏說的仔細,說此人是鎮山派長老代為引見的,雖在朝中為官,但與家中長輩與中原武林極有淵源,前朝也有做過試探,其出手為我盟所辦之事無一不妥,很是牢靠。


    鎮山派近年來雖然式微,但也是有著百年曆史的大派,作風一向持重,此人能受其長老引見,無怪能得到成平的信任。


    但我總覺得事有蹊蹺。


    如此一個朝中大臣,竟會與江湖中人互通往來,皇帝雖年邁,但也不是吃素的,他就不顧慮頭上的那頂烏紗,難道連自己的項上人頭也沒有一點顧慮?


    我心有不妥,想好了要傳信令成平等我到京之後再作計較,沒想到信是傳出去了,但等我日夜兼程往京城趕的時候,大亂已如暴雨般驟來,一夜之間,竟連這江山都已經易主了。


    而我直到在半途見了成平派來的人,才知道我那封飛鴿傳書到了成平的手裏,早已成了另一封信。


    信中矚他挾持公主出宮,另著易家人假扮公主隨軍隊進入皇城,再令盟內高手假意相助,讓季風能夠假死在隊伍之前,借此讓季家那兩百餘口人能夠順利的離開天牢。


    我看著那封被鐵橫帶來的書信,大怒。


    這滿紙荒唐言,居然還摹的我一手好筆跡,就連成平都被騙過了!


    雖然信上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隻要他麽能夠離開天牢,無論發配到何處,要在路上救出他們,那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或許成平也曾那麽想過,所以都不曾在與我確認一遍,便立即開始將這一切付諸實施。


    但我從沒想過,要讓季風在整個軍隊麵前涉險。


    即使一切都有計劃,我也不願冒那種萬一的風險。


    他是我年少時唯一的朋友,他是我的兄弟!


    能夠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得,當然是奸細,說不定就是我身邊的某個人。


    我這個盟主,做的委實失敗!


    我急問鐵橫,“現在京城境況如何?”


    鐵橫乃是我盟下海沙派的高手,靠鐵砂掌成名,雙手可裂巨石,內功也好,雖不及慶城縱雲那樣腳下輕捷但勝在耐力,長途跋涉更顯得出內力綿長的好處,是以成平請他來報訊,已是最佳的人選。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高手,出現在我的麵前的時候,也是狼狽不堪,身上焦痕處處,竟像是剛從火場裏奔出來的。


    我心知不好,果然聽他啞著聲音迴答我。


    “盟主,我們被人算計了,可憐留在京城的兄弟們死傷慘重,全被那戳夫逼宮的太子利用了一把。”


    我終於理清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那位高高在上的東宮太子原來從未對江湖掉以輕心,而那所謂的宮中內應李大人也是他早已安插好的一顆棋子。


    太子從眼線處得了我盟欲救季家滿門以及將平安公主帶走的消息,急著李大人假意內應,平安公主被劫,皇帝震怒,定蓄意謀反之罪,發下兵符準駐紮在京城外的軍隊徹底搜查京城內外,一時京畿大亂,太子的勢力便是趁著這一機會,暗中調兵入城,一舉改換了乾坤。


    隻是這太子實在令人費解,皇帝已然老邁,竟不惜犧牲親妹,勾結外邦,如此無良喪盡,簡直禽獸不如,無半點人性可言。


    幸好成平機敏,趁著如此亂局,至少把天牢內的季家人救了出來。


    但是季風竟仍不願離開那位公主,而那位平安公主,居然被她新登基的兄長外嫁到墨國去了。


    公主又如何,外嫁異國又如何,既然她是季風想要的,我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我帶人跟上送嫁隊伍,打算在邊境處配合季風帶走公主,從此天高海闊,隻要他高興,想帶她去哪裏都可以。


    我希望我的兄弟快活。


    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最後得到的結局,是他的死亡。


    墨國叛軍的突襲是我沒有想到的,異族蛇陣的出現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更沒有想到的,是那一場天崩地裂的爆炸。


    山石爆裂崩塌,那條天然的密道,最後一瞬間從那頭飛撲出來的,不是季風,是公主平安。


    她是滿身的狼狽,滿臉的淚痕,在那條密道崩毀的時候撕心裂肺地尖叫季風的名字,即使是在接受最可怕的刑罰的人臉上我都沒有見過這樣痛苦的表情。


    從我意識到季風仍舊留在密道的那一頭,支持我維持鎮定的已經隻剩下多年來作為一盟之主的慣性,但即使是在這樣的狀態下,我仍舊能夠感覺到,這位小公主的心,碎了。


    平安公主足足昏睡了半月,才在慶城山上的廂房內醒了過來。


    我接到消息的時候,剛剛從雲山趕迴,巨大的悲痛讓我難保持即使是表麵的平靜,即使我不想對任何人傾訴,甚至不願多說一句話,但我身邊的許多人,都已經能公開是本能的迴避我沉默之下的陰霾。


    看到季風屍體的那一刹那,我唯一的感覺是,我的心也被人戳了一個洞,冰冷地風毫無阻隔地透過血肉穿入,然後又從空蕩蕩的某處穿了出去。


    他很安靜地躺在山坳裏,雖然身上傷痕累累,但奇跡般地,顏麵如生,隻是沒有了一顆心。


    有弟子上前與我說話,我猛地迴頭,嚇得他倒退了數步。


    我知道自己是失控了,殺氣無法控製,我想要看到血,想要殺掉所有讓這件事發生的人——即使我還不知道,究竟是誰做了這樣罪惡與殘忍的事情。更不能原諒的是我自己,我竟沒能來得及救他,最後的最後,就連他的屍體,都不是完整的。


    胸口持續空洞,那種比疼痛更難忍耐的感覺,讓我足足有三天的時間,都沒能正常的唿吸過一次。


    我開始痛恨平安公主,我知道這是一種遷怒,但是如果沒有她,我的兄弟是不會死的。


    他死了,但她卻沒有,好好地活了下來,說不定還可以活上許多年。


    我迴到慶城,去見鬼門關上醒轉迴來的她,她雖然年紀小,但確實是有姿容的,身體這樣不好,又隻吊著一口氣在**躺了那麽多天,居然仍舊不難看。


    隻是單薄,薄薄皮膚下細小骨骼清晰可見,一口氣就能嗬走了那樣,讓人麵對她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想要小心翼翼。


    還有就是,籠罩在她身上的,烏沉沉的死氣。


    她不願說話,了無生誌,季風的離去帶走了她所有的生氣。


    我看得出來,她是,很愛他的。


    我忽然就不那麽恨她了,我也不能,我答應過季風,要好好的照顧她,讓她可以健康而自由的,選擇她想要的生活。


    隻是讓我不明白的是,在她那沉沉的死氣之下,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微妙的力量,支持著她,讓她熬過了成衛並不算太有把握的動刀,熬過了手術後漫長的恢複期,最後竟好好地活下來了。


    對於她的痊愈,我的感覺是複雜而微妙的,即有些定下心來,又有些及其晦暗與隱約的失望。


    我甚至暗暗想過,她其實是應該去陪著季風的。


    後來我才發現,她這樣掙紮著活下來,原來是為了要去尋找他。


    我在明白過來的那一瞬間,內心劇震。


    我不知道她那裏來的信念,竟一心一意地認定,季風沒有死,隻是在某個地方,等著她去找他。


    這絕望的執著,竟讓我無法在她麵前說出真相。


    這種絕望的執著,或許就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我沒有讓她下山,兩國都在瘋狂地尋找失蹤的公主,更何況我至今都沒有追查出,究竟是誰在山道崩塌之後找到了季風的屍體,並將他的心……


    或許那些人,原本要找的就是她。


    以平安脆弱如雞雛的現狀來說,隻要邁出慶城一步,或許就真的如同一片雪花那樣無聲無息地融化在空氣裏了。


    我收她為徒,將她帶到慶城山頂清修,日日建都她修習內功心法,要她靜以養生,淡以養神,她很是驚恐,但仍是不肯說話,看我的目光幾乎要將我切成碎片。


    我冷冷地看著她,心裏想的卻是,如果這世上真有魂魄這件事的話,看到她這樣,季風必定不能安心離開。


    但我轉念又想,他要是仍在,看到她這樣的執著,說不定也會略感欣慰。


    他這樣疼愛她,為他連生命都放棄了,如果知道她過得不好,一定會很難過的吧。


    我決定好好地傳授她武學,也好讓季風放心。


    隻是我這個關門弟子的武學天賦實在是令人無言,三年下來,她學得最刻苦的縱雲也不過是七七八八,更別提其他的內功心法,以及拳腳刀劍。


    她根本就不願在這山上多待一分一秒,如果不是因為沒有輕身功夫她根本無法從山上下來,我看她連縱雲都學不到一點皮毛。


    可她真的下來了。


    那天我立在山腳下,看著她從山上連滾帶爬的翻跌下來,陽光那樣的刺眼,金輪萬道那樣,掩蓋了她的狼狽,讓我錯覺她是飛下來的。


    我知道她要飛去哪裏,我也知道,她是注定會失望的。


    我隻是希望,這一次的失望,不會演變成她最終的絕望,我希望時間能夠衝淡她的執著,但是三年,不知夠不夠。


    想到這裏的時候,我便是微微一涼。


    我竟然會希望時間能夠衝淡她對季風的執著,這樣的念頭,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終於帶著平安下了慶城山。


    金潮堂出事,我不能不親自下山去一趟,留已經能夠用縱雲從山上下來的她在慶城山上,我又不放心。


    沒想到平安公主真是一個聚集麻煩的綜合體,才到定海她便丟了。


    金幫主慘死在漕運航道之上,所有的矛頭都指向聖火教,此教百多年前曾經血洗中原武林,差一點就將整個武林翻了個個,後來終於被驅逐迴邊境之外,但各大門派也是傷亡慘重,十數年之後才恢複泰半。


    如果是聖火教卷土重來,那此事當真非同小可。平安在這種時刻失蹤,不能不讓我有所分心。


    幸好我很快得了她的消息,並且就在聖火教隱蔽在中原的分堂之中。


    聖火教果然與整件事脫不了關係,這幾乎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


    我當即趕去,她在那裏,躺在**,蓋著豔紅色的薄薄的被子,隻露出一張臉。


    我幾乎瞬間就有了開殺戒的念頭,然後那個人來了。


    那個帶著猙獰麵具,聲音沙啞得仿佛是一個惡鬼的男人,將她從我手中帶走,將她牢牢地抓在手中,用一雙冰冷的眼睛麵對所有人。


    這麵具所代表的是聖火教內地位崇高的右使莫離,此人向來遠在邊疆,我從未見過他的真容,也並不在意他究竟是何模樣。


    但是在交手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平安的眼睛。


    我內心狂震。


    出了什麽事?她的目光像是再也看不到這世上的一切,她的眼睛裏,竟然隻有他!


    要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一段絕望而哀傷的故事已經走到了盡頭,而那一天,才是有關於她與他的一切的真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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