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綠映人,杏花渾不見。


    暮春盡頭,是夏天顧盼生姿的身影,款款而來,挾著濕風暖雨。


    王遮山昏昏昧昧,已經於不霽樓那方寸之間,虛度了大半年的時間。


    這一日,正是深春靜好,暖陽灑金。


    一隻纖細青白的手,緩緩掀開青色布簾,水綠裙裾拖曳在地,繡滿了月白的花。


    王遮山沒有抬頭,他仿佛單單凝神於那一壇勁力十足的女兒紅。


    “咚”一聲,飛白刀落在桌上。


    清洌美酒,於縹青酒杯中蕩起漣漪。


    飛白刀!


    依然將銳利鋒刃深藏於暗淡的銀色鞘內,卻依然蕩漾著渴望飲血的殺氣。


    刀就是刀,除了殺人,到底還有什麽好處?


    王遮山沒有抬頭,露毓已經輕輕坐在他對麵,安靜地望著他。


    “王遮山!”她終於輕輕道:“你打算頹廢到什麽時候!”


    王遮山淡淡笑了一聲,仿佛露毓說的,是與他無關的事情。


    “你看看外麵!”露毓起身,“唰”一下,伸手推開了本就虛掩的窗,照進一片燦爛春光。


    陽光溫暖,於青藍蒼穹閃耀著金紅交疊的光。


    “外麵多美!”她接著道。


    王遮山卻沒有抬頭,他盯著那流光溢彩的酒杯,雙眼瞬也不瞬。


    春色再好,寒冬也會來臨。


    他忽的苦澀一笑,覺得自己很有詩意,殘酷的詩意。


    露毓淒涼地望著他曾經俊朗的麵孔。


    如今,這是一張精疲力竭的麵孔。


    王遮山早已千瘡百孔。


    他那布滿風雪的麵孔,哪怕置身於深春日暖中,依然是封凍凝霜。清麗天光,也不過為他平添了一分落寞。


    “這不霽樓的酒窖中,十年以上的女兒紅,馬上就要被你喝完了!”露毓歎息道:“你要渾渾噩噩到什麽時候?”


    王遮山依然沒有說話,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安靜望著窗外,忽道:“我要去見師父!”


    露毓的眼睛閃爍一下,輕輕吐出一口氣。(..tw)


    王遮山還惦記著師父,那他就一定能再站起來。


    “你要出紅雪關?”她輕聲問道。


    “嗯。”王遮山點了點頭,又呷了一口酒。


    暖風不能融化他躲藏在冰殼中的心。


    窗外草長鶯飛,亦不能令他的空白神色蕩漾半分斑斕。


    “什麽時候走?”露毓問道。


    “明天。”王遮山瞧了眼麵前的飛白刀。


    暗銀刀鞘,默默閃耀。


    “我陪你……”露毓道。


    “我一個人去!”王遮山盯著飛白刀,打斷她道。


    “你……”露毓凝噎,失望地望著他。


    王遮山沒有看她,也不願看她,更不敢看她。


    這一次,他想一個人跋山涉水。


    “我總不能一輩子拖累著你。”他淡淡一笑,嘴角流露一陣苦澀。


    苦澀酸楚,在露毓眼中格外分明。


    她仿佛看到了王遮山的決心,心中驀然一陣失魂。


    千山萬水,總有她不能隨著王遮山去的地方。


    王遮山輕輕皺了皺眉頭,悄悄看了露毓一眼,看到了她黯然傷神的空洞。


    如此沉重!


    王遮山在心中歎息了一聲。


    無論多麽努力,無論經曆多少碰撞靈魂的時刻,你都不能愛上一個你不愛的人。


    “露毓……”王遮山欲言又止,苦澀地望著她。


    那雙秋水般澄澈閃耀的眼睛,顫動著無奈的光色。


    漫長的共生歲月中,許多次,他都以為自己能夠愛上她。


    然而,他終究沒有愛上她。


    “你忘不了她麽?”露毓淒慘道。


    “我認識你更早。”王遮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冷靜道。


    不止是露毓,連王遮山自己,都曾假設過,如果沒有丘羽羽,他會不會愛上露毓。.tw[]


    然而,他沒有答案。


    沒有如果。


    “你們或許再也見不到了!”露毓收斂酸澀,淡淡望著窗外道。


    她沒有看王遮山。


    她怕,怕那被冰寒理智封在心口裏的熱淚,會突然從眼中噴射出來。


    這是最綿長的哀愁,窮其一生亦不能消散。


    王遮山閃爍了一下眼睛,笑著搖了搖頭。


    是的,露毓說得沒錯,他們或許今生都不會再相見了。


    誰能想到,昏暗牢室中那最匆忙的一個擁抱,居然是終章的最後一個句號。


    都結束了。


    王遮山靜靜地想。


    一切都結束了。


    “帶飛白刀走罷。”露毓最後道。


    王遮山點了點頭,默默抓起那把他曾經想要放棄的刀。


    一切真的是刀的錯麽?


    一切都是人的錯。


    他忽的苦澀一笑,笑自己委罪於刀。


    露毓沒有再勉強,她緩緩起身,安靜地走了出去。


    紅雪關外,已經鋪滿了接天花海,斑斕絢麗的鮮豔色彩,充盈整個苗疆。


    紅雪關依然崔巍滄桑,端立於萬裏晴空下,默默堅守著關內外兩個世界的安寧。


    王遮山縱馬月餘,終於瞧見了“紅雪關”三個曆經風霜烈日的大字,在這個邊界小鎮的烈日下閃著光芒。


    眼前正是個門板粗陋,石牆敦實的小飯館,門邊細杆上挑著個暗淡酒幌。


    門開著,裏麵人頭攢動,很是熱鬧。


    胯下黑馬早已筋疲力盡,他“噌”地跳下馬來,將馬韁扔到店夥手中,低頭進了大門。


    四麵窗戶大敞,明亮的陽光照進來,帶著和暖清風。


    王遮山挑了靠窗的角落,靜靜落座。


    木窗外,是一派悠然春色。


    紅雪關的酒,如同關外那無邊無垠的花海一般,濃烈豐美,層疊著幾重滋味。


    他利落飲幹一杯,頓覺神清氣爽。


    那據說花海湧動的藍瑛穀,仿佛已經不遠了。


    他忽然覺得很急切,很想看看師父此刻的模樣。


    孟慶豐與青夫人,帶著屠風揚出關已經大半年了,陸陸續續捎迴的信,本就少之又少。每每提及屠風揚的情況,卻更多的是安慰與希望。


    屠風揚的情況,一籌莫展。


    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


    王遮山斂眉凝神,沉重的心,焦急躁動,仿佛一刻都不能停息,隻想立刻來到屠風揚的麵前。


    然而,他卻忽然覺得無法麵對師父。


    然而,他卻很想再次棲息在師父腳邊,在安靜溫暖之中,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


    師父,你醒過來罷。


    王遮山內心歎息一聲,卻陡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


    霸道卻悅耳。


    “你看不出來麽!”那聲音道。


    王遮山不由側臉望去,見小店正中,站著個妙齡少女,手捏著一個孩童的手腕,正擰眉對一個中年男子喝道:“他這是中了瀚魚的毒!”


    那少女,身穿水藍的圓領斜襟窄袖衣,袖口花團錦簇繡著一圈紅藍白的大花,兩隻白淨的手腕上分別環著鐫花的銀鐲子。


    一雙靈秀飛揚的俏眼,嵌在兩條銳利眉毛下。


    那中年男子懷中正攬著個奄奄一息的孩童,輕輕闔著雙目,臉色淡青。他衝那少女搖了搖,歎氣道:“好罷!算你說對了!”


    “我說對有什麽用!”少女焦急道:“難道他不是你的孩子!”


    中年男子白了她一眼,苦笑道:“是我不好,沒錢給娃兒請郎中!”


    “真糊塗!真糊塗!”女少女明眸一轉,擰眉喝道:“我可曾說過要收你的錢!”


    “你是郎中?”那中年男子驀然起身,露出一個驚喜的表情。


    “怎麽!”少女瞪眼道:“不像麽!”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歎氣道:“不像!”


    “哎呀!”少女一跺腳,咬牙道:“再拖下去,我可真的救不迴來了!”


    “好好好!”中年男子這才反應過來,兩眼射出光來。


    少女從包袱裏取出一個青色小布包,小心翼翼打開,裏麵戳滿了長短不一的銀針。


    依她的要求,孩童被平放於四方的桌麵,四肢攤開。


    少女取出一根極細的銀針,湊上前去,抓起了孩童孱弱的手腕,擰眉細辨。瞧了陣子,她忽的提針,往那孩童中指刺去。


    四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影影綽綽遮住了王遮山的視線。


    人群中不斷有人發出驚唿,亦有人歎氣。


    片刻之後,擁擠的攢動人頭間,忽的發出一陣歡唿。


    王遮山不由微側了身子,凝神細聽。


    隻聽那中年男子不斷泣淚稱謝,又聽到一個孩童的清亮稚音微弱響起。


    王遮山不禁微微一笑。


    那少女,原來是個熱心腸的郎中,看打扮應該還是個苗疆郎中。


    過了陣子,圍觀的人便慢慢散去了,王遮山也吃飽喝足了。


    那中年男人抱著漸漸有了生命力的孩童,一麵鞠躬稱謝,一麵出了店門。


    飯點過後,小店內忽然安靜下來,隻剩下幾個人。


    王遮山捏著最後一盅酒,抬眼間見那少女還在店內,正在仔細地吃一隻烤羊腿。


    水藍衣衫,襯得她明眸皓齒,非常奪目。


    突然之間,門口落下一個寬厚的陰影。


    一個魁梧男子走進店內,苗人裝扮。一身青布衫,包著個青布頭巾,身上銀飾閃著雪白的光,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的背後,赫然閃著一對奪目銀環,蕩漾著懾人煞氣。


    小店內忽的揚起一陣陰風。


    王遮山瞧瞧窗外,陽光忽的暗淡,天空湧入一股灰雲。


    那男子腳下生風,大步來到離那少女不遠處落座。


    少女悄悄看了那人一眼,手中的羊腿頓在半空中。


    她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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