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食入口,薛守信麵色微微一肅,望向薛紹的目光也變得有些複雜。


    “將軍百忙至此,老朽這裏若無酒肉如何能說得過去,此馬雖跟隨老朽多年,卻從未經過什麽陣戰,原打算讓它在此終老,可偏生這吃貨老都老了,飯量卻是極大,府中哪有這些存量任其消耗,今番將軍來此,恰好了了老朽的一樁心願,聽聞好馬一如名將,誌當埋骨沙場,這孽畜能入得將軍之腹,也算不枉此生,平白落下了一番造化。”


    聽聞此語,薛守信一時不知該做何對答,從方勝與單勉的言談中,薛守信對於這馬兒一事倒是有些了解。


    帝王家的冷血令薛守信寒心,就在薛紹退老當日,監吏司便知會刑訊司總捕衙門,請其收迴了薛紹府中所圈養的軍馬。


    薛府中的馬匹,大多為軍中將領饋贈,既是有人看著眼熱,那麽從理論上說,退老將領不得私備軍馬,這律令所限,任誰也攔不住。可是讓眾人大感意外的是,旁的馬被人牽走,薛紹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可獨獨這匹雙蹄踏雪的紅鬃烈馬,薛紹卻橫豎不肯舍棄。


    “事出反常必有妖,當慎之又慎。”


    在王哈兒身邊呆了一段時日,京都影衛提調方勝自是清楚那三條法門,派人一查之下,部屬便隻送來了這樣的行文。


    “馬是老馬,名曰赤炎,景泰二年冬購於京都尋常市坊。此馬當年或有神駿,現下卻並不稀奇,若說與眾不同,不過老來狂烈。屬下跟從薛紹多年,觀其人待此馬便有如親子,夜添夜新草青豆從無懈怠,當真匪夷所思!”


    出於“利國利民”的考慮,也出於單勉的忠誠,方勝托大,收到行文的當夜就上書安平王,以薛紹善待此馬分明是保有一些想要重返軍中的宿願,若不毀去這最後的寄托,天曉得來日還會生出什麽事情為由,請得安平王手令帶人上門討要,可誰曾想薛紹此番非但半點麵子也不給,臨了還將方勝及一眾部屬用棍棒打了出來。


    當灰頭土臉的方勝返迴哭訴,也不知道安平王單勉是如何想的,在聽取了方勝的一番講述之後,與自己父王的無情不同,單勉默許了薛紹保有“赤炎”,其後更是親自登門送去了一副上好鞍配。


    事情到了這一步,大抵也就隻能這個樣子了,畢竟薛紹是三朝宿將,而安平王單勉雖說頂了個監國的名頭,畢竟還不是真正的國主,這天災人禍尚有不及,哪裏還有閑功夫和一名退老的將領較勁。可這一次,眾人又看錯了。即使是對方勝用心大為不恥的薛守信也沒能想到,單勉在認可此事的同時,也默許了方勝卑鄙伎倆,於是乎,一直到今日,薛府外鬼影重重,每日裏宮中送糧的車馬隨照舊往返,可用於喂馬的飼料卻是連一星半點也別想進入薛府。


    看著薛紹將馬肉送入口中,其人嘴角的輕顫讓薛守信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同為軍伍中人,又有哪個不視馬如命?方勝此舉,說到底不過是巧言邀寵,可是在薛守信看來,涉川的軍神不該有這樣的結局,而一個功力全失且斷了一條手臂老人,便是給他留下一匹馬,又能有何用處?


    目光掃向正廳外站著的幾名親衛,薛守信清楚,自己此行帶來的“禮物”已經派不上什麽用場,那些裝滿青豆的包袱,怎麽帶來的,最後也隻能怎麽帶迴去,可那些被自己吞入腹中的馬肉卻不能再吐出來,如此一來,自己便欠下了薛紹一個天大的人情,同時也惹上了天大的麻煩。


    方勝曾有言,能背多大的黑鍋,就能有多大的承擔。薛守信可不這麽認為,那城外的逍遙王單謹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聽聞其人原本是想迴京護駕,可護著護著,自己倒成了叛軍中的一員。


    “將軍可是食不慣馬肉,若如此,老朽再安排旁的吃食,隻是這酒,將軍還是要飲的。來,來,來,老朽敬將軍一盞,京都防務全賴將軍支撐,今夜既是無事,何妨一醉!”


    下意識的舉起酒盞,薛守信一飲而盡,然而目光所及之處,薛守信不由一驚。


    借著火燭的光亮,薛守信看到了薛紹眼中的淚水,而其人望向自己的目光,竟然如此慈祥。


    從看到薛紹第一眼開始,薛守信就莫名感到了一陣親切,這親切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薛守信不得不在在恍惚間狠下了心腸。


    看似傲慢的禮數實則帶著些許無奈,薛守信一直以為自己從沒有將這位涉川的“軍神”放在眼中,可真到相遇,看到其人滿頭白發,再看到那隻空蕩蕩的衣袖,他的雙腿也如過往的那些名將一般,不由自主的便想要跪下去。(.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不敢勞動薛柱國,這酒肉尚好,尚好!”


    仿佛是看出了薛守信此刻的尷尬,薛紹招了招手,一名從人隨即從堂外進入,待行至薛守信案前,其人深施一禮,轉而將一個不大的包裹端端正正的擺放在薛守信麵前。


    “將軍此行莫不是為了這個物件?老朽理當交托,自此後涉川再無柱國左將軍薛紹,有的便隻有涉川柱國、守信將軍。”


    默默盯著麵前的包裹,薛守信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他連打開包裹看上一眼的興趣也無,此次前來討要印信,不過是找個像樣的借口。


    “看將軍似有不快,不知可否說與老朽聽聽,老朽雖不才,總還是虛長一些年歲,便是難以解去將軍心中困惑,能為將軍分擔一二也是生平快事。”


    略作猶豫,薛守信揮手示意,正堂外的親衛當即退出十餘步,此舉倒是讓薛紹感到有些意外。


    同樣揮手退去下人,薛紹舉杯遙敬,待對飲一盞,這才開口問道:“將軍此舉便不怕好事之人生出是非,這明樁暗樁總還是要留一些在身邊,於人於己總歸是個方便。”


    看了一眼遠處的親衛,薛守信再次苦笑。


    “就是因為守信身邊少了那樣人等,故而無需刻意掩飾。”


    “哦!這倒是件稀罕事情,難得監國如此看重將軍,隻不知將軍自己做何打算?”


    “前番軍中嘩變,將領尾大不掉,而薛柱國您老又不肯出麵,王爺那裏怕守信震不住場麵,這才封了左將軍一職,如今大局初定,守信一直在考慮,要不要請辭左將軍一職!”


    “城外叛軍未退,各地護軍也無太大動作,東府州摯守沈烈以抵禦武山襲擾為由做壁上觀,將軍此時請辭,豈非正中下懷,平白惹來禍端!”


    “守信自是明白其中道理,可營中眾將常有掣肘,明爭暗鬥更是令守信不勝其煩,如今天下危局,值此關頭尚不知同心任職,明知西門吃緊,便是藏兵瞞報也不肯分兵守望相助,守信擔心,若長此以往,便是守信執掌左將軍一職,這城防一事也難免生出紕漏,……守信有意將軍民撤入皇城,如此一來,可解當下兵力匱乏之難題,不知老將軍意下如何?”


    微一皺眉,薛紹開口問道:“若禁軍百姓撤入內城,外城將軍想做何安排?”


    這一問當即將薛守信問住,有些事情可以說,有些事情若是說出來,便是他薛守信也是不敢。


    似是看出薛守信的猶豫,薛紹微微一笑,隨即向著正堂內的燭火望了一眼,然而就是這一眼,立時讓薛守信的額頭冒出冷汗。


    “不可!”


    緊隨而來的言語短促而堅決,薛守信不由一愣,以薛紹的手段,猜出火攻一策自是不難,可他如何能猜到,自己得自謝觀星手中的礦砂配比,足以令這場意料之中的火攻變得防不勝防。


    “旁人老朽不知,可郭護用兵素來謹慎,若你做此安排,其人勢必約束部眾”專攻一處,你莫要忘了,郭護手中尚有數萬難民,這兵馬聚成一線,其銳不減,其傷有限,可這些衝入城中的難民如何能夠約束,若將軍定要如此作為,能否破敵尚在兩可之間,可將軍自家的生死卻已成定局!”


    麵容一陣抽搐,薛守信壓低聲音說道:“守信但問成敗,個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老將軍隻管言明,若此法守信有十成把握可以除去入城叛軍,這勝敗是否還在兩可之間?”


    “必敗!”


    迴答依舊短促,卻足以令薛守信腦門冒起青筋,他幾乎想要將那礦砂一事和盤托出,因為若不如此,隻怕老將軍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真正掌握的底牌。


    端起案上酒甕狂飲一口,薛守信瞪著雙眼說道:“老將軍何處此言,想要攻入皇城,即便合兵一處徹夜猛攻,至少需三萬兵馬,若守信能讓這三萬精兵有來無還,城外兵馬不過老弱,何足為懼?”


    凝視薛守信半晌,薛紹歎了口氣,隨即說道:“將軍隻知取勝,何以不知取勢,攻守已然一年有餘,城內城外均已顯露疲態,值此當頭,定子非在京都,而在天下大勢。便如方才將軍所言,各地護軍多存觀望之心,將軍可知,何以叛軍來犯,沿途阻攔亦或前往京都護衛的兵馬寥寥可數?那些觀望之士即不匯入將軍旗下,亦不投入叛軍,將軍可知道其中原因?”


    這番話切中要害,一直以來,薛守信以為自己知道答案,可他就是不敢去想。


    “國主於落俠山蒙難,如今的狀況,不過誰來坐這位置,既然一樣脫不出單家掌控,無非是站在那邊。將軍好計謀,可老朽篤定,若將軍今夜將禁軍撤入皇城,明日一早,留守在京都城外的叛軍兵馬就不再是四萬老弱,而是十萬二十萬枕戈待戰的涉川精兵。”


    一股寒意自薛守信股溝升起一直衝入頭皮,他忽然發覺,和麵前的這位老人相比,自己當年的所謂謀略根本不值一提,若當真按著自己與安平王的計劃從事,隻怕事情到最後真就和薛紹預料的一般。


    抹去額頭冷汗,薛紹起身施禮。


    “老將軍明察秋毫,守信縱馬難及,還請老將軍指點一二,守信不才,願代涉川軍民叩詢!”


    言罷,薛守信拳擊左胸單膝便要跪倒,不想卻是被走出桌案的薛紹一把扶住。


    “將軍萬萬不可如此,老朽不過信口開河,將軍還請迴案,老朽不敢妄言指點,但將軍既是有問,老朽定當坦言。”


    薛紹與薛守信各自迴案不表,就在薛紹開口欲言之時,城西方向卻再次響起了喊殺之聲。


    手持酒盞,薛守信細細聆聽,直待聽到那喊殺聲消退,這才重新望向自己麵前的那位老人。


    “將軍莫要太過擔心,叛軍專攻西門,以老朽所見反倒是一件好事。西門雖城低兵弱,但守將莊簡精通城防之術,老夫縱觀其人行止,再守個三兩日應是無礙。”


    “撲”的一聲,一口酒水自薛守信口中噴出。


    三兩日?若當真如此,倒不如早早換人。


    (近期準備戒煙,娘的,寫文一分錢沒有掙到,卻慣出了偌大煙癮,再不戒,當真是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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