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就要升到天空正中。


    晴空下,淺紫飛花漫天起舞。


    王遮山嗬斥駿馬,一路穿過於眼前紛紛揚揚的落花。馬蹄飛展,踏開一條落英鋪就的大道,自他身後延伸,直直通往穀口。


    暖陽落在眉睫,閃爍七色迷光,紫英繽紛飛散,自他寬闊雙肩滑落。


    花雨絕美,王遮山心中一陣感慨。


    羽羽,若是你在,多好……


    他那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恍惚間,眼前正跳動著一個輕盈的鵝黃身影,笑著,鬧著,便跑遠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


    無人分享的美景,再美,亦不過是空洞蒼白。


    羽羽,有一天,我要帶你來看紫霜花。


    他心中堅定地想著,快馬已經踏飛滿地落花,擦著那崔巍巨石,奔出藍瑛穀口,正沿著盛夏裏蔥蘢夾道的大路,一路往天苗寨去了。


    早上,飛羽渡他離開白園,一路上已將從藍瑛穀通往天苗寨的路線悉數講了一遍。


    此刻,王遮山按照腦中記著的路線,正奔馳在一條最近的大道上。


    塵煙飛濺,於晴空下激起一陣焦躁。


    盛夏裏,當午青空,湛藍明亮,烈日鎏金,璀璨奪目。


    烈日炎炎,他的背脊已浸透了熱汗,被駿馬飛奔帶起的冷風吹涼,貼在背上。縱然是焰焰火日當空,亦令他感到隱隱寒顫。


    良久,一片參天古樹,擠擠挨挨,遮蔽天光,出現在他眼前。


    濃蔭匝地,陰森潮濕,幽深黑暗得仿佛看不到盡頭,他毫不遲疑,輕踹馬腹,一路奔入密林。


    他越奔越急,焦慮填滿心頭。背後濕冷透心,催著心口一陣一陣生出莫名其妙的不安和擔憂。


    然而,藍瑛穀距離天苗門卻這樣遠……


    策馬良久之後,王遮山方才遙遙望見開闊草場的邊緣。


    天苗寨的寨門,據說就在這一片青蔥的盡頭。[..tw超多好看小說]


    此時,太陽已經傾斜,向西滑去。


    王遮山心急如焚,嗬斥一聲,駿馬雖然疲倦,卻好像非常理解主人的焦急,長嘶一聲,飛展四蹄,沿著一片草海疾馳而去。


    草海無垠,波濤翻滾,發出一陣低吟。馬蹄“嘚嘚”,驚起一陣冷霧。


    那冷霧,令王遮山和胯下駿馬同時神思一清。


    當天苗寨崔巍磐石的寨門緩緩出現於他視線之內的時候,正是烏金西沉,天已經漸漸暗了。


    冷風突起,令他滿背冷汗,瞬間散去,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苗疆夜風,原來這般涼。


    他輕快翻身下馬,於一旁密林內找到一棵不太粗壯的樹,將馬拴好。


    此刻,西方一片燦爛嫣紅金黃,已經緩緩沉入雲層內,幾乎消失殆盡。涼風四起,置身於幽暗密林之中的王遮山,正默默注視寨門,伺機而動。


    片刻之後,最後一絲天光終於吞沒於暗藍色夜空之中。新升幽月,彎彎一鉤,無聲躲在遙遠蒼穹盡頭那絲絲縷縷的煙灰雲影中,沒有星星,周圍顯得格外幽黑。


    於密林內伺機而動的王遮山,眼看著那高大寨門亮起紅彤彤的燈籠,打燈苗人陸續離開寨門,方才躡手躡腳探出身來,腳步無聲,輕輕走了過去。


    那寨門,高拔得幾乎望不到頂。黑暗中,仿佛深深刺入墨黑夜空,寂靜無聲,卻懾人心魄,仿佛是一道巨大有力的屏障,保全著天苗寨的安寧。


    那是一種無聲的力量,催人離去,於暗夜中顯得愈發沉重威懾。


    王遮山自寨門一側,閃電似的迅速飛掠而去。


    冷月暗淡,照著他輕靈如鬼的身影,起落間乘風而行,忽而沒入幽黑地麵,忽而又掠過暗淡高空。


    他的腳,輕如落葉,無聲無息踏過每一片屋頂,驚亂一團團朦朧月光。


    清涼的風,忽然送來一陣花香,沁人心脾。


    天苗門,在天苗寨大道的盡頭,與天苗寨的寨門遙遙正對。


    王遮山牢牢記著離舟時飛羽的話,一路飛掠,向著大路盡頭奔去。


    月色更加朦朧,暗夜愈發幽深,吞沒了他鬼魅一般的身影,倏忽間,已經走了很遠。


    這時候,天苗門內,凝蝶與玄闕卻正潛伏茶灣小築裏,藏身於那重重疊疊的山茶花叢中。


    此時此刻,山茶花還未迎來開放時節,卻仿佛已經蓄勢待發,隱隱露出了唿之欲出的花芽。


    雖然,那花期還十分遙遠。


    茶灣小築,在藥王的風山宮外不遠處,是紫雪與凝蝶生活之所。


    凝蝶熟悉路線,是以帶著玄闕從最安全也最迅捷的山麓小道來到茶灣小築。此刻,她已換上一身夜行衣,麵罩遮掩著清秀麵龐。


    而一旁的玄闕,草草追了這一路,此刻卻連件可以遮擋臉孔的東西都沒有。


    “你是藍瑛穀的人……會有人認出你的!”凝蝶低聲在玄闕耳邊道,從懷中摸出個帕子隨手遞給他,道:“你且用這帕子遮擋下罷。”


    借著朦朧的月光,玄闕瞧了眼那繡著茶花的絹絲雪帕,不由哭笑不得,低聲道:“我這粗皮糙臉的,別汙了姑娘的帕子……”


    “別囉嗦了……”凝蝶擰了秀眉,淡淡一笑,輕聲道:“這會子,哪顧得了這些。”


    玄闕隻好接過帕子,遮住了臉。


    絲滑如水的香帕,掠過麵頰,有種說不出的安撫舒適之感。


    涼風拂過,一陣脂香忽然鑽進他鼻孔,正是女兒家的香氣,令人不由心神一蕩。


    他斜睨著凝蝶,忽然心裏一動。


    暗月迷蒙,輕輕照拂著她燦爛如星的眼睛,閃動間,是動人堅毅的神情,流轉著緊抓人心的光芒。


    玄闕的心,突然漏了一拍。


    如此危機焦慮的時刻,他卻發現凝蝶原來有著如此美麗的神色,如此令人心動的模樣。


    凝蝶似乎正若有所思,突然感覺到了他的灼熱目光,便霍然側過臉來,端詳他明媚卻溫和的雙目,低聲道:“你看什麽?”


    “你見到我,能認出我是藍瑛穀的人麽?”他臉一熱,輕聲道。


    她想了一下,笑道:“我沒見過你,自然不認識……但這裏,或許就有人認識你……”


    玄闕笑著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你是怕我被認出來,不好迴藍瑛穀交差麽!”


    “嗯。”凝蝶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道:“我總不能害你受罰,也不想挑起兩派爭端……”


    “其實……”他忽然淡淡一笑,雖然帕子遮了清俊麵容,雙目卻於夜色中閃著篤定而溫暖的光。


    然而,他卻沒有說下去。


    “其實什麽?”凝蝶等了片刻,不由追問道。


    玄闕卻緩緩搖了搖頭,更深地沒入山茶花叢中,低聲道:“山茶花還不開……”


    “早呢。”凝蝶搖頭,輕聲一笑,道:“年底才開,真是美極了,我與姐姐這茶灣小築,隻種山茶花,姐姐最喜歡這花了……”


    然而,提到“姐姐”,她的雙眼又立刻灰暗下去了。


    她探頭望了望遠處一排漆黑的房屋,低聲道:“此刻還早,為什麽茶灣小築這樣黑?莫非……”


    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她忽然沉默不語了。


    玄闕藏在更深的樹叢裏,靜靜凝視著眼前一片濃黑。


    無一絲光亮,亦無分毫聲息。


    這仿佛是一座空宅。


    他忽然擰緊眉頭,沉聲道:“我去看看!”言畢便要起身,卻被凝蝶一把拉住。


    “你不熟悉路,我去!”她秀眉緊蹙,低聲道,將玄闕推進錯落樹叢間,囑咐道:“待我探清虛實,你再來。”


    “好。”玄闕點頭道。


    凝蝶向前探出身子,左右瞧了瞧,輕盈就地一滾,便到了院中間。


    月光清清,灰雲低垂。


    冷光中,她那瘦削玲瓏的身影輕靈起落,不一會便沒入濃稠夜色中,隻剩下個模糊剪影於玄闕眼中朦朧跳躍。


    涼風中,玄闕微微蹙著眉頭,眯眼於水霧月色中細細追蹤著那個燕子般的身影。


    他二十一載的人生,卻第一次暗暗生出一種奇妙的滋味。


    這之前,他的心是何等的篤定與安靜,宛若一汪寂靜無聲的深潭,波瀾不驚,風雨不興。


    他的心,隻在雲顛雪鷹,隻在淩湖草藥。


    他的眼睛,時時刻刻深陷於那無邊無垠的書海之中,不曾偏斜半分。


    寂靜無聲的心,這一刻,卻像是陡然翻起翻天巨浪,動情地唿喚著什麽。


    他忽然心跳很快,不由伸出一隻手緩緩壓在心口,安撫那躁動不安的心緒。


    咚!咚!咚!


    那顆素日裏泰然自若的心,此刻卻跳得如此紛亂火熱。


    你怎麽了?


    玄闕問自己。


    為什麽那倔強卻柔弱的女子,能將眼前所有夜色撕裂,閃耀那麽一道明亮的光華,清晰地刻入他的瞳孔裏?


    四下安靜,當他深藏於樹叢之間遙望凝蝶,沉淪在一種奇妙的情愫中時,凝蝶卻早已轉過長廊,來得那排熟悉的屋外。


    屋內一片漆黑,幽靜無聲,似乎沒有一個人在。


    姐姐去哪了?


    不安湧上心頭,她緩緩起身,用手指輕輕一捅,淡黃窗紙便露出一個小洞。


    冷光凝聚,透過小洞,照進屋裏。


    屋內正是一片昏暗無光,陡然突破而入的一束青光,卻也隻照見了輕輕跳躍的點點塵埃。


    寂靜中,凝蝶再也不能按捺,她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推了推門。


    “吱呀”一聲,刺耳的一聲響徹四周。


    門居然是開著的,她不由心中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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