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稍歇,遠遠地看見官道上揚起一陣塵土,一輛馬車緩緩駛來。那車平凡樸素,但馬卻是神駿異常,通體灰色,魚目瘦腦,龍文長身,運蹄如飛。上官彥韜本是愛馬之人,目光立刻被其吸引。如此良駒,縱使塞北也並非尋常得見,想必來人便是他們等待之人了。看來蜀山亦不缺乏相馬之能人。


    趕車的漢子虎背熊腰,甚是魁梧,一張黝黑的國字臉,濃眉大眼,頭發根根直立,額上綁著發帶,看起來真像個憨厚純樸的車把式,可那雙眼卻是精光內斂,身上衣服也甚為齊整。


    看到來人,淩音麵露喜色,招招手喚道:“鐵筆師兄!”


    聽到招唿,鐵筆臉上立刻咧出大大的笑容,雙手在車轅上一撐,也沒見著怎麽使力,輕輕鬆鬆便躍出幾丈遠,穩穩落在三人眼前,笑嘻嘻地看了淩音一眼,朝淩波一拱手:“淩波師姐。”又轉向上官彥韜:“蜀山鐵筆,見過上官公子。”話音剛落,那馬也似通了靈性似的,施施然停在了茶鋪之前。


    上官彥韜的目光從那匹馬移到了鐵筆身上,拱手迴禮:“鐵筆道長有禮了。”


    淩波同鐵筆打過招唿,手中緊了緊已經為淩音收拾停當的包袱,一想到分別在即,十分不舍,不由自主地絮絮交代著。淩音乖巧地聽著,也少不了撒撒嬌,抱怨幾句。


    上官彥韜唇角帶笑地看著這對姐妹。或許是自小在山中清修的緣故,淩波看起來總是一副清心寡欲、仙風道骨的模樣,少言寡語的,隻有在妹妹麵前才有幾分她這個年紀的少女該有的樣子。[.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


    他轉向鐵筆說道:“道長這匹馬神駿異常,世所罕見,可否容我一觀?”


    “當然可以。”鐵筆答應得十分爽快,“上官公子自是懂馬之人,這匹馬的來曆可不一般……”兩人邊說邊走到馬前細細觀看,把談話空間留給那對姐妹。


    淩波最後檢查了一遍給淩音帶上的傷藥,微笑道:“好了。自己要多保重,路上多聽鐵筆師弟的話,知道嗎?”


    淩音撇撇嘴,不服氣地嘟囔道:“憑什麽要聽他的……姐姐,等我養好傷,一定立刻下山找你。”


    淩波輕柔地順了順她的頭發,笑道:“好啊,我等你。”語畢,她的手指輕輕地觸了觸淩音的手臂,提示她該走了。


    淩音一步三迴頭地向馬車走去,心裏忽然湧起一陣不安,好像這次自己轉身離開,就會有什麽東西永遠不再一樣。她忽然頓住腳步,咬了咬唇,又轉身退了迴來:“姐姐,要不我還是和你一起吧。”


    淩波一怔,無奈笑道:“咱們不是商量好了?你現在氣血有虧、筋脈受損,看起來雖無大礙,但若有個萬一,氣息走岔,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險,萬萬不能大意!隻有教草穀師伯診過才能放心。”


    淩音雖然早料到姐姐不會答應,但還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淩波安慰地笑道:“我不久便至蜀中,自會尋機迴山看你的。”


    淩音不情不願地點點頭:“姐姐,你自己也要小心。還有……”她瞟了瞟仍在大聊相馬馭馬的上官和鐵筆二人,壓低了聲音說道,“姐姐,你要提防上官彥韜這個人,我總覺得他心機很重,讓人摸不透,特別是笑起來,總好像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聞言,淩波不禁啼笑皆非,口上答道:“好,我會的。”


    到底是姐妹,淩音一聽就辨出了敷衍的味道,語氣很是不滿:“我是說真的!姐,你這次一定要聽我的。”


    “放心吧。”淩波笑笑,又轉向鐵筆揚聲道,“師弟,淩音就勞你多費心了。”


    鐵筆笑容爽朗地拍了拍胸脯:“師姐放心,包在我身上。”


    待馬車的影子早已不見,連揚起的飛塵都已經沉澱下來,淩波才收迴視線,轉向龍溟說道:“讓公子久候了。”


    那時上官彥韜也同她一樣,正看著馬車消失的方向,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聽過妹妹的話,淩波不由自主地注意起他微笑的方式,卻發現他此時的笑和以往那般恰如其分的得體十分不同,帶著一絲懷念、一點溫暖,仿佛被什麽觸動了心中最柔軟的部分。那讓她由衷地感到,不論他在想著何人、何事,都必定是心底珍而重之的。


    聞言,上官彥韜收迴視線:“道長言重了。”邊說邊掏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笑道,“不瞞道長,看到二位姐妹情深,我不禁有些想念留在家中的幼弟。”


    淩波點點頭:“令弟定是公子極為珍重之人。”


    上官彥韜不置可否,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複雜,待兩人一同走出茶鋪,忽然說道:“你錯了,他是我最討厭的人。”


    這下淩波是貨真價實地詫異了,頓住腳步看向他,滿眼的疑問和不置信。


    “道長不信?”上官彥韜輕輕一哂,“道長與令妹想必從小便相依為命、相互扶持,可惜這世上的骨肉至親,可以是同伴,也可以是對手。”語畢,他的目光移向了遠方,仿佛陷入了迴憶之中。


    “對手?”淩波喃喃重複道,她確乎聽過鍾鳴鼎食之家往往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複雜,是她所不能理解的。


    上官彥韜有些自嘲的笑了:“自小父親待我極為嚴厲,少有溫情,兒時的記憶除了讀書習武幾乎沒有其他。比起難得一見的父親,反倒是教我讀書習字的舅舅更親近些。起初我對此並無怨言,偶得一次讚賞,還能有數月的好心情。可自從阿幽出生,事情便不同了。”


    淩波並不能全然體會那種感受,山中清修雖然辛苦,但師父師伯大都和顏悅色,縱使不苟言笑、執法如山,也並非全然不通人情,且身邊還有妹妹與同門師兄弟一道,辛苦便能好上許多。“既如此,能有令弟作伴,不是很好嗎?”


    上官彥韜不禁搖頭苦笑:“可父親待他卻全然是一副慈父模樣。”永遠笑臉相對,抱在身邊的是他,捧在手心的是他,有什麽珍奇玩物、美食珍饈,第一個想起的也是他,就連名字都隻喚乳名。而自己卻動輒得咎,幾乎從未見過父親的笑容。


    思及此,上官彥韜不由歎息:“古人雲不患寡而患不均,誠不我欺也。因而我向來討厭他,總要將父親給他的東西搶過來,為此不知受過多少處罰。”說到這裏,他的笑容忽然多出一絲頑皮,正因如此,他自小就體認到真正的成功不僅要達到目的,還要能全身而退,這其中計謀手段至關重要,因此事實上比起搶,“坑蒙拐騙”的還要多些。


    聞言,淩波不禁莞爾,實在很難想象眼前此人竟也曾有過頑劣的兒時模樣。兩人走至拴馬柱前,上官彥韜解下韁繩,輕輕拍了拍馬頸,順了順鬃毛,那神情就好像對待老朋友一般,淩波不禁覺得,似乎比起與人交往,與馬還要親密得多。


    接過他遞來的韁繩,淩波道了聲謝,又問道:“那你們之間的轉機是?”那語氣雲淡風輕的,讓人覺得這些荒唐的過往不過是一個可以笑著談起的舊事而已,心情也跟著輕鬆起來。


    上官彥韜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因為那個傻小子從來學不會教訓,總是自動湊上來呀!”


    淩波不禁輕笑出聲,感歎道:“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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