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黎樹青如今的身份——主要是與趙雅泉娘家那邊的親密聯係,能說出這樣坦白的話,稱得上推心置腹了。


    葦慶凡點點頭道:“我明白了,謝謝叔叔。”


    黎樹青打量著他的神色,笑道:“你好像不太認同?”


    葦慶凡略一猶豫,黎樹青笑道:“咱們家常閑聊,不用顧忌。”


    “牧羊人還是羊,該怎麽劃分呢?”


    葦慶凡想了一下,笑道,“我有錢了,就是牧羊人?這個理論乍聽起來有道理,但其實到處都是坑,真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就是上下分裂了……按照這個思路,1840年以來史無前例的大變革,我們變了什麽?革了什麽?在戰火裏死掉的,也不止是羊吧?”


    他認真道:“我不是牧羊人,隻是一隻幸運的羊而已,沒打算去做牧羊人,也不會變成牧羊人。”


    “這個由不得你。”


    黎樹青平靜的反駁道,“你現在開豪車,住豪宅,去到哪裏都有笑臉逢迎,普通你這個年齡的男生看到了可能都不敢追求的漂亮女孩,會一個接一個往你身上撲……”


    黎妙語氣鼓鼓地打斷道:“爸爸,你說自己就說自己,不要帶上別人!”


    “……”


    黎樹青一窒,沒好氣道:“你別給我挖坑啊,我隻是陳述這件事情……我總沒拈花惹草吧?”


    黎妙語把腦袋扭向一旁,哼道:“那誰知道,也許你太厲害,把媽媽和我都瞞著了呢?”


    黎樹青見媳婦狐疑看過來,不禁有點氣急敗壞:“你別給我潑髒水啊!我這說正事呢!”


    葦慶凡忍著笑道:“妙妙,先讓叔叔說完。”


    黎妙語鼓了鼓腮幫,不說話了。


    黎樹青看得更來氣,深深唿吸了一口氣,壓下情緒,接著說道:“你每天也在忙,但是你比你們公司每天加班的員工能辛苦嗎?幾個員工能享受你這樣的生活?你能享受這些,是因為什麽?”


    他笑了笑,“這不都是羊毛堆起來的?企業家,換了個名字而已,有多少區別?”


    “區別還是有的。”


    葦慶凡沒想到會莫名其妙討論起這些,但還是正色迴答道,“我不會逃避責任,不會想盡一切辦法壓榨員工,我會盡量給配得上他們勞動的報酬……國企也是企業,從這裏獲益,就扛起來這裏的責任,不避難就輕,這應該勉強足夠了吧?”


    黎樹青沉默了兩秒,道:“所以,你想自研處理器,想把整個半導體產業鏈上下遊都打通?你覺得可能嗎?”


    葦慶凡終於明白,黎樹青繞了一大圈,是想要勸這件事情,苦笑道:“您高看我了,我知道自己的斤兩,也知道難度,沒想過靠自己就能解決這種事情,所以才想看看能不能官方出麵……”


    黎樹青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道:“打消這個想法吧,踏踏實實做你自己的事情,不要亂想,更別亂做,也不用提什麽建議,別覺得你跟誰吃過幾頓飯、拿過幾次表彰就覺得怎麽樣……哪怕你粉身碎骨了,一點水花也濺不起來。”


    葦慶凡沒有要往上鑽營的想法,不過這兩年來古詩詞公司發展迅速,納稅積極,10年、11年底都拿到過表彰,與一些領導關係也不錯。


    葦慶凡沉默了好半晌,才笑了笑道:“其實按照您的那個理論,結合現實情況,我們這個羊群裏的牧羊人,與其說是牧羊人,不如說是牧羊犬吧?古詩詞公司自研,是公司戰略,沒有多少人會幹涉,但想讓上麵出頭做這個,就是動這些人的骨頭了?”


    黎樹青點了點頭,又道:“但不止是這一件事情,你的高工資,已經讓很多人怨聲載道了,尤其是古詩詞公司這幾年一直在擴張,挖了多少人?更別說你之後還想給分紅了……”


    趙雅泉笑道:“你既然整天想著這些,就該知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


    她說的比較委婉,不過意思很明白了,企業家們希望自己手底下的員工互相卷工作,可不喜歡企業家們互相卷工資。


    “我知道,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融入他們。”


    葦慶凡點點頭,又笑道:“當然,我還是很感激叔叔阿姨的提醒,我明白了,總要選一邊站隊的,我就踏踏實實做企業,繼續積極交稅,繼續多發工資,該擔的責任不逃避,多做利國利民的事情……一派厭我,總有一派保我吧?”


    黎樹青和趙雅泉互相看看,黎樹青道:“你還是鐵了心要沿這條路走下去,是吧?”


    葦慶凡笑道:“我要隻是為了賺錢,就沒有古詩詞公司了,既然趕上了這個時代,總要搏一搏,既然要搏一搏,大勢浩浩湯湯,沒有逆著潮流做少數人的覺悟,憑啥青史留名?我不求別的,真能趕上大變局,我又能做點事情的話,以後給我打個‘民族企業家’的評價,不過分吧?”


    黎樹青沉默了一下,失笑道:“你真覺得會有大變局?”


    “肯定會有的。”


    葦慶凡很篤定的點頭,“10年gdp第二,一堆人說馬上就會被反超的,11年的數據出來了,差距更大了,這群人馬上就要開始說gdp沒意義了,估計還要說先把gdp增速放緩下來再反思……全球交流容易密切之後,最近這兩三百年,老大老二就沒消停過……”


    他結合著最近了解到的訊息說了一番,黎樹青和趙雅泉各自歎了口氣,有些惆悵,又似還有些期待,笑道:“如果真那樣,反而是好事了,至少到那個時候,你想做半導體全產業鏈,不說沒有人反對,至少聲音會小很多。”


    “到那個時候就晚了。”


    葦慶凡繼續苦笑,這是個無解的局,不到那個程度,他說啥都沒有人信,有一部分人信了也沒意義,反而是他自己喊得聲音太大,隻會平白樹敵,被人當成靶子。


    隻有到那一天,大家信了,也就晚了。


    當然,他很清楚2011年十二五規劃就有半導體產業的公關,比如“02專項”,但進度麽……


    自然有人為了這個項目流血流汗,耗費精力,但也有一部分人躺的太舒服了,哪怕是推一下,他們也隻會翻個身,換個姿勢繼續躺。


    再結合前段時間張遠平調查的結果,葦慶凡甚至有一瞬間的衝動,想要接受入股,勞資也躺平算了,反正古詩詞再發展,最多也就是個蘋果,不可能變成華為,有華為在前麵扛雷。


    隻要接受入股融資,放棄扶持國內產業鏈,古詩詞哪怕真到蘋果那樣的規模,也能平安度過,而且兩頭都不會得罪。


    一個民企而已,這本來就不是自己的責任!


    他很快控製住了這種沮喪的情緒,轉而說道:“我明白您和阿姨的苦心,我會注意這些的,你們不用擔心。”


    黎樹青和趙雅泉點點頭,不再說這些,黎妙語見他們說完了,忍不住問:“牧羊人和牧羊犬有什麽區別啊?”


    葦慶凡想了想笑道:“有本質區別,但也沒有本質區別,最簡單粗淺的劃分,可以看在哪個羊群,在大唐的就是牧羊人,在晚清的就是牧羊犬。”


    “就是買辦,對吧?”


    黎妙語眨了眨眼,然後點點頭,“可是我覺得我爸爸說的也很對啊,你可不就是在靠著員工賺錢嗎?”


    “不一樣的。”


    葦慶凡說著自己的觀點,“老大哥在的時候,後期不也被各種罵?但是跟解體之後比呢?跟那些寡頭相比,之前那點什麽特權啦貪汙啦都不叫事……螞蟥和鱷魚能一樣嗎?你想想我們,三大運營商,郵、電、油、煙、水、糧、肥……這些,要是被瓜分了,會是什麽場景?”


    “那確實很可怕。”


    黎妙語雖然沒吃過苦,但是從小就經常出國,對類似差異還是有認知的,又點點頭道:“而且我記得你高中的時候就說過,你覺得不同統治階層裏麵,最差的就是買辦了,比地主還爛,因為地主還知道把家當成家,買辦隻把國家當韭菜田,對吧?”


    黎樹青和趙雅泉顯然沒想到倆人平日會說這些,看葦慶凡的目光不禁有些奇怪。


    “我就隨口瞎扯。”


    葦慶凡幹笑兩聲,“而且這是對外麵的事情指點江山,又不是裏麵,紅旗還飄著呢,用不著我們操心這個,隻要大家生活越來越好就行了……發展總需要時間的,尤其是十幾億人呢。”


    “你能這樣想最好。”


    黎樹青告戒道,“做好自己的事情,別亂琢磨,更別亂摻和。”


    “我知道了。”


    葦慶凡點點頭,“而且我們的芯片也就剛剛立項而已,還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做出來……我順便扶持一下國內產業鏈,總不是壞事,也不會得罪人吧?”


    黎樹青道:“得罪肯定會得罪的,但扶持供應商,降低風險屬於正常舉動。”


    趙雅泉道:“總之,你別熱血上頭,就整天想著為國為民,誰不為國為民了?就顯著你是吧?”


    黎妙語用力點頭,幫媽媽補充道:“這不是找抽嗎?”


    葦慶凡瞪了她一眼,但稍微反思一下,也覺得好像不知不覺是有點飄了,總是一副“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心態,急功近利,且有點自我陶醉。


    他多少有些尷尬,認真點頭道:“我知道了,會戒驕戒躁的。”


    黎樹青笑道:“就是閑聊,不是說你哪裏做錯了,你已經有點像是妖孽了,而且畢竟還年輕,哪怕犯了點錯,也有改正的機會。”


    葦慶凡繼續點頭,道:“接下來幾年,公司應該就是一邊研發處理器,一方麵把產品規劃做好,爭取在替換自研芯片之前拿下更多市場,這樣哪怕有陣痛期,也好過一點。”


    “你們公司的事情,你自己決定就好了。”


    黎樹青笑了笑,“我沒有過問的意思,何況在這方麵你比我們要厲害得多……”


    黎妙語抿著嘴角嘻嘻笑道:“難得哦,爸爸你也有謙虛的時候。”


    黎樹青道:“我本來就很謙虛。”


    “嘁。”


    結束了剛剛有些沉重的話題之後,閑聊一番,隨後阿姨告訴備好了飯,四人一同下樓吃了午飯,又喝茶說了會話,葦慶凡便告辭離開。


    黎妙語開學較晚,不跟著一塊迴去,黎樹青叫來了司機,讓開車送葦慶凡去機場,她也跟著一塊去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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