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府第的謝觀星傻了,他怎麽都沒能想到,劉半山的反應會如此迅捷。如今的謝府,少了兩個“重量級”人物,就在今日辰時,一小隊禁軍軍士用兩輛馬車將柳如煙與封紅菱送入了京都皇城。


    從府中仆役口中,謝觀星了解到了事情的大致經過,據隨行的一名小太監私下所言,有鑒於五柳巷總捕謝觀星破解隱月宗連環命案,能查善斷;行止周正,監吏司業已擬好嘉獎行文,隻待國主首肯,不日便可送呈至刑訊司總捕衙門。而自己的主子、後宮掌事納言真妃不知是從哪裏得了消息,或許是聽聞紅菱乃是涉川第一位紅衣女捕,故而生出好奇,特意在華陽宮設宴,親自召見謝觀星的“兩位”夫人以示恩典。


    是不是官家的恩典,沒人比謝觀星更清楚。隻是他想不明白,為什麽柳如煙與紅菱進得不是刑訊司總捕衙門?


    遠遠望著那座京都之內最高的建築,跌坐在太平椅上的謝觀星雙眼漸漸變得有些呆滯。


    所有的安排似乎在一瞬間失去了意義,謝觀星的懊惱與自責當真難以用語言表達。


    時至今日,謝觀星仍然清晰記得劉半山當年說過的話語,“在沒有咬住喉嚨之前,永遠不要低估你的對手!”


    可自己能將劉半山看做對手嗎?這個問題,謝觀星連想都不願去想。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貌似你費盡心機布好棋局,並且自以為有了一些勝算,可對手的注意力或許根本就不在這棋局之上。他的格局比你高,眼界比你寬,勢力比你大,所以若是他想要贏,那麽贏得便隻是你,至於這棋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一場遊戲。需不需要繼續,隻看他的興趣。


    難以抑製的失落讓謝觀星幾乎癱軟在太平椅上,此刻的他很想去找方勝,但是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極力阻止謝觀星這樣去做。


    謝觀星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覺,雖然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但暫時和方勝撇清關係,這一步在他看來應該沒有錯。如果硬要說哪裏出了錯,那便隻有一點,謝觀星忽略了一件事,劉半山不僅僅是他謝觀星昔日無比敬畏的上官;明麵上的師父;更是曾經籠罩在京都所有官員頭頂的一片巨大陰影。


    劉半山殺過自己的故交,殺過同樣對他敬畏有佳的部屬從人,如果說這樣的一個人會遵從什麽道義,那些死去的人或許會從墳墓中爬起來,用抖動的枯骨來表達自己的憤慨。


    “崇尚陰謀於殺戮的劉半山可以信任,這當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然而此刻的謝觀星矛盾無比,他依舊存著一絲僥幸。謝觀星寧願去相信劉半山此舉事出無奈。雖然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到了此刻還會如此信任劉半山?最令謝觀星感到不解的是,事實已經擺在了眼前,可自己就是沒辦法對劉半山生出哪怕是一點點的恨意。


    那個寬厚的脊背,曾經無數次擋在了自己麵前,如果他想讓自己死,無論什麽時侯都可以輕易找到機會。


    這或許就是謝觀星既不願意將劉半山看做對手,也不願意去相信劉半山此舉是出於一種要挾的原因。說到底,還是江湖上的那句話,“若要我信,十年為期,若要我信,舍得性命!”劉半山為謝觀星舍過性命,並且,不是一次兩次那麽簡單。


    太平椅上的謝觀星漸漸想明白了劉半山的真正用意,黃城內的消息一定是劉半山放出,如無意外,柳如煙和紅菱今日午後應該可以迴轉,但是那個突如其來的褒獎一定另有文章。


    “若不是為了要挾,他刻意放出消息便隻能有一個目的,大人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給謝某傳遞一個消息。”


    麵容呆滯的謝觀星忽然從椅子上坐起,他要去見一個人。


    皇城內一定出了什麽大事,自己昨日的安排明顯已經不夠份量!


    蒼茫世間,你總要去相信一些人,這就好像那些迷路於陌生旅途的行商,不論如何,終究要聽從某人的指引,即便那指引,極有可能會將他們引入死亡的陷阱。


    對於自己的主家怎麽就會在瞬間沒了蹤影,謝府仆役周二納悶無比。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之後,周二借口出恭於整個謝府中好生轉悠了一番,可即便他連後院那口枯井內的石頭都逐個敲打了一遍,也沒能看到某人從石頭縫中蹦將出來。


    你難以想象,伏藏之術對於一名自信的暗樁打擊會有多大,周二覺得自己一定是見了鬼,從謝觀星迴府的那一刻起,他的雙眼就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其人身軀,可真當謝觀星身影消失於某棵柳之後,周二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沒留神,白日裏無端睡了過去。


    從枯井中探出腦袋,周二想再到那棵柳樹下看看,或許自己方才檢查的不夠仔細,那柳樹下莫非存有什麽機關?


    可是周二注定和這口枯井有緣,因為來自頭頂的重擊再次將其人砸迴井內。


    躺在井底的周二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個身影,那個人自己好像還認識。可是隨著頭頂的那片光亮漸漸消失,周二忽然覺得王哈兒王大人的話很有些道理,能坐在一起喝酒的,未必都是兄弟!


    出了府第的謝觀星很快便尋了個偏僻之處易了容,道門密術雖然玄妙,畢竟存在太多限製,天曉得白日裏會不會從哪裏再冒出個酒鬼洞破自己行藏?林仙兒那裏是自己的最後依仗。此番行跡,容不得半點閃失。


    快步向著街角走去的謝觀星少有人留意,一個替人傳遞消息的“行腳”,原本就該是這副匆匆忙忙的模樣,那黝黑的皮膚,打到膝蓋下的綁腿,還有右手持握胸前,左手攥著信箋亦或物品置於背後的古怪姿勢,若換在旁處難免遭人誹議,可放在京都,卻是再平常不過。


    沒人會留意一名行腳右手中攥著的是什麽?哪怕那被青布裹著的是一柄可以用來殺人的鋼刀。在京都人眼中,“苦哈哈”能傳遞什麽像樣的財物,從城北到城西跑上一趟,最多不過能換取一枚迷陀丸。


    不過,苦哈哈的行腳也不是誰都可以做,這看似平常的活計,便和那些替人傾倒馬桶,疏通茅廁的行當一樣,若是沒有街麵上的拿事人照應,想賺到這枚迷陀丸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謝觀星易容手段之高,身法神態模仿之惟妙惟肖,尋遍京都隻怕也找不出第二人可以比肩,可對於這個興起於數年前那個殺戮之夜的行當,謝觀星卻所知甚少。正因為這個原因,百姓們自然懶得擋人“財路”,可這並不意味著沒有“同行”跳出來尋找麻煩。


    剛剛走出沒多遠,謝觀星就被人堵在了一處背人巷道之內,而那個所謂的“同行”好懸沒將謝觀星氣得爆起殺人。這廝分明是認出了自己,可即便如此,那勺子糞,也潑得太沒有道理。


    看著眼前這個手拿糞勺,背靠糞車的粗魯漢子,謝觀星不由得一陣訝異,也難怪這廝對茅廁情有獨鍾,原來本就是做得清理糞坑的行當。


    “敢問兄台貴姓?”既然是自己的下屬,這姓名倒是可以問上一問。


    “宗門規矩,不可詢問姓名,老子姓朱名五斤,淩山人!”


    方才一照麵,謝觀星就聽出了此人的聲音,當日在安平王府,正是此人大言不慚的口稱“老子是你上官三一五九六七!”


    對於這莽漢前言不搭後語的表述,謝觀星幾乎要笑出聲來,仔細打量了這個曾經的上官兩眼,謝觀星暗暗想道:“這倒是個妙人兒,隻不知本領如何?”


    “敢問朱兄是如何認出的謝某?即便不知謝某當下排名,這宗門總該有些規矩吧!怎可隨意向自己上官身上潑糞?”


    那朱五斤聞言麵色微變,當下撇了糞勺,湊近了謝觀星小聲說道:“托大人您的福份,朱某排名業已升至四九七六,大人可還在為當日之事嫉恨朱某,此事原也怨不得朱某,據朱某所知,那日前往安平王府的多是前四六殘餘部屬,可他們還沒能靠近安平王府,便盡數被人斬殺,那入府的一眾人等,根本就不是宗門同道,原就是地地道道的京都百姓。謝兄你麵子大,前任四六做的事,隻怕讓不少人心熱,既是其人栽在了你的手裏,自然有人看不過眼,這心裏不爽難免想來尋些麻煩,這也在清理當中,大人若是將此事算在屬下頭上,同樣沒有規矩!”


    謝觀星忍住一腳將此人蹬倒的衝動,同樣壓低聲音喝道:“哪個在問你這些,我是在問你,何以能識得謝某?又為何往老子身上潑糞?”


    那朱九斤當真厚臉皮,其人聞言訕笑說道:“大人不知,當日三九在大人身上留有記號,大人一出府第,屬下這裏的金線蟲便有了反應,這金線蟲最厭糞水,嗅到氣味當即便會脫落,屬下此舉原是為了大人著想,若大人不信,可看看此物!”


    朱九斤言罷一隻手探入懷中,另一隻手卻是指向了謝觀星腳下。


    謝觀星順著其人手指方向看去,半晌才在青石地麵上看到一些扭動著的金色細小蠕蟲。


    那朱九斤從懷中掏出的是一個黑色網口小瓶,也不知內裏裝著什麽活物?一經取出,當即便傳出細微的嗡嗡之聲。


    見謝觀星困惑不解,這朱九斤開口說道:“這瓶子中乃是金線蟲雄蟲,生有雙翅,一經交尾,若是嗅到雌蟲氣味,便是遠隔百裏也能有所查覺,倘若雄蟲斃命,便是千裏之外亦會生出反應,可若是七日之內尋不到雌蟲屍體,這雄蟲篤定絕食而亡。此乃宗門密術,不容外傳,若擅自傳出,當受刑堂抽骨之刑!”


    謝觀星被朱九斤所言驚呆,恍惚間看著那還在發出聲響的瓶兒,謝觀星似乎是想到了什麽?


    “此物會否侵入人體形成臂上圖騰?”


    那朱九斤聞言倒是一愣,待仔細想了片刻方開口說道:“這個倒是從未聽聞,不過朱某倒是見過有雌蟲成群覆於雄蟲屍身之上,那狀況倒是和你說的圖騰有幾分相似!”


    “你可識得三九?”謝觀星麵容忽然一肅,對視朱九斤雙眼問道。


    那朱九斤倒是沒有留意到謝觀星臉色變化,其人擺弄著手中的瓶兒隨意答道:“三九原就是大人部屬,隻是近日不知為何受了劍傷,現正在旁處修養,若是大人有事,屬下大可招唿其人前來!”


    謝觀星沒有再行追問,但有一個問題卻是出現在了謝觀星的腦海當中。


    “某入宗時日尚短,不知這金線蟲亦屬平常,可縱觀三九行止,似是老於此道,如何能不識得這金線蟲?生死關頭,總該能尋到些法兒應付過去。可當日聽鳳雷劍聖郝進勇言語,這三九應該是使用了什麽下作手段逃脫,如此說來,即便那圖騰與金線蟲確有相關,這三九也沒有使用相應手段,他刻意掩飾知曉此事,究竟意欲何為?”


    看了一眼朱九斤,謝觀星問道:“你攔下謝某不會隻為了消除謝某身上的印跡吧?宗內可是有什麽事情要交待下來?”


    朱九斤見謝觀星問到正事,趕忙隨手將那瓶兒丟入糞桶,其後再次湊近了說道:“上麵發了話,八天後,落仙湖觀魚亭,擊殺身穿黑色鬥篷之人,領隊七六懸鈴,四六一組謹從。”


    “既是征召謝某一組,何以七六不聯絡本鈴官?偏生要你前來傳訊?”謝觀星貌似有些怨氣,話鋒略帶不快。


    “此事原是宗門規矩,上品鈴官可隨意安置部屬知會消息,如何會選了屬下,朱九斤亦是不知,想必是離的近吧!”


    言罷,這朱九斤再次掏出了一塊絹帕,看那絹帕形製,與當日謝觀星在伏濟巷見過的那塊一般無二,隻是這絹帕明顯沾染過一些物什,那色澤讓謝觀星著實懶得接過此物。


    腦海中浮起了這樣一副場景,朱九斤正在為人疏通茅廁,但聞啪的一聲,一塊絹帕便被人丟入了糞坑之中。


    “娘的,個個都行蹤詭異,獨獨將老子晾在了明處,這噬仙鈴究竟是做得何種打算,可是以為謝某是大羅神仙下凡,擁有不死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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